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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忍受的平淡|忍受平淡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1 04:46:03 点击:

      袁谧 译      难熬的工作日总算告一段落。周一开始的这五天对他而言,就像是不断在温水里潜泳,憋着气、一声不吭。直到周五的晚上,他才被允许把头探出水面,重吸一口新鲜空气。随后,一股可以用昂扬来形容的能量会布满他的身体。虽说这高涨的情绪不能一直持续到周日晚上,但也能保持相当一段时间。最近,这股昂扬感一过周五正午就会自动冒出来,就像巴甫洛夫的狗听到摇铃声时嘴里自动淌出的口水那样。
      这个礼拜比起以往,是更难熬的一周。连续几天加班到深夜,整个人已经疲惫不堪。而这加班也怨不得别人,全是他自己造成的。要不是他处理事情如此笨拙,也不至于忙成这样。在这个岗位上都待了多少年了?但直到现在工作还是上不了手。
      原因其实很简单,对于工作,他实在是没有什么上进心。不过,他倒从未因此受到同事们的任何责难。没有忠告,也没有厌恶。大家早就对他失去信心,这个事实连他本人也看得一清二楚。
      身心的双重疲惫,只能归结为自身的责任。可惜就算看清其中的缘由,也还是无法减轻疲惫所带来的自我折磨,哪怕一点点也不行。问题出在自身能力上,再追究也无意义。然而内疚还是无法阻挡地涌向他,让他全身不断被一种阴沉沉的情绪折磨着。他也曾经想过,假如,索性有些强制的规定或是惩罚,该有多好啊。现在的工作表现已经是他竭尽全力的结果了。
      即便这般垂头丧气,这天他也没有从公司直接回自己的公寓。或者说,正因为这般垂头丧气,直接回家这个选项也就不复存在了。很显然,那样两点一线的生活让人更加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这话听起来有些夸张,遗憾的是事实就是如此夸张。
      今晚,他要去看一出话剧。确切地说,那又不是一出话剧。演出宣传单上的原话是:“这已经不是一出通常意义上的‘话剧’。是男人和女人的‘真实表演’!”剧团的名称是他从没听说过的。演出会场也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那是一栋杂用楼的顶层,整层打通后是个能容纳三四十人的多功能空间。反正传单上是这么写着的。还说“由于会场空间有限,请您尽早预约”。不过事实上,当他打进那个预约电话时,对方的应答很不熟练,甚至能从声音里听出一丝惊讶――天呐,真的有人打电话来预约了!
      背着四四方方的登山包,他走出公司,用比往常快得多的速度,大步朝着地铁入口的那个十字路口走去。脚步变快自然是因为他想走得快些,同时又好像是不受他控制地变快。
      通往地下宽阔车站的楼梯时,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以有些危险的速度顺着楼梯往下冲。他没有阻止自己,任由身体这样前行。延伸到检票口的头顶的荧光灯和两侧的广告灯箱把整条地道照亮,足够让人看清这是个多么破旧的地道,他就沿着这个地道“冲锋”。
      这就是昂扬情绪的作用,飞快的步伐就是昂扬最好的证明。他从来不曾舒展身体舞动过,也不曾大声歌唱过。在边上的行人眼里,他的步伐可能既不飒爽也不轻快。
      他自己心里最明白,自己的步伐一定没有丝毫韵律和美感,只是死命地一路向前冲,直到站台。不久广播就响起来:“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地铁车头的棱线从黑暗里钻出来,紧接着是越来越响的咔哒咔哒的车轮声。
      伴着比轰鸣的车轮声温柔得多的一阵风,列车进站了。车速渐渐减慢,停下,车门打开,他一头钻了进去。这是他每天上下班乘坐的地铁。只是今天,他坐上了回家反方向的列车。
      列车里,他的喘气声异平寻常地大,连他自己都觉得烦人。大部分乘客都对他制造的噪音行了注目礼,称不上露骨的鄙视,是一种装作不经意的一瞥。但是他体内的昂扬还在流转,这点细节对他根本没有影响。他抬头向车门上方的车站路线图望去。并不是为了查找去往目的地的最佳路线,他确认多次的路线早就刻在脑子里了。
      到了第八站,他下了车,然后换乘。换乘车站的指示牌上,标明方向的箭头下写着:距离换乘车站350米。他依旧是一路超越了好几个行人,用和先前一样的气势走完了这350米。换乘后只坐两站。这是离演出会场最近的车站。他的脚一沾上车站的地面,便再次加速,连交通卡接触出站闸机时的力道也比以往大些。啪!短促的响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自动扶梯左边空出一条羊肠小道般狭窄的行走通道,他毫不含糊地一口气爬完,终于到达地面出口。
