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猎豹捕捉羚羊的过程你见过吗�那姿势真让我感动莫名，你可以想象带翅膀的鸟儿轻盈掠水，想象灵敏的野兔箭一般蹿去，却难以想象如此沉重庞大的家伙怎会腾空而起，掠风追云。可它就是离开了大地在草原上飞翔，四肢承载着巨大的身体竟然全不沾地，多么的不可思议�为它那身段一流的雄健和一流的迅猛兼而有之，为它奔跑中浑身的骨节张扬出来的剽悍和风流，我真是感到紧张，爱到绝望。我注意到，每当它遇到成群结队的羚羊或鹿群，它便从老远就开始奔驰，从不搞近距离偷袭。因对它来说，奔驰的过程似乎比生命还重要，生命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能量的发挥和目标的追求，毋宁死。所以，落在最后的羚羊和鹿它是指定不要的。甚至中间的也不要，它必要追逐最前面的那一只。即使这样它仍不过瘾，它定要把自己优秀的体能和内聚力充分释放出来才算。可惜猎物的孱弱往往并不能让它发挥得淋漓尽致，怎么办�有时甚至刚开始就要结束，刚开足马力就要刹车熄火，它把自己那浑身是劲的伟岸身躯奈之若何�然而，它的干脆漂亮就在这儿，真正强者的风范、威势和气量也就在这儿：猎豹从不想用多余的力量戏弄猎物，而是很快就一口取向羚羊的咽喉，使对方几秒钟就窒息而死。好个“来如雷霆收震怒，罢似江海凝青光”�那猫盘老鼠的把戏它绝对不屑。我想，正是因为狮、虎、豹的英武俊逸和光明磊落，中国古代才把群雄并起争霸天下叫做“中原逐鹿”的吧�
但我不知人类为什么习惯将“虎豹”和“豺狼”归为同类。起码，虎豹从不曾沾染了豺狼的狡诈和狐狸的臊气。虎豹从不用计，从不偷窃或拦路打劫，更不昼伏夜出，利用黑暗的掩护偷袭他类，把自己吃不下的一栏羊全部咬死，那种狼的阴险、豺的贪婪它们一样没有。它们坦荡大度而且孤独，生性喜欢特立独行，当猎豹独自结束了一场战争，它会将前足垄断地插进血泊，悲壮地昂起巨大的头颅，向苍天默致歉意；如果来源充足，它会把剩余的食物慷慨留给其他动物，仅食其部分就徐徐离去。它偶尔也会叫喊出声，但是虎豹的声音和豺狼的声音恰恰昭示着本质的不同。豺狼的嗥叫是呼朋引伴，为策划一场密谋的战争互相勾结，共同征伐某个目标，又是在人类深睡熟梦之际，那嗥叫就令人毛骨悚然而且憎恶。虎豹则从不在夜里惊动生灵，它们的仰天长啸，总是在光天化日，为了宣泄一种孤独磊落的情怀，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的独吟，会让英雄触类相通，精神共鸣。
猎豹，这家伙生来就是绝美的。死一只羚羊我固然会叹惜，但是如果反过来，死去一头猎豹，我则会为之潸然泪下，长久痛心不已。
二
在白云和绿树相接的草原上，一个非洲牧羊人赶着大片羊群走来，羊群欢快悠闲的姿态染白了草地。这边却有一家三口猎豹闲卧在草丛之中。猎豹并没有等待羊群的到来，它们金色的皮毛闪闪发亮，父母和孩子在和煦的阳光下相亲相爱地嬉闹，互相舔着头脸上的毛丛，偶尔抬眼瞟一瞟牧羊人，然后视若罔闻，继续它们的亲昵游戏，好像对羊群从来就不感兴趣。猎豹也没有过分留意那位非洲人。非洲牧羊人表现出来的全部风度就是简单。他瘦瘦高高的很单薄，手里仅仅持有一杆细溜溜的两米多长的羊鞭；他黑的胸膛上面，披着一件很美丽的红色斗篷，轻薄半透明的衣摆随风飘动，是非常安静的姿态，“衣袂飘飘风欲举”那种。他用高挑的尖下巴指向前方，好像在告诉猎豹自己要前往的目的地，脸上似笑非笑，似亲非亲，说不上友好也说不上挑衅，也很难说有没有钦佩或者幽默，总之是用不着猎豹来接见来颁发通行牒报，他就要从这儿扬长而过的。当然，我们不妨把他的特权和威慑力都看作来自那条鞭子。鞭子细而长，却一度是人类文明上政策和法度的象征，所谓“振长策而御宇内”，“执敲朴而鞭挞天下”。而在动物的眼里，鞭子天生就是有知有灵之物啊，唐代高适《咏鞭诗》里赞叹道：“珠重重，星连连，饶指柔，纯金坚，绳不直，规不圆，把向空中捎一声，良马有心日驰千。”猎豹本非良马，也许它深明这浩莽的大漠草原，除了羊群，其余皆是鞭长莫及之地。所以它也懒得欣赏牧羊人绝对靓丽的红斗篷，依然事不关己，气定神闲地整理着自己毫不逊色的毛发。它们之间究竟是牧羊人擅自闯入了猎豹的领地，还是刚好相反�
