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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曾经来过|那年桃花笑春风 演员表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9 04:36:29 点击:

      八一建军节,陆月萍再嫁了,她把自己的家布置成新房,迎进那个上天指派来的男人韩孝波,还有他的母亲顾秀玲。韩孝波那时租房住,并有意将陆月萍也娶到那里。陆月萍说咱自己有房,为啥还租房啊?韩孝波不好再坚持,但看得出不很对心思。陆月萍有点满意,自己要的就是这个男人的不对心思,不对心思就是还有骨气,还有骨气就是还有奔头,还有奔头就是能有指望,能有指望就是能够倚靠,而自己,是多么需要有个家,有个男人,有个倚靠啊。
      当夜,陆月萍翻身下床,在床底下摸来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纸盒,纸盒打开,拿出一个小铁盒,开锁,拿出一个存折,双手捧着,送至韩孝波面前,说,这里有一万一千七百五十元钱,是我半生的所有积蓄,明儿你取出八千把债还了,咱以后再不用过举债的日子……你也不必再去市场,赚头儿不多,还不牢靠,又脏又累的,咱若吃同样的辛苦,莫不如去开出租车,你技术那么好……
      韩孝波不大习惯于自由,多年来也一直未能享受过自由,上班时不自由,当兵时更不自由,就连早年跟庄稼打交道,也有过期作废的时令谨供他严格遵守。春争一日,夏抢一时,秋收冬藏,那也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如果还想要收成,他就得跟着人家的指挥棒走。多年来也没谁鼓励过他争取自由,倒是得着机会就嘉奖他的服从调度,先进工作者的光荣称号由此而来,朴实和本分的良性口碑亦是因此而得。生活给他的教育从来都与自由无涉,更不曾预先指导过他,当自由骤然来临,一个人该如何安顿自己?生活只是一下子就把自由塞进他的手里,让自由,这个曾经不知其为何物的东西,成了他全部的拥有。
      老家的房子旁边有一个大坑,多年来取土留下的,每到雨季总能积满大半坑的水,鸭子和鹅们在水面懒洋洋地漂,老婆婆和小媳妇在坑边或蹲或坐或洗或涮,小丫头小小子们,则半裸着或全裸着往坑里蹦,试图习得狗刨儿。韩孝波那次蹦进坑里时,忽然发现自己的脚够不着底儿了,整个身体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没着没落了。他紧张地把脚往下踩,脚趾如期划到了一点底儿的影,他的嘴却因此没入了水里,有肮脏的水灌进来,迫使他咕咚咕咚连咽几口。他再次摸不着底儿了。双脚不再可靠,不再可指望,只有两手还扎撒着,下意识而无目标地扎撒着。他不记得自己看见了那只裤腿,却碰巧抓到了一只别人正洗着的单裤的裤腿,他拽着它,移到了坑边。
      他以为自己经历了死亡。死亡就是脚够不着底儿,手抓不到边儿,耳朵听得见别人的东家长西家短,眼睛看得见绿色的杨树叶和红艳艳的鸡冠花,自己却张不开口说不出话,而四周的人们还以为你正玩得尽兴,正陶然自乐。
      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死亡,他的刻骨的恐惧没有引起一丝风波,既没人嘲笑,也没人指责他在撒谎,因为他没有说。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坑边,望着水和水面上被鸭鹅被孩子们,被成串的喧哗笑语给激起来的波纹,愣神儿,甚至自己的脚,仍然还在水里扑腾,一下,又一下。那种脚够不着底儿手抓不着边儿的感觉,始终存活在他的脑海里。
      ――死亡跟自由的感觉,如此相像。
      ――当年他在无望中碰巧抓到手里的那只裤腿,就酷似今天的陆月萍。
      再次有人来安排他,来调度他,显然还更客气;再次只要他服从,就肯定有奖励,显然还更实际。生活重又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出车收车,赚钱交妻,进门拖鞋,出门皮鞋,刷牙洗澡,擦干上床,熄灯或不熄灯,跟陆月萍做爱。日子兜了一大圈,好像又回来了,好像还更好于以往,果然是螺旋式上升了。比如这个媳妇儿很讨顾秀玲的欢心,比如这个家根本不劳他来下厨,他享受到了从未享受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他妈原来的大舅嫂同等待遇了。好像,他啥也没丢,啥也没损失,如果一定要说没了点啥才够意思,才够对得起这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世界,那就只好说是没了力气,他感到有点没劲,有点懒,有点无精打采。