      沿路一定会有一两家便利店,他心想看到的话就买瓶水喝,果然如愿。他手里拿着水,边走边喝。这一带挤满了杂用楼,每栋看起来都差不多,他第一次来竟然没有迷路。没有刻意寻找,一扇蒙着灰尘的玻璃门进入他的视野,边上挂着的牌子上就写着他要去的那栋楼的名字。他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狭窄的入口,小得不像样,从大门到电梯口只有几步。等了一会儿电梯,来了个男的,站在他身后。这人肯定也是来看话剧的。他立刻便明白了。不是因为听到他耳机里漏出的音乐,而是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气味,他懂。这个男人一定是来看那部话剧的。电梯来了,门才半开他就像条泥鳅一样钻了进去,尽管这毫无必要。转身面向电梯门时,他正眼瞧了那人一眼,心下不由一惊,同时又觉得很正常,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那个男人跟他极其相似,年纪也接近。倒不是说长得像双胞胎兄弟,而是两人属性类型完全一致。电梯没有在其他楼层停靠,直奔七楼。门开了,他按住开门按钮保持电梯门不会自动关上,朝那个男人的方向略微欠了欠身,很不干脆地低了低头,最后还无意识地朝门口抬起左手,暧昧地表示让那人先走。
      可就在同时,就像看到镜子里的影子一样,那个男人也做了完全一样的动作。微微低头,然后像鸡走路时那样探了探脖子。最后,还是那男的先下了电梯。他也跟着走了出来。
      电梯外是比底楼更小的楼道空间。靠墙摆着的一排简易折叠椅上,坐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见到他们马上说“欢迎光临”。两人面前还放着一张折叠式的桌子,桌子前侧耷拉着一张用透明胶带固定的A4大小的普通纸张,“接待处”三个字撑满了整张纸。
      一起坐电梯的男人先上前登记,他站在后面等候。这两个接待的女子,一个瘦长脸、下巴突出,穿着花纹连衣裙,另一个脸型刚好相反,扁圆脸,鼻子上架着一副粗框眼镜,穿一身黑衣服。
      不知是不是发了会呆的缘故,前面那个男人一眨限就登记完了。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桌子上放着一份预约者名单的表格,他比那两个女接待员更快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刚想告诉她们,却听见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子小声说:“哦,在这儿呢。”她用一支粉红色的荧光笔在他的名字上划过,然后说,“三千五百块。”他掏出钱包付了钱。
      踏进会场,果然如他所料,异常狭小。昏暗的光线中能分辨出其中一堵墙全部刷成了黑色。抬头看一眼天花板,估摸着也就是个二十米见方的房间。观众席也是折叠式的椅子,一排大约有十张,一共四排。地上是一块全新的黑色塑料地毯。舞台没有高出观众席一截,舞台部分的地上也同样是这种塑料地毯。既没有舞台背景,也没有道具,有的只是正中的一块 大黑幕布和两侧的垂幕。仅此而已。这会儿,舞台灯光全部关着,黑漆漆一片。
      观众席里已经坐了三个人,能看出来每个人都适当地和别人空开几个位置。仿佛这是某种入座的法则,大家都毫不怀疑,并习以为常地遵循。这三个人里,一个便是刚才电梯里的那个男人。这会儿他正在他选好的位子上――最后一排右侧―坐定,放好包,关手机,����忙个不停。
      他也不例外,按照法则,在第二排正中的一个座位坐了下来。不用多想,好像自动就能评估出,那,就是他的座位。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离开演还有十五分钟。好像来早了,没必要这么着急的。
      他从自己的四方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来,书上还留着书店收银台的服务员包的牛皮纸。那是汉娜・阿伦特的《人的境况》的简装本。他把背包横过来塞到折叠椅的下面,翻到了夹着书签的那页开始阅读。
      根据阿伦特的说法,人有三种基本活动力。其一,是为了维持生命而采取的行动,称为“劳动”;其二,是为了留下某个可以延续到个体生命终结后的事业或者作品而采取的行动,称为“工作”,某种程度上具有永恒性;其三,是“活动”。可直到现在,他对这第三个概念依旧一头雾水。现在正读到第三章,论及“劳动”的部分。第四章主要讲“工作”,第五章讲“活动”。《人的境况》这本书总共由六章组成。