这是青尼罗河畔阿布哈迈德靠近沙漠的草甸子，在这拥有奇异风景的人兽共处的家园，竟是如此安静�没有纷争械斗怒目相向，没有勇猛剽悍的厮杀和惊惶柔弱的溃逃，也没有无辜者颤抖着四肢束手就擒……这里有的只是绿的草，白的羊，黑的人，长的鞭，飘逸的红斗篷，金色的猎豹家庭。真是一幅令人肃然起敬的画面啊�最强者和最弱者共处一方蓝天，则互不干扰相安无事。没有召开任何国际大会，没有发表任何声明、照会、通谍、宣言。一切都简单到极致，简单成遥远边关的一支古曲，简单成“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简单成念来深富韵味的“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甚至连代表权力和驾驭的长鞭，都分明简单成和平共处的象征，多么的难能可贵�
在那片不知名的荒原上，我多想就地一躺，头枕着红红黄黄的小浆果，聆听从晨空里传来的清风，做一只羊，或一个牧羊人，再没有其他身份，没有爱情也没有盼望，没有远虑近忧，不知道大智大愚，不知世上有些民族，只因执信了不同的先知就要将对方的神坛夷为平地，不知道全球股市又在狂泻，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彼此间的战争……我想看云，看白云舒卷成天样的纸，写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那样永远都歌吟不厌的诗句。
三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对万般美景有着深深情契的精灵。
在你生活的家园，你有着广袤深远的领空和领地，那里浓荫苍翠绿枝交柯，清泉淌过的地方叮咚有声，某些季节还能看到落花如雨。可是那些景致全然掩盖不住你的美丽灵俏的倩影，因为你是会飞的，你的颜色是会语言的啊。如果说你身后大山的颜色，是现代画家挥墨如泼的效果，那你的颜色，则似明代官窑的高手烧出来的瓷釉，闪着如此幽蓝的青光。我知道，这幽蓝的光标志着智慧和灵气，再没有什么能够聪明过你了。你不仅深爱自己羽毛，你还对世界上所有美丽的色彩都有着天生的爱好。你会惊奇地将人类抛弃的易拉罐或者包装纸，用嘴衔到你的窝旁边去美化居室。当你们求爱时，必要亮起最绚烂的颜色，用惊叹的舞姿来展现自身的实力，那种高雅态度不得不让人类都自惭笨拙和形秽。有一次，我还发现你们中间有一位天才。它的羽毛本来就酷毙了，但它发现地上有一张吹塑纸，翠绿色，似乎更鲜丽，它想一想，便跳到吹塑纸上以爪按住，然后用嘴快速地啄去，像邮票机给邮票轧眼子一样，啄出一长排小孔，状如羽毛，然后用嘴撕下来，扭头就插到自己屁股上。略为感受一下之后，再啄，再撕，再插。它不停嘴地撕下来插上去，直到把自己插成了一只疯狂的箭靶，屁股上实在是“不容置喙”了，方才停止创作，摇摆着走向它的爱偶。我忍不住大笑，这位绅士太可爱，它不仅极重视爱情，而且那种大胆假设努力求证的创造的精神，应该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发明家了。
你的名字叫园丁鸟。万物之园是因你们的勤劳而钟灵，万山之野是因你们的啼啭而安静。叫我如何了结对你们的爱悦、钦佩，和恭敬�
这里是中国北方
去年夏天，我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到黑龙江都德县五大连池疗养院――中国最大的火山遗址，美丽的天然石林堰塞湖，被那里奇异的景象深深震慑了。
