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篇小说《关关雎鸠》里，我忍不住地用文字描写了一段长笛曲，巴赫的作品，帕胡迪演奏的，我充满了激动，尽量用那些有色彩的文字，还把曲调的感受跟北京郊外的田野联系在一起。许多朋友都知道，我小时候吹过长笛。2005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因为写了长篇小说《英格力士》，我回到了文学的场景里，那是多么阳光明媚的日子，文学让我感觉到一个人的内心是可以有欢乐和幸福的。于是，非常渴望吹长笛。朋友从美国给我买了一支925银质的长笛，眼前的雅马哈乐器通体都是由银子制成的。我拿着那支银质长笛，开始在网上搜寻一个长笛老师，电脑屏幕上有一个出现最多的名字：韩国良—中央乐团长笛首席，中央音乐学院长笛教授。
眼前充满了白色的雪野，1980年我走在北京的冰天雪地里，20岁的我想找着那个叫李学全的人，他也是中央乐团长笛首席，与今天的韩国良一样，是全中国长笛少年心中的偶像，我渴望成为他的学生，在他身边听听他的音色，看看他的口型，感受他的呼吸，还要看看他的口风是大是小。想成为李学全学生的人真是太多了，我从新疆来到了北京，最终无缘。幸运的是，朋友给我找到了北京军区的黄家峰先生，据说是李学全的大徒弟。他吹莫扎特G大调的第二乐章至今似乎还从八大处传过来。许多年没有见他了，想想也快80岁了吧？能够到韩国良那儿上一节长笛课，成了我的愿望。我拿着新买的长笛开始天天在家里练习。幻想着有一天，能带着自己的长笛去见见韩国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了一场长笛音乐会，演奏者全是韩国良妻子的学生。那是终生难忘的：小女孩儿们吹得太好了。她们的声音完全不是我所熟悉的长笛声音，她们吹的莫扎特让我想起了自己永远没有达到的中庸，平和，华丽，贵气。那个晚上，45岁的我，听着她们以及她们的长笛，想着自己永远改不完的毛病，羞愧无比，决定不去见韩国良了。
2005年春天，我骑车走进了鲍家街43号，在书店里，我头一次看到了李学全的照片，并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瞬间就被感伤浸泡了，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情绪一起涌过来，抬头看看中央音乐学院上空的蓝天，又一次感觉到了委屈。就是那天，我买了李学全、韩国良教学和演奏的DVD。走在校园里，看到了几个小孩儿夹着长笛朝礼堂走，我内心欢乐起来，问他们长笛多少钱买的，最便宜的都是六七万。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百灵长笛，145元钱，星海长笛165元钱，现在这些品牌还在吗？又问他们去哪儿，他们说礼堂有排练，谁的排练？韩国良的。我的心跳动起来，永远看不见李学全了，却可以在今天看看韩国良，听听他的排练。在紧张的心跳中，我跟着孩子们走进了音乐学院礼堂，看见了韩国良，还有一个老外，以后我知道了他是英国长笛家保罗·戴维斯，他们两个人手中都拿着长笛。在我狂乱的心跳中，他们开始演奏了，《匈牙利田园幻想曲》和《阳光灿烂照天山》我曾经是那么熟悉，里边充满华彩，当我还是一个少年时，天天渴望吹奏它们，却被老师批评，老师希望我继续吹奏莫扎特的D大调，而不要吹这些浪漫派们过于华美的东西，我只好自己在家里看着谱子慢慢摸。现在听着韩国良的演奏，视线有些模糊了。2005年7月，韩国良又操持了北京国际长笛艺术节，来了许多国外的大师，天天音乐会，总是在现场的我渐渐知道了什么是正确的长笛声音。以后，只要是有韩国良的演出，我总是设法去现场，远远地听着他的演奏，这是一种无边远际的享受。当然，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比遥远。不见面了，只是默默地追随，去听去享受一辈子吧。2012年5月里的一天，在美国洛杉矶，在朋友的朋友家里吃饭时，竟然见到了韩国良。那天，我们喝了很多加利福尼亚的红酒，过多的饮酒，让我暂时摆脱了自己的羞愧，一个曾经的长笛少年在那天，对着韩国良说了许许多多，可以想象积蓄了三十多年的语言是多么汹涌，那种热爱是多么的诚实，纯净，说到李学全时，好像在说着自己的一个亲人，就好像当年的王刚真的跟他学过长笛。韩国良也喝了很多的酒，对我说：2012年8月15日，你在北京一定要来找我，我们要举办，第二届国际长笛艺术节，我们还要举办纪念李学全八十寿辰的音乐会。那个晚上，红酒让我的眼前一片红彤彤：2005年7月18日，在中央音乐学院礼堂，八百多支长笛在韩国良的指挥下，共同吹奏着莫扎特的行板，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么多长笛共吹一曲的效果，那是韩国良举办的第一届长笛节，莫扎特和长笛，还有那些热爱长笛的人们共同吹出了如同河流一样的莫扎特，在他身后是暖洋洋的红葡萄酒和红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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