      这会儿,虽然他的眼睛―行行从铅字上扫过,可扫过的内容基本都没进他的脑袋。门口时不时会有新到的客人进来,每回他都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而且要一直目送这些人入座。所有的人都是独自来的,也就是说,他不是个例外,只是普通个案。
      演出时间到了,将近四十把折椅连三分之一都没坐满。其后的五分钟里,又来了三个客人。想必他们和所有人一样,个个都是独自一人来看戏的男性观众。
      灯光暗了下来,他慌忙把书签塞进手里那本只翻了一页的书――《人的境况》,然后合上。弓起身,伸手摸到了他的四方背包。他使劲把书塞进其中一个带拉链的袋里,那是他固定放书的地方。整个会场漆黑一片。利用这段时间,他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把屁股往后挪了一点点,尽量让自己的背和折叠椅的靠背多贴合一点。舞台灯仍没有亮起,他索性把两只手背在脑后,伸个懒腰,拉长了身体左右弯曲活动。
      此刻他脑子里满是刚才看书的事情,翻过的那一页好像一点也没看进去。视线的确一行行划过那些铅字,内容却一丁点都没进脑袋。他打心底里对自己感到厌烦,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好几次。他用力地闭上眼睛。会场本就一片黑暗,闭上眼仍旧是那片黑暗。不过,这没关系。这时候,他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闭上的眼皮就像一道屏障,这边是自己,那边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要能把屏障一下子翻过来,把这边的自己统统都翻到那边去该多好。
      漫长的黑暗终于结束了,舞台上缓缓地亮了起来。
      首先能分辨出的是两个人影。两个人影之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他们并排站着,几乎一动不动。当然,不是像机器人那样僵在那里纹丝不动,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
      他开始猜想这两个人的性别,应该一个是男,一个是女吧。可这两个人影,长宽基本相近,舞台灯光亮起来的速度也异常缓慢。不过,他还是渐渐辨认出来了,舞台右边的是男人,左边的是女人。这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却没有相互看着对方。有时眼看就要四目相对,却在四五秒后各自把视线移开了。就好像如果不这样做,而是继续相视,两人马上就会忍不住抱在一起调情。看起来一定是这样的关系了,没错的。换句话说,这两人之所以这般面对面站着,就是为了要变成那种亲密的关系。可偏偏,在这么紧要的时刻,两人,多数情况下是那个男人,会把目光转向别处。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各处飘忽,地板、没有被照亮的舞台角落、固定在天花板上的照明器材等等。不过他并没看向观众席,一次也没有。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着。一分钟过去了,故事没有任何变化或进展。底下的观众一定会觉得,这两人已经这么站了很久了。客观来说,台上这两个人,从登上舞台到这么面对面站着,前后也就是一分半钟的时间。然而,另一方面,观者对于戏剧中场景、情节的长短印象有时候不是能用分钟、小时、天或者年这些时间单位来定义。有时候,时间本身所具有的这种缓慢流淌的特性会凸显了出来,变成一种奇特的气味迎面扑来。这种气味,现在,就在这两个人相对却不相视的舞台上,开始飘荡。他觉得自己“闻到”的气味,和实际舞台上灯慢慢亮起来花费的一分钟这个事实之间差异太大了,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该以哪个为准。这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当然究竟以哪个为准并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可在这一分钟里,他的的确确尝到了这种奇异的滋味。