完全出乎我的想象，这里并没有峰回路转的幽林，没有葳茂的参天大树，也没有婉转缠绕的河流小溪。有的只是冷却固化的岩溶坑谷，深沉雄浑，令遍地都生出青铁的颜色。恰是傍晚时分到达。让我震惊的是，眼见太阳下山，那些青铁色石头但凡向西的一面，忽地都被夕阳烧着了。这傲慢冷倔的铁色地带，刹那间便向我们展示了一幅人心滚烫的景象：怪石丛林，汹涌奔腾，近看参差巍峨嶙峋起伏，远看明丽晦暗层层相叠，互映着熠熠红光，如一炉一炉燃得正炽的焦炭。一望无边的滔滔炭海，恰似地球在这里向人类披肝沥胆，裸露出灼热、皲裂的心房。
落日的金红是铺天盖地泼下来的，没遮没拦，泄洪一般流淌冲撞。晚霞覆盖了铅黑的岩体，使那些匍匐着、仰卧俯撑、交颈相缠各具情态的怪石头，一时间都活过来。苍茫暮色中，火烧山真正显出原始的粗悍。石头长出了人体的各种隐秘部位，犹如山坳坑谷里，躺满了喝红了胸膛的赤膊醉汉和激奋交欢的女人，浑然与天地同在。这无法用眼睛丈量的巨大情场，让任何英雄豪杰都不得不低头折腰。
这便是堰塞湖的奇观之一：落日熔金。我想起一种诗性的说法，把火山爆发叫做“情奔”。当我攀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火烧石跃上蹦下时，整个感觉是敬畏压倒了新奇。我的脚边随处可见巨大的地壳裂缝。扒着深不可测的裂缝往下探视，从地心传来通向远古的隧道般的空静；抬起头，天上却有大雁飞来，这永远在南北之间作长途跋涉不知疲倦的鸟，以雄长的号唳扫荡天宇，仿佛使宇宙放大了无数倍，人变得极度渺小，孑然仰望，极易获得“浩然与溟�同科”的洪荒感。
大雁是需要水湄安家的。那五大连池一定就是它们美丽的栖息之地了。顺着大雁望去，果然就看见了它们――无数石龙环抱着的五座火山堰塞湖。只见湖泊五彩荡漾，神光离合，湖水颜色深浅各异而又五池相连，安静地卧在那里，像一朵亦蓝亦粉的巨大莲花。真是蛮荒世界里的一幅天池神画，意想不到的美丽�
说到水，就不能不提到另一大奇观：天然矿泉水。中国画讲究“石遇水则灵”，既有水，就能给混沌的宇宙带来灵动。据说五大连池遍地都是矿泉水，不要你一分钱。当你走向疗养院宾馆的时候，你会看到许多的游客，从四面八方汇集，手里提溜着瓶瓶罐罐，沿着斗折蛇行的黑色小路去打水。传说这里的水神得很，秃子住这里洗头，不出三个月就长出满头秀发。浑身长疥疮牛皮癣癞痢疤的，也只洗它一年半载，保证一层鲜皮赛婴孩。所以我们看到不少秃头掂着暖水瓶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在打水的行列中。那没病咋说�没病少不了男子强身健体女子美容养颜，小孩喝了长记性窜个儿，总之有病治病无病养生，好处多得没法数。我们跟随人群，很快就找到了水源，然而，并没有遍地泉眼――不像在泉城济南那样，水很温馨地从地下突突朝上冒，没有。堰塞湖的地下水是粗犷的，是从成排的石雕龙头嘴巴里冲出来的，流速非常豪放，龙嘴哗哗响，不由得你不心花怒放。原来这里的矿泉水是经过规划，汇集成巨流的，不仅可以饮用还可以洗澡�我们看见打水的人都脱成一裤衩，女的只穿泳装，都跑到龙嘴底下尽情地擦身洗背，洗完之后就灌饱肚子，灌饱肚子之后再把带来的瓶瓶罐罐，统统灌满，探险夺宝似的，一个都不空手而归，我们不禁笑起来，迅速脱掉鞋袜，卷起裤腿也到龙嘴下去洗，不料水温冰凉刺骨，至少在零度以下，我们毫无防备，都像开水烫着似的“哇”地跳开，倒把打水的老游客都逗笑了。我们笑闹了一会，重新站到水里，适应就舒服了，简直舒服极了，原来并不怎么刺骨，被盛夏季节的暑气一中和，正是人们渴求的温度，清透骨髓。然后捧起水来喝，不禁一惊，疑是雪碧，赶紧再喝第二口，却比雪碧可乐还好。那种粗砺的芳甜和冲劲，滋心润脾萦鼻不散，不仅甜中微微带辣，还冲鼻打气嗝儿，还是冰镇的�难怪喝了还想喝，完了还要往回装的。据说这水用漂亮瓶子装起来，运到英美发达国家，一瓶水就抵得上一瓶葡萄酒钱呢，品牌可谓“中国神水”。