      事实是,韩孝波没法儿再尊敬自己了。
      住女人的房子,用女人的钱还掉旧债,都让他久久不能释怀,更糟糕的是,至今还看不出有扭转这一局面的可能。这样的状况无疑有背韩孝波的理想,有违他之于男人的自我认定,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沉沦。是,他以为自己是沉沦了,尽管并没谁暗示过他,施主陆月萍更是没有这层意思。相反,陆月萍始终都对他毕恭毕敬,总拿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他,明着或者暗着,被他撞见了,她还会近似于歉然地无声笑笑。这让韩孝波有点可怜她,他以为自己根本不值她如此劳神。这也让他有很多不舒服,让他不能轻松自然地对待她,尤其是在床上。一个不再有底气的男人,在床笫间的尴尬,实在是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事,能理解的人,无需细说即能领会;不能理解的人,纵然帮他将想象力一再延伸,他也难以明白。
      韩孝波觉得自己有理由抱怨这个世界。他为这个世界奉献了所有的丰茂年华,末了,世界却让他成了两个时代交接过程中的自我牺牲的卓绝典型,而关键是,韩孝波从来就没打算过要牺牲,他没那境界,也没奢望过那境界。世界把他给甩了,也把他给忘了,他以为这是一种不够公正的遗弃和遗忘,如果不能说自己被骗了,那么也肯定是有谁失信于自己了。
      那天,是再婚后第二回桃花开放时,韩孝波起个大早去出车,事先订好的活,去省城,挺难得。韩孝波开一辆八成新的红色夏利,夏利里有一台八成新的黑色计价器,车主应该还为此支付过一定数目的人民币,不过这玩艺儿实属配搭,满县城跑,从城东至城西,从城南到城北,五元钱,是起车价,也是最高价。大街小巷里还有若干人力车,正骑的,倒骑的,被城管撵得跟兔子似的。而兔子的繁殖能力惊人,屡禁不止,都还在跑。正骑的运人,三元钱;倒骑的载货,也是三元钱。这状况注定了出租车以及出租车司机们的半饥不饱。半饥不饱最没劲,它只能让人懒,让人无精打采,还不如饿,果真饿红了眼,倒有劲了。
      韩孝波接了客人,掉头往城西的高速路口跑,天光在背后紧赶着车轮,又超过车轮,渐次在他眼前铺展开来,还越铺越远,越铺越亮,似乎有意要他见识,黎明就是如此破晓的,光明就是这般到来的。然后他就在明亮而湿润的晨光里,看到了京桃树下的一个清洁工人,头裹一块柳黄色方巾,身穿一件鹅黄色薄毛衫,外套一个肥大得傻乎乎的鲜黄色坎肩,明显加宽了的白色口罩严密地捂着她的脸。啥都如期遮掩了,只是那鼻梁过于挺了,挺得有点突兀,有点愣。柯小可?
      韩孝波调集了视线,透过窗玻璃看她用笤帚将桃花们一锅端地扫起,拖泥带水的。昨晚刚下过雨,桃花们便落得凄凉,也落得仓皇,落得拖泥带水,就这样拖泥带水地被她收进黑色的垃圾袋里。她半天也挪不了一棵树,刚刚扫得干净,又一阵风来,就哗的一声,又落下一片,白花花的,她再次转着圈儿扫,鞋底将桃花们碾得一塌糊涂。
      当晚,韩孝波很晚才回到陆月萍身边。
      几天之后,韩孝波就把车给辞了,跟顾秀玲和陆月萍说碰到一个战友,战友在搞运输,请他跑长途,待遇优厚。次日一早,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他正式出工了。在火车站里会合了钱钊锋,登上了一列开往东南方向的特快列车,十几个小时过去,他已将双脚踏上了一个繁华都市的街道。彼时华灯初上,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拥攘,都是拥攘中的自顾自,也都是希望,都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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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孝波在那个城市待了一个月。前半个月学徒,后半个月实习,一个月期满,他已以一套四十四岁的身与心,由一个怀揣理想令人尊敬的良性公民,顺利过渡成与民为敌或者说为对头的贼。说贼好像有点贬低了韩孝波,实质上他不是偷,而是面对面地跟你交易,你愿意,他才有机会得手,周瑜打黄盖,因而韩孝波认为自己比贼要高明些,也要磊落些。
      第一个实习的对象,韩孝波选择了闹市街边卖时令果品的小贩,有红樱桃,有紫桑葚,有粉杨梅,都以小竹筐装着,鲜亮亮的好看。韩孝波买了半斤杨梅,还故意挑挑拣拣的,然后顺兜掏出一大把零钱来,慢慢地捻,捻出五张一元的纸币,递给小贩。
      小贩接过钱,还一眼搭上了他的零钱,说,大哥,咋整这么多零钱啊?