      当这两人对望时,他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视线没有倾角,是水平的。也就是说,这两人身高相同。他也说不上来,是不是站在舞台上的人,身高看起来会和实际有些差异。所谓两人差不多高,也许是男人相对看起来有些矮,而女人相对有些高。多数情况下,舞台带来的视觉效果,会让人看起来比实际身材高大一些,也有少数情况是相反的。他朝女人的脚边望去。那女人没有穿高跟鞋,而是穿着一双运动鞋。灯光不够亮,而且灯光不比自然光线,使他没法判断物体的实际颜色。不过那双运动鞋应该是粉红色的吧。鞋子侧面那条耐克标记好像是金色的。对,金色的,总不至于是发旧黯淡的土黄色吧。
      女人的运动鞋里穿着一双只到脚踝的短袜。他注意到这个细节是因为那女人突然弯起右膝盖,把小腿差不多屈到大腿那儿,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到鞋里去。就是在这么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下,她做了一个拉袜子,也或者是给脚踝搔痒的这么一个动作。
      台上这两个人只能用尴尬和无趣来形容。所以那女人才脚痒的吧。女人有时还会两手抱着手肘,可每次又马上放下了。有时还会耸耸肩,或者飞快地挠几下手肘、脖子什么的,还会和刚才拉袜子一样,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扶一扶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对了,这女人戴着眼镜,镜框和运动鞋一样也是粉红色的。女人的头发很长,束成一把绑在脑后,而那绑马尾的发圈也是粉红色的。
      相比之下,那男人看起来比女人动作少多了,可并不因此就显得沉着冷静些。他看起来更加不知所措,从头到脚就是一副很没用的样子。也因此,在观者的眼里,那对视的过程中,男人完全处于下风。尽管这并不是什么比赛,需要分出胜负。男人的头发漂染成了浅色,估计是浅黄色吧。前刘海,浅黄色的前刘海正中有一小撮,弯出一道轻微的圆弧。他对这撮头发的位置似乎十分纠结,时不时地伸手去碰它,以确认头发是否处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有时忍不住轻微调整一下它的位置,可一会又觉得刚才的调整不对头,再把头发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有时,男人还会用手指甲用力地抓几下后脑勺,发出些沙沙的声音。他的动作除了这两个,就再没别的了。
      两人就这么继续面对面站着,什么都不做,僵持着。过了多久了?五分钟?差不多。 十五分钟?好像也对。他已经失去了时间长度的概念。台上的男人和女人一言不发,只是站着,似乎也没有要开始说话或采取某些行动的意思。正是这样的开场,舞台上尴尬的气氛,或者说没有任何表演的做法,让观者感到紧张和压迫感。可一旦这样的平静持续太久,紧张感反而会不断减少。果然,观众席里开始不断传出失去耐心后的各种��声:这让人厌烦的开场究竟还要多久?这么无聊的场景打算让我们看多久才满意?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疑问,积累到了极限,顺势喷涌而出,汇聚成一团烟雾一般的东西,漂浮在整个会场里。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
      舞台上的男女应该也能感觉到这团充满了质疑的烟雾。女人比男人更早感受到了这股压力,很快变得焦躁起来。她伸出右手一把抓住自己的马尾,确切地说是发圈和发梢之间更靠近发梢的位置,很用力地拉紧了头发。她的头皮肯定被拉疼了。而她似乎希望这样,希望头皮上的疼痛能给自己带来―些变化。
      紧接着,就像拉起什么大型机械的操纵杆一样,她猛地把紧握的头发朝上提了起来。她的脸也因此而朝地板低了下去,一时间,她就保持着这样低头不动的状态。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具体却又说不清。终于,她松开了捏紧的头发,把右手放了下来,然后抬起头,看着对面的男人。直到此刻,女人才开始毫无顾忌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的脸看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此刻女人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动摇。他也能看出女人正在向男人要求同样坚定的抉择。向对方投去如此炽烈的凝视,女人没有半分踌躇,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羞涩而放弃这种坚持。她拼命地抑制住自己的犹豫和羞涩,努力假装它们并不存在。刚才拉住自己的头发、低着头的那段时间,应该就是在为此刻热烈的凝视所做的心理斗争,为了这份坚定而蓄势。