从小路折出来，绕上大道，心里正惊奇黄昏好长，都八点半了太阳还没有挨到地平线，不料就在左顾右盼的那一瞬，太阳咕咚一下就没了。我们这才知道，“极地”的日落是没有过程的，从亮到黑，像舞台紧急落幕一样快，突然间万物隐遁，像跌进井底一样惊心动魄。大家呼叫着牵手，当地向导让我们干脆闭上眼，以便视觉尽快适应黑暗，各自摸一块平整石头坐下来，等待月亮升起来就好了。
月亮安静徜徉在铁山上，把坚冷荒漠的石块照得斑驳芜杂，别有情致。从未见过这样的月光，似乎受到层层阻挠，落在石尖凸凹上凝固不动，像善感多愁的女子轻裾难畅，徘徊其间，迷惘而凄美。我藏身在驳杂的石林中，想象１７世纪前，这里还没有被滚烫岩浆淹没时，应该是有鸡鸣犬吠的村庄，轻扬淡远的炊烟的。那月光不应该这样凝重，该是轻盈的，从木格子窗棂里流进房间，晒场谷垛那儿滚爬着嘻嘻哈哈的男娃女娃，池塘里开满了蓝色的菖蒲。也许是青砖瓦屋连成的长街罢�街上车辚辚马啸啸，行人抱拳揖拜，小姐进香许愿，丫鬟转瞬走失，也有平常人家燕子绕梁，绿荫环宅，瑶琴一抚忆念在山水之间的……在那个夏天，春天还在缅怀中，金秋还在向往里，突然就烟尘烈焰冲天漫地，所有的人畜车马、房屋财产、情仇爱恨、容貌声音，都毁于一旦。那最后一刻，大脑的活动要是能形成化石该多好�那么在我的脚下，我就珍惜地守护着大片微茫生命最后发出的情感符号，生命为什么而存在，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最标准的答案。根据资料记载，最后一次火山灰堵塞白河形成五大连池是在１７世纪，而火山形成第一次喷发，则是在约六百万年前。我想六百万年前、以至更久远之前又是什么样子�六合之内皆空。氨基酸还在流浪，孢子之类的微生物还在海水中自行代谢，蓄势待发，准备着登陆的长途行军……而到了“蚕虫鱼凫”的时代，大陆上居然有了才智和思想。
生命是多么脆弱无常，而又坚韧强劲，历经大自然的摧毁劫难而再生，酿造出多少神秘、悲哀和荡气回肠的故事啊�怒骂争斗从未停息，泪水和歌吟也从未停息……
我想起敦敏题给曹雪芹《画石》诗：“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眺望月下突兀桀傲的石林，我觉得我触摸石头的手指有了温度，情感和思想的体温，当然，我握着的是我爱握的手。
不知在凉浓的夜色里坐了多久，竟然颇有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到达此地不过数小时，场景变幻的反差就如此之大，一会儿是“千岩万转路不定”、“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一会儿是“熊吟龙咆殷岩泉”，一会儿又是“迷花倚石忽已暝”……。哦，我到底来到地球的哪一端�但我知道，明天，这里的黎明比夜色更好看，极地的日出很早，五点不到，太阳就徐徐露脸，云遮霞盖的气势挡不住她神采奕奕的扬升姿态。我还知道，这里的天空尤其的湛蓝，云朵是雪白而立体，真正可以用“朵”字来做量词，用“雪”字来做副词的，它们像蒙古包似的大朵大朵缓慢游弋，又像浸透水分的太空棉，随时要掉下来一样，所以不是紧贴在天上而是悬浮在半空，仿佛不是倚天而是要下凡似的；那天空只是作为遥远的娘家，宽广深厚的地铺衬在那里，关注着自家的新嫁娘，一切都透明、朴实而亲近。所以我虽然迷了方向，却迷而不失，得到的更多。这里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里的石林，是上帝随手打造的作品，它们是把燃烧和奔跑之势捏塑成静止的样子，将纯真奔腾的激情凝固在无穷大的时空中，给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提供一大片情感生命的参照。毫无疑问，这样的大作品，无论生成在哪里，它都属于全人类，都是一座远比人为雕饰更鲜活、更博大恒久的普通人的纪念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