      韩孝波说,刚打完麻将,赢的。
      小贩说,好点子啊大哥,换给我点儿?
      韩孝波说,你还挺会找方便啊。
      小贩嘿嘿笑,说,倒不开钱火了人啊,换点吧大哥?
      韩孝波说,得,一口一个大哥的,换你一百吧。接了小贩递过来的一百元纸币,甄别无误,才揣进里怀,回手开始点钱。最大票是十元的,更多是五元和两元的,还有一元的。点完了,说,给,你再点点。
      小贩接过来,将右手拇指和食指在嘴里蘸了些唾沫,一张张使劲地捻,边捻边数数:……九十八,九十九,大哥,少一块!
      韩孝波说,是吗?我再点点看。又点了一遍:……九十八,九十九,可不是,少一块,来,再加一块!啪,在九十九元的基础上又拍上一元,递给小贩说,再点点不?
      小贩说,不用了大哥,这不都补上了嘛,谢谢你啊大哥!顺手把钱塞进斜挎在腰间的钱袋里,嗖地一下,拉严了拉链,仰起脸:樱桃,大红的甜樱桃……
      韩孝波拎了杨梅,一边拣着吃,一边尽量悠闲地缓缓走开。
      初战告捷。
      在和小贩把钱第二次易手的时候,韩孝波已将底层的部分零钱夹在自己的掌心里,给捎带回来了。那把零钱是精心准备的,都是旧币,且支棱八翘,少个四五张,一般人感觉不到。待混入人群,韩孝波从右侧裤兜里摸出战利品,数数,二十六元。
      这行当学名卷钱,拿不准祖师爷是哪位,钱钊锋这么叫,韩孝波也就这么认。钱钊锋是钱八斤的儿子,原名钱招风,和韩孝波一起入伍后,班长给他改成了钱钊锋,含金量明显飙升。钱钊锋从小就聪明。韩孝波曾有过一个皮球,发面馒头样大小,带着美丽的旋纹,拿出去跟小伙伴玩。傍晚了,钱钊锋趴在他肩膀头上说:别拿家去了,咱把它藏你家柴火垛得了,明儿出来就拿着玩了,多好!明儿出来,韩孝波就去柴火垛找,柴火垛都快被他给扒透亮了,也没见。碰到钱钊锋,韩孝波懊恼地说,糟了,皮球丢了。
      钱钊锋和韩孝波一起被分配到县木材厂,也一起失业,之后失去联系,再遇见,是钱钊锋碰巧搭乘韩孝波的出租车。跟自己不再一样的,是钱钊锋的原配没跟他离婚,人家还换了新楼房,还把钱八斤接过来,也买了新楼房。钱钊锋以为韩孝波计划的逐一破产不足为奇,他说,计划没有变化快,只有眼前的,才是真格的,只有抓着了眼前的,才是自己的。
      这话虽没能让韩孝波立马就跟钱钊锋走人,却也深深烙在了他的心里,时不时就窜腾起来,得费挺大劲去压制,才得消停。到底跟钱钊锋走上一条阳关道之后,韩孝波就越加认同此话,并要求自己时刻将其严格落实下去,因为他还发现,即使抓着了眼前的,如果不能妥善处理,也未必就是自己的。
      在半个月所谓的学徒期间,韩孝波干的事就是跟踪。钱钊锋出头操作,事毕了,韩孝波跟着挨卷的人,看他能否发现,发现了如何表现,是否会去报案,如若报案,两个人就要考虑转移。做这事挺辛苦,人家步行还好,最怕打车。打车,韩孝波就得跟着紧跑,还不能让人家觉警,也不能引起路人的特别关注,难为人啊。不过这事也挺有意思。韩孝波那天跟踪一个老头儿,一直跟到集贸市场,老头儿左拣右选,待售货的胖女人都直翻白眼了,才挑中一个电饭锅,八十元,付钱时就傻了,说,明明是一百啊,咋剩六十九了?
      胖女人把电饭锅重又端回柜台,说,老爷子,没那么多钱你就别拣好的拿啊。
      老头儿将那一大把零钱又数了一遍,说,不对啊,刚刚在街上查还是一百呢。
      胖女人从柜台里把胖脸探过来,说,老爷子,莫不是钱长膀了,飞了?嗖――
      韩孝波过来和胖女人搭话,一会儿问笊篱多少钱,一会儿问不锈钢勺是啥价,适当地凑到老头儿跟前,说老爷子,这人来人往的,咋能这么摆弄钱啊?