      男人,面对这突然的袭击立刻乱了阵脚。他似乎想努力地维持之前那份平静,可他的慌乱和胆怯欲盖弥彰。心绪的动摇像打冷颤时的寒气那样袭遍他的全身,他的身体好像也真的哆嗦了一下。
      男人对女人凝视里所包含的深意是有所察觉的,然而,他所做的只有退缩,手脚像是僵住了一般。甚至连眼神的回应都无法办到。他尽可能自然地低下头,甚至装出一副完全没有察觉到女人目光的样子。他拙劣的伪装显得非常滑稽。回应女人那样强烈的炙热的眼神,男人既无相当的魄力也无足够的专心。当然这种魄力和专心也不是说闭眼酝酿片刻,再一睁眼就能有的。只见他睁着眼睛,才一小会儿就好像被眼睛的干涩折磨得难受,忍不住眨了一下。而就在眨眼的那一瞬间,刚才酝酿出的那点勇气便消逝殆尽。此时,他已无法再看向女人,眼神又飘忽起来。只因女人依旧盯着他,他才不敢过于放肆地四处张望,或者流露出过多的沮丧。男人别无选择,只得继续面对着女人。女人热烈的目光没有丝毫减退,连眨眼的次数都变少了。之前的回避、犹豫、羞涩,这会消失得千千净净,目光里的坚定变得越来越明显。面对如此的坚定,男人却不得不直面自己是个窝囊废的现实。更糟的是,面对这无法挽回的局面,他显得如此失态,竟张开手指猛地撩起自己的前刘海。刚才他还神经质地保持着的那撮头发的弧度和造型顷刻间便毁了。这完全是他无意识中的慌不择路的不幸结果,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就在撩起头发之后,更确切地说是在他撩起的一瞬间,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走出了无法挽回的一步。他脸上呆滞的神情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夸张的程度绝对超出了观众的想象,他本人也完全没有预料到。不过紧接着,他一扫脸上的呆滞,皱起眉头,仿佛意图用这个表情抵消刚才那失误的表情。可这只是徒劳。徒劳过后,男人又恢复了先前的无表情,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过。舞台上再次展开了两人面对面的拉锯。面无表情依旧无法让男人显得平静,只是加剧了他的焦躁,只是向别人宣告他走投无路的窘境。
      凝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女人,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事态再次停滞。现实就摆在眼前,无法蒙混过关。男人无法用游移的目光逃避,要么再鼓起勇气看向女人,要么采取更加强烈的回应。男人心里很清楚,女人、观众对他的期待,期待他安排些什么。倒不是要求他多么有魄力,突然把女人按到在地什么的,只需要一点点作为,比如伸手去碰碰女人之类极其简单的小动作。不用摸脸颊、额头、脖子,更不用摸她的嘴唇和胸口,只需要碰碰女人的手,或者肩膀就可以。按照世间惯例按部就班,一点点亲密起来就行。或者先不用计划这么多,只要朝着女人迈出一步,哪怕靠近那么小小的一步也行啊。收回自己没有焦点的,空洞、浮游着的视线,再次把它投向女人,再次尝试坚定地和她的目光对视。女人只贴身穿了一件针织衫。白底上镶嵌着黑色或者深蓝色的细条纹。脖子到胸前的条纹显得略微粗一些,胸口到下摆的条纹则越来越细。
      男人依旧什么都没做。终于,还是女人率先做出了表示。她先是用力地摩挲自己的大腿和臀部,然后,两只手从后脑慢慢地滑向后颈,又向上反复抚摸后颈的发际。看得出来,她正集中精神,尽力放松自己的双臂。女人垂下正在抚摸后颈的双臂,手臂就像挂在肩膀上一样,轻微地晃荡。晃着晃着,刚才看起来好似抽筋一般紧绷的手臂真的放松了许多。现在手臂就好像是她的身外之物,无力地垂在那里。而此刻,男人一如先前,什么都不做,连表情都没有,只是杵在那里,很不舒服地杵在那里。感到自己的双臂完全平静下来,女人开始一步步向男人逼近,不再有任何故弄玄虚,而是直截了当。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五十公分。女人在这样的近距离下,盯着男人看了片刻。她的目光里交织着一丝责备。凝视持续了五秒钟不到,也许是因为她已经醒悟,无论自己投去多么热烈的眼神也无法期待男人做些什么。女人伸出了右手。手碰到了男人的头发。她把男人头顶的头发揪了起来。灯光比刚才又亮了些,终于能看清楚,男人染了―头浅黄色的头发。
