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七三届中学毕业生。我的母亲、继父和一家人都居住在美国，继父是一家石油公司的经理。我早就十分想念妈妈，特别是看到别的姑娘每天都能同她们的母亲在一起，我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办妥出国护照手续，别提我当时有多高兴了:一九八○年三月十五日，我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坐在机舱内，虽然同谁都不认识，我却真想对每个乘客倾诉一下自己的心情，让大家分享我的喜悦。飞机到达休斯敦，我走下舷梯，隔着海关，一眼就看到妈妈正站在远处盼望着，我飞奔扑向妈妈的怀抱。
休斯敦是个高度发达的现代化城市，头几天，我如同一只小鸟飞进陌生的大森林，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且不说天天和妈妈在一起有多么幸福，就是看着家里那些宽敞的房间和新式的电器设备，也有说不出的快活。然而好景不长，短暂的兴奋过去，很快便出现烦恼。总得有个职业啊，妈妈想帮我找到一个理想的工作，抓紧时间教我学英语，学开车。可是不久我便得知，凭自己在国内中学毕业的学历，要在美国找到一个理想的职业是根本不可能的，那里光失业的大学生也有成千上万呢!我当时懊丧极了，没想到自尊心竟会在新的环境里受到打击。既然找不到工作，我只得靠做家务，和妈妈闲聊打发日子。实在闷得慌，就打开录音机，家里录音带很多，但没有几天全被我听厌了。录音机并不能医治我空虚、孤独的心病，我实在受不了了，难道自己除了母亲、家人，就只能永远以电冰箱、洗衣机和空荡荡的房子为伙伴度过一生吗?我一下子扑到妈妈跟前央求道:“妈妈呀，你给我找个活干干吧，无论什么差使我都不在乎，否则我真要憋死了。”
经过辗转相托，才在一家中国餐馆里谋到一个女招待的差使。我到达餐馆，老板首先要我能屈己招待顾客，“这样，我们才能做好生意，你也能得到可观的小费”。尽管老板说得客客气气，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早就听说这里的老板总喜欢雇用临时工，一来可以随意供他驱使，干最重的活；二来可以让他克扣小费。这天，我一刻不停地奔波，有位吃客高声大嚷要茶水，我弯着腰细心地为他斟了杯浓茶，他却扭过头，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晚餐的高峰来临，老板对我声声催逼，象拧发条那样拧得更紧了:“客人来了，快去铺台布!”“客人走了，快去收账单!”我就成了老板手中牵线的木偶，机械地完成一个又一个动作，全没有缓口气的机会。好容易挨到晚上十点钟，下班了，我深深地吐了口闷气，仿佛一场恶梦刚刚苏醒。我想起了在国内上班，同志们互相帮助，那种亲亲热热的情景，同这里冷冰冰的气氛相比，不由得使我泛起一阵难过，决心明朝再也不到餐馆来了!
我又开始了闲居生活，日子一天天在空虚寂寞里打发过去。打破这种无聊日子的，是一次接到了中学时期几个小姐妹的来信，祖国传来的声音，使我欣喜万分。信中叙述了国内发生的巨大变化，随着贯彻三中全会精神，落实党的各项政策，形势越来越好，人民生活越来越安定，小姐妹们热切希望我能回国亲眼看一看。我贪婪地读着信上的每一个字，似乎每个字都能尝出甜蜜的滋味来。随即又念给妈妈听，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要真是那样，就好了。”从此，我把阅读祖国的来信当成最大的快乐。每一封信，我都小心珍藏着，我和祖国亲人们的通信也越发频繁起来，烦闷的心情，也只有通过万里迢迢的空间向他们倾诉，才能找到知音。小姐妹们了解到我的处境后，都热切地劝我回国，“你回来吧，祖国需要你。这里的生活正一天天好起来”。“昨天，我们去公园拍照，大家都到了，就缺你一个。若在过去，你这时肯定会和大家在一起的，现在，照片上就空你一个人，多可惜，你要是能早点回来该有多好。”我的心被这些热情洋溢的话语熨暖了，开始萌发回国的意愿。我真不敢相信，仅仅在几个月前，自己曾决定永远定居美国呢。
一天，我跟着妈妈到超级市场买东西。我们沿着琳琅满目的货架在拥挤的人流中走着，突然，我发现前面许多人正争购什么，走近一瞧，好象在茫茫沙漠中遇见了绿洲，我看到了梅林牌食品罐头。我立即拉着妈妈的手喊道:“快看，这是上海的，是我们上海生产的!”我当时多兴奋啊!立即买了不少罐头带回家。晚上，我特意打开罐头，烧了满满一盘又香又鲜的咸菜炒肉丝。家里人刚尝了一口，都说好吃，一会儿功夫，只剩下光光的盘底。夜深了，我怀着自豪和满足的心情，久久不能入睡，我想到:那么多的美国人争着买梅林罐头，说明祖国并不是样样都落后。只要不断努力，祖国一定会一天天更强大起来。可现在，正当人们都在为祖国的现代化献身的时候，自己是在党培养下成长的青年，搞过几年化学分析工作，又有一定英语基础，却寄身异国吃闲饭，难道不害羞吗?我惭愧得脸庞发烧，回国的意愿更迫切，更坚定了，打定主意，要向妈妈宣布我的最新的决定。
妈妈开始没有答应，她舍不得我离开，劝我安心等待，到将来大不了嫁人做主妇，再不然，“妈妈能养活你”。可是，我决不能走这条路，从小养成的自尊心告诉我，依附别人而不能自主的人，决不是我走的道。妈妈哭了，把我的心也哭软了。可是，我心里想，妈妈，我爱你，但我更爱祖国呀!我在国外寂寞空虚，在祖国却可以为四化建设作出贡献。妈妈呀，我也真想问一问:你每天逼着弟弟写十个汉字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让他牢记自己是黄帝的子孙，不忘民族自豪感吗?你经常默默祈祷祖国繁荣昌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希望祖国早日立于世界强国之林吗?妈妈，你应该懂得女儿的心思呀!
恰巧在第二天，我又接到小姐妹的来信，她们兴奋地告诉说:“这次调资结束了，我们都增加了工资，就盼着你快些回国，好吃糖呢。”我激动地奔到妈妈面前，一口气念完来信。妈妈也高兴地说:“祖国的形势真是越来越好了。”“那你答应我回国啦?”我迫不及待地追问。妈妈在同继父慎重商量后，把我叫到跟前亲切地说:“你留在美国，生活可能舒适些，但前途渺茫，很难找到出路。如果回国，虽然生活艰苦些，但你有一个较好的工作，只要自己努力，会有成绩的。只要祖国安定，你就会有前途。去吧，只是不要忘了妈妈和你在美国的亲人。”听到这里，我的热泪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眶，我紧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心中默默喊道:“妈妈呀，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一九八一年一月十三日，我依依不舍地告别家人，妈妈一直送我到日本东京。飞机起飞了，我想起妈妈经常告诫子女的话:“不要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我感到自己的心随着飞机从地面升起，向着祖国疾飞!(摘自1981年6月23日《文汇报》)(题图、插图:陈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