      老头儿豁然开朗了,说,对呀,肯定是被掏了,我觉着那阵儿给人挤了一下……
      韩孝波觉得被卷三十一元算是幸运的,他卖白条鸡那阵儿,曾一次性捐献过两千七百元。而老头儿不过是买个电饭锅,也还可以买个六十块钱的凑合用,自己那些钱则是给人家结款的,且年底了,结不了款就别想过好年,待他堵上这洞,却也就没法儿过年了。
      越跟越胆大,还跟进过派出所,以报案人朋友的身份。然后他知道,挨卷之后,一般人想不到是被卷了,多以为是被掏了,或者花钱时串丢了,即或有人想到了也不大情愿承认,似乎那样有损于自己的智商。至于去报案的人,极少数,报了,人家也不是好脸色,说:你说你,啊?不认不识的,你跟人家换哪儿的钱啊?韩孝波估计,警察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插手此事,没空儿,也不值当,十块二十块的就想劳烦警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了。
      韩孝波很快就认定跟踪是多余的。出徒之后,他选择了单打独斗,这样要比跟弟兄们在一起安全性更高些。钱钊锋有点不够谨慎了,后来已铺张成开面包车集体出动的局面。还有一点,他们还时常嫖女人,还赌博,韩孝波没心思弄这些,他只想在最短时间内卷进最多的钱,花到最该花的地方。
      韩孝波习惯于半个月从家里出来一次,半个月后再回去。在外面,他寄住在不惹眼也不寒碜的小旅馆里,吃得要好,要顿顿有肉,得保证自己的体力,此刻他不能没劲。他把钱装在内裤兜里,把一百元纸币平展展放进去,刚刚好。他以为这些钱一旦进了他的内裤兜里,就是他的了,他拥有了,他保存了。
      虽说警察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不会插手此事,半年后的某一天,那百分之一的可能,还是让韩孝波给碰上了。点背儿。警察也没怎么难为他,只将他内裤兜里的三千元钱收下了,名曰担保金,还仁至义尽地返还他一百元,让他回家。从此之后,韩孝波每到手一百元钱,立马就去银行存上,分别存进若干个卡号里,而那些卡,绝对不会带在身上。这确保了韩孝波每次伸手抓着了的,都能真正成为自己的。
      韩孝波开始重新尊敬自己了,自觉再次接近了男人的理想境界。曾经的挫败感不仅一扫而光,还逐渐认识到自己其实也挺有头脑,没有一吨,也有九百九十九公斤,算不得甲级,也称得上乙级,干啥悟啥,悟啥像啥,椰风挡不住。及至对自己都感到满意了,世界在他眼里似乎也就变回了从前的可爱模样,金色的太阳照四方,万里山河闪金光。
      
       3
      
      男人不懒的时候,是顶顶可爱的。
      自从韩孝波转了行,每出差回来一次,陆月萍就发现他又可爱了一分,这样一分又一分地持续增长着,至元旦前夕,他已经是天底下顶顶可爱的人了。那天韩孝波下午到家,一双脚,就跟他怀抱着的万年青一样充满了生机。他活泼地把那盆植物抱进阳台,摆到窗台上,正了又正,回头笑,咋样,挺精神吧?
      陆月萍瞻仰着他的笑脸,为难地说,我养花……它都不活……
      韩孝波说,有我呢,我小时候总穿妈缝的红兜兜,那玩艺儿能让人喜生,妈,是不是?
      顾秀玲递给韩孝波一把喷壶,说,就连钓鱼,鱼都乐意咬钩呢。
      韩孝波说,妈,我那红兜兜是啥图案来着?
      顾秀玲说,哪有啥图案啊,哪有功夫绣?就是缝上几块碎花布,拼着缝……
      韩孝波回头,看到陆月萍孤零零的背影,在西窗前,兔兔蹲坐在她脚前,抽动着小小鼻头,瞻仰着她。韩孝波拐进厨房,大声说,今儿还我掌勺啊,再让你们见识见识。陆月萍抱臂的双肩微微动了动,迅疾转身,紧跟进去,轻灵得像那只兔兔。
      饭后,陆月萍收拾碗筷,韩孝波拖地板,还四处找地儿抹灰。陆月萍一边洗碗,一边追随着他的身影,笑。陆月萍指望过这个男人给她倒杯开水,在她冷得不行的时候;指望过这个男人给她吃片药,在她烧得糊涂的时候;指望过这个男人给她点安慰,在她茫然四顾举目无亲的时候;指望过这个男人能牵她的手和她一起攀楼回家,在她老态龙钟白发苍苍的时候……就是没有指望过他帮她做家务,尤其是现在,更不用。陆月萍刚刚以二十