      女人的手松开了男人的头发,像机器人的机械手臂一样直直地放下来,然后又伸出去碰男人的左手。一开始,女人的手轻轻地包住了男人的整只手,然后捏住他的手腕,把它翻了过来,于是,男人原本摊着的手掌翻了过去。女人松了手。那原本好似在祈求金钱或食物的摊着的手掌,以及半伸着的手臂,暂且维持着手背朝上的姿势。
      女人把手指拢在手心里,只伸出一根食指,用食指的指腹触碰男人的指尖,左手的。中指的,指甲。她不是用力地按,只停留在刚刚触碰到的位置上。她始终保持着这样轻柔的触碰,朝着男人的指根滑去。手指骨被轻抚的感觉,让男人一会闭上眼睛,一会又睁开,好像在细细体会。男人还很配合地抬起自己的手腕,放平手背,让女人更容易地抚摸自己。这只能理解为男人是在央求女人继续。至少,在观众席里目睹了前后过程的他是这么觉得的,男人在央求。男人轻轻用了些劲张开整只手,于是手背上的骨骼比刚才略微明显了些。手指背面的第二关节变成了小小的凹槽,凹槽周围 则出现层层的皱纹。女人的指腹沿着突起的指骨前行,穿过小凹槽,经过手指根、手背,到达了手腕。这条中指路线仿佛在这里到了头,女人缩回食指,移向其他的、下一根手指。下一根轮到的是无名指。女人的食指腹贴向了无名指的指甲,然后缓缓地沿着指骨前行。走完了无名指,接下来轮到了小指,从小指的指背一直到手背。再接下来是拇指。再后来,就是剩下的最后一根手指,食指。食指之后,再次回到了中指。这一连串的、仪式一般的手指旅行到此才算结束。期间,男人脸上的表情好像在强忍住自己的快感。那是种让人受不了的、难看极了的表情。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右手叉腰,推腰挺胸着让女人抚摸自己手上的皮肤。男人还把叉腰的右手翻过来,拇指在前,四指在后,以致他的手肘比刚才更朝两边张开,腰也被推得更前了。之后,他又突然收起下巴。他像是在拍什么纪念照,按照摄影师的要求正不断变换调整自己的姿势。
      这就是他眼里看到的,这个男人沉浸在快感中的样子。为什么非要来看这样的东西?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开始感到自己如此愚蠢。女人手指轻触的皮肤,像注入了一股电流,瞬间流遍了男人全身的神经电路。女人的手指像支画笔,一点点给男人的肌肤染上颜色,这个缓慢的过程让快感遍布了男人的全身。男人得意的样子让他恨不得给他浇上一盆冷水。究竟,自己为什么要来看这糟糕的表演呢?
      他忍不住注意到,渐渐地,男人的目光开始频繁地投向女人的上臂和胸口。接下来,他的眼睛就再也离不开那里了。男人像是在看针织衫的花纹,有时,比如现在,又像是在看衣服包裹着的胴体,他在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针织衫条纹间距自上而下的粗细变化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这样微小的细节激起了男人某种错觉。一旦意识到,便挥之不去。
      本就兴味索然的情节,此时又发生了一件让他败兴的事。他不经意地朝男人看了一眼,发现男人竟然勃起了。难怪他正古怪地扭动着身体。男人穿着一条表面做过丝光处理的卡其裤。舞台灯光比开演时亮了许多,现在能看清这卡其裤不是黑色而是深蓝色的。裤裆处的深蓝色的斜纹布被很不自然地撑开了。男人的上身穿了件浅色短袖衬衫,领口开得很大,能看到男人的锁骨和脖子周围有一些泛红的斑点,在他看来,这些红点的深浅就代表了男人快感的程度。男人眼看就要发出喘息声了,却又死死地压住自己不做声。男人禁不住闭上眼睛。可是,他的快感也不是都由女人的手指所带来的。保持睁眼对他来说并不困难。用目光追逐自己正被抚摸的手指,这很简单。女人手指离开自己皮肤的瞬间,和与此对应的手背上消失的触感,男人心下一定赞叹这视觉和触觉的完美同步。闭眼的举动,不是迫不得已,而是主动而为。女人触碰手背的手指离开的那一刹那,仅仅用皮肤的触觉去体味,那短短的一刹那会像产生重影的照片一样变成几个刹那。有时感受到触觉消失的刹那,却马上发现依旧有触觉到来,反过来,有时能觉得还在被轻抚,却忽然发现手指早已远离了自己的皮肤。
      可惜,现在已经无法保持这份平静了。男人无法控制自己不咬紧牙齿,仿佛不这样做的话,自己的身体各处就会开出小洞,快感会从这些洞里一下溜走,自己也将化为乌有。可是,这个男人为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接受女人的爱抚,却不曾做出一丁点儿的回报呢?太舒服了根本想不到么?真的如此么?女人穿着一条牛仔裙。裙子上的针线是白色的。裙子下面还穿着黑色紧身裤袜。裤袜五分长,到膝盖。裤袜的边缘有一圈盖到膝盖下方的蕾丝。照现在的情形,应该不至于发展到男人把手伸进裙子这样的程度。原本,他也不是为了看女人袒胸露背而来看这场表演的。原本,他就是稀里糊涂来的。莫名其妙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比起这古怪的演出,他跑来看戏的决定本身更有问题。
