红尘路 路愈来愈多 愈来愈多 路的消息 早晨 脚才触着地板 路就在使劲 拉你
这是世纪末
风也爱上摇滚
雨也喜欢霹雳
到处都在拜拜
天天都有衣锦还乡
什么路数
操什么样的行头
锣鼓撩开幕布 急急风
你能不入戏?
挥汗登车
细雨骑驴
人都住各自的方向奔
即使一锅爆米花
也忙着横空出世
轰!开满脸的痴迷
举灯的江东父老哟
寻人也就罢了 何须启事
事都发生在路上
你才往东寻找
路已掉头 向西……
三个乡下人
男的踩着轧花机
裸着腿肚,光着脊梁
女的把白色的网线
罩在弹好的棉絮上
一个孩子在地上爬
用小手捉树叶筛下的阳光
许多眼睛都来看
看旧棉絮变新棉絮
看乡下人和城里人
就是不一样
累了一天的乡下人
草草吃点东西
就钻进小巷街沿
临时挂起的蚊帐
那孩子间或哭几声
帐子便知冷知热地
晃几晃……
天刚黑突然刮风又下雨
小巷水汪汪
三个乡下人不见了
那是三个外省来的乡下人
很规矩地到城里来干活
警察没赶他们
洒水车没赶他们
一场风雨,把他们赶得
不知去向……
烤薯店
食客几乎全是打工的
店外北风飕飕
店内热气弥漫
中间一个大烤炉
烤薯,也烤各地方言
两块钱撑你成一条大红薯
再欢迎你围炉取暖
快活的乞儿们满面红光
大嚼又热又酥的薯皮
把店堂的青石地板
义务得亮如镜面……
整个冬季,我都泡在这里
从炉里领取滚烫的圣餐
帮店主看火,与伙计捞家常
让自己像红薯一样
变得浑身糍实,四肢香甜
我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
最后一顿红薯
吃得我满头大汗
我想我注定是民间的土著
离垄沟最近
离宴席很远
冬至前后
雨纷纷
雪纷纷
前楼爆竹响
后楼响爆竹
送亡灵起程
替死者热身
冷手、冷面
模特儿照样登台
电热器部省双优
大红大紫的广告词
正好靠着打盹
犬们都不出游
不传狗肉火锅的消息
霹雳舞通宵霹雳
男星女星齐摇滚
劫贼畏寒纷纷入室
情人角的长椅
早已不接待爱情
冬至前后
天色一派混沌
我和家人关窗闭户
耐心进食补药
桌上的停电宝
睡眼昏昏……
米二姐和她的双层车
天刚亮,米二姐的双层车
就从巷子那头开过来
木轮子碾着粗糙的麻石路
吱嘎声使人想起她那两扇
缺油的门轴,以及多年来
从未润滑过的日子
双层车是男人给她打的
男人把她和车留在世上
却把卡车开进了麻石河
已经一年多了
没见米二姐哭过笑过红过绿过
生下个娃儿也像她一样沉默
只有那辆车,木板打的双层车
每天一早,轧得麻石路乱叫
巷里人早就习惯了
早就默认了米二姐的车子
人不说话会闷出病来
人不说话就让车轱辘说
哪怕说得难听点也好哦
在这个小城,米二姐的双层车
是唯一送牛奶的专车
牛奶又白又稠
价钱和自来水差不多
米二姐每天都觉得
两个奶子鼓鼓胀胀的
双层车上层的牛奶常常
溅出来,溅出来流在下层
娃儿的脸上……
每天清晨,米二姐一出门
半个城都知道
好几个男人打过她的主意
但据说都不敢靠近
米二姐平平静静地推车
车轱辘轧出的声音
钢针般乱飞,又锋利又冷
即使你有很高的文化
也不敢凑上去抒情
墙
一
拆一堵墙并不容易
你首先得用职业的眼光
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寻找墙体上的裂缝
或变得佝偻的部分
整个过程不长但很尖锐
墙站在那里比你硬比你高大
但又绝对地比你弱智
你漫不经心你有经验
你手中的铁器渐渐发烫
二
墙建于何时为什么而建
又为什么要拆除
你没有义务去想
你的使命是取缔
是连根拔除
干得既省事又漂亮
就在你考虑如何
对一堵老墙下手的同时
地球上正有许多人
在大汗淋漓日以继夜地
堆砌着这种东西
(颇具讽刺意味)
不破不立建设或破坏
人类都干得源远流长
三
一群砖头砂子和水泥
被指派到某个地方
垒成一定的高度和长度
墙就诞生了墙就认命地
立在那里
风雨来了挡住这是它的责任
有人贴告示有人贴寻人启事
有人骑着它冷热不沾
还有隔墙打来的暗语
在墙头爬来爬去的公子小姐
墙都视若无睹都接受下来
如果不这样它就不叫墙
墙被洪水冲塌
被地震推垮
墙被大火吞噬在圆明园
所有的建筑都看见了
墙仆倒时惨烈的情状
四
你不敢从墙脚下手
你得一点点地来从上到下
你弓腰在墙上抡锤
甩出一声声沉沉的闷响
实施暴力的是你
心虚尴尬的也是你
嶙峋的墙身像犬牙
像绝望者的怒视
你在墙上抡锤
碎砖乱飞墙身摇晃
这时你想起北方
北方那堵有名的墙
那墙也是一块块砖头垒的
炮火拆过一个姓孟的女子
用泪水拆过
后来都一一复原
引来各式各样的景仰
那墙被视作民族的象征
你去过还依着箭楼照了相
你就想作墙和作人
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有口皆碑和横祸灭顶的极少
多数都活得平平淡淡
衬托了粉身碎骨与万世流芳
五
墙身轰然倒地尘土把天宇
搅得混沌迷茫
你疲惫不堪地坐下来
靠着一堆废墟抽烟
浑身是墙的气味行刑者的气味
你看见一群蜥蜴四散奔逃
几只幸存的蚂蚁在搬运口粮……
这些屡见不鲜的细节
竟引发你劫后余生的联想
你瘫在那里像一堆土
彷佛坍塌的不是墙而是你
经历了一次支解与破碎
你得一点点把自己
找回来这需要时间
你脚下过足了瘾的铁器
一声不响
张新泉
当代著名诗人,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团名誉委员,《星星》诗刊原常务副主编。著有诗集《野水》,《宿命与微笑》,《鸟落民间》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华诗歌百年精华》,《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诗歌卷》等,各类诗歌选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