      他正自顾反省的时候,台上的男人正把脸靠近女人的脸。如此积极主动的行动,还是第一回。
      他立刻就觉得男人一定是想吻女人了。谁知男人的嘴没有碰女人的嘴,也没有碰脸颊,也不是鼻子或者额头,而是朝着女人的耳根凑过去。那是女人的左耳,是观众看不到的那边。于是他又想,这回这男人是打算朝着女人的耳朵吹气么?
      他猜错了。男人只是对女人说了一句很短的话。说完就又站直,恢复到刚才的距离。
      他纳闷,男人说了些什么呢?是不是问女人:你希望我做点什么?
      他觉得自己这回可能猜对了。因为紧接着,女人也朝男人的耳朵凑去,低声说了几句。那这女人又说了什么呢?是不是也问:你希望我做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向男人提出自己具体的要求。因为说完之后也不见男人对女人做些什么。
      不过,女人终究还是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了。又一次朝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会儿。
      此时灯光渐渐暗下,只有两人的周围还有些朦胧的光亮。女人似乎在等待灯光调整后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灯光暗下,她把右手伸向了男人的裤裆。就是她刚才轻轻抚摸男人左手的那只右手。她把手贴在了男人的裤裆上。
      会场里响起了背景音乐。是首古典钢琴曲。还是首名曲。可他并不知道曲目的名称。他注视着女人的右手。这会,所有的观众一定都看着那里。女人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男人却已是一副痴呆恍惚的表情。男人一定越来越兴奋了。他想,接下来女人一定会拉开拉链,把手伸进去挑逗男人吧。可那一刻却怎么也不到来。
      钢琴曲放完了。可能是CD上最后一首曲子,也可能是音量被渐渐关小了。总之,一切又变得安静了。又隔了一会,女人的右手终于动了动。他忍不住屏息凝神。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折叠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女人的手终于碰到了金属拉链。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把拉链拉下来。
      可就在这时,所有的观众都清楚地听到男人说:“那个,就不用了。”
      这是今天整段表演中,唯一的一句话,或者说台词。
      听了这话,女人会是怎样的表情呢?他看不到。但对他来说,这已经无关紧要了。这句唯一的台词让他下定了决心。他已经没法再在这个所谓剧场里待下去了,半秒都待不下去了。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从折叠椅下面拉出自己的四方背包,从两排座位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横着走到观众席一侧,拉开重重的门,走了出去,然后反手把门轻轻地带上。当然,台上的戏继续在演。那两人尽力不让自己受观众离开的影响,继续他们台上的表演。
      “那个,就不用了。”女人听了这样的话,果然照办了,把手从拉链上拿开。然后再次把右手放到了卡其裤的裤裆上。她的右手像是在画一个极小的圆圈,缓缓地。也许她刚才就已经这么做过。没多久,也不知是真是假,男人射精了。没人看到那一瞬间。也没人敢确定男人的裤裆上有没有留下痕迹。观众只是注意到男人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可实际上这期间,他的表情由紧张变得松弛,曾反复了几次。无法确定到底是哪次。也或许哪次都不是。可按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似乎又证明男人的确完事了。灯光开始变化。逐渐暗下。会 场一片漆黑。演出到这里算是结束了。又隔了一会儿,观众席的灯光亮了。可此时,舞台上已经没人了。稀稀拉拉响起了几下拍手声。
      从开演到结束,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观众陆续起身离开。观众席和舞台之间的过道上,大家排队朝外走。缓缓移动的队伍,所有的人都沉默不语。可看了这样的表演,就算想说,又能说些什么呢?
      突然,有人不满地叫了一句。“喂,这样的玩意儿也能拿出来给人看?”语气像是那些起哄闹事的人,但能听得出来,他很不习惯用这样的态度说话。“要是把这通报给警察会怎样啊?”有几个人像是在回应他。却也算不上是威胁的口气。“真可以这样?这怎么可以呢?一般这可算猥亵啊。这哪算是话剧。”说这句话的人还没有排进队伍。他仍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在那张简易折叠椅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正要打扫的一名工作人员被他一把拉住,刚才这话就是他冲着工作人员喊的。那个被他拽住的工作人员,就是之前演出接待处穿花纹连衣裙的女子。她嘴里正嚼着口香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的责问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显出非常为难而又困惑的表情。
      这时候,又有另一个声音说:“我倒觉得,这样就算结束了吗?”另一个相比之下更平静一些的声音说:“这点东西也能收钱打发观众吗?”听得出这个声音为了让自己听起来很讲理,努力表现出斯文的腔调。“这票可不值三千五阿。你们这样骗我们钱可不行。是吧?怎么样?你们说呢?”排在队伍里的一个男人开始发动大家。“吊足了我们的胃口,至少让我们看看那女人的胸部吧。什么都没露给我们看就结束了,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各位,各位难道不这么觉得么?”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经过舞台前侧的观众,有几个尽量不出声响地吸着鼻子,他们在闻舞台上的气味,估计是在确认是否真有精液的气味。可是根本闻不出来。也有人似乎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腥味,可是那多半也是心理作用。他们也不好意思相互确认,大家只是各自偷偷地寻找着蛛丝马迹。电梯终于来到七楼,等着这一排人上去。除了个别几个还留在座位上絮絮叨叨发牢骚的,其余的都一股脑儿涌进了电梯。塞得满满的电梯里,一阵寂静。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大家这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谁都不知道今天会下雨,没有一个人带着雨伞。多数人快步冲进了雨里,也有几个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还有几个似乎想等雨变小了再走。总之这群人很快便散了。
      最先离开的他,已经坐上了回家的地铁。马上就要到他租住公寓的车站了。坐在地铁里,脑子里想的还是刚才那出话剧。不过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这话剧,今天是我来看,昨天也有人看过,前天也有人看过。再之前也有人看过,明天晚上也照样上演。这样的话剧竟然一直在演,真是太奇怪了。也许这样的事很平常,可是他仍旧觉得难以置信。他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下车的那站附近有家面馆。他朝着面馆走去。面馆门口挂着黄色的招牌。他还没吃晚饭。可他也不是很清楚自己这会儿肚子饿不饿。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吃面。也许根本不用吃什么。可他还是走了进去。这家店只有一圈围着柜台的座位。店里空空荡荡。他在中间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这才注意到最右边,顶上挂着电视机的那个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客人。是个男人。刚才可能因为电视机的声音没注意到。男人把右肘支在桌上,右手托着腮帮,左手正摆弄着手机,看着什么。他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可那男人好像完全没有发现。
      服务员来了。他点了面。服务员退回到厨房里。他掏出《人的境遇》,看了起来。手指和手肘碰到桌子,能感到桌子上黏黏的、没有擦干净的油渍。结果他的心思又跑到这些小事情上去了,书里讲的东西,一概没进脑子。刚才帮他点单的服务员走了出来,把一只盛满面条的大海碗放到了电视机下那个男人面前的柜台上,然后很精神地说:“让您久等了。您要的中碗汤面。粗面稍硬,双份海苔。请慢用,小心烫!”男人依旧摆弄着手机。服务员走后,过了一会,男人才放下手机,撤下撑着脸颊的手,去拿柜台上那碗面。好像他这会一点都不饿。这时他终于发现自己根本不饿,不需要往肚子里塞一碗面。然后他又想,那出狗屎一样的真实表演这会儿是不是还在继续呢?可此时戏已散场,他已经无从知晓了。
      
      责任编辑 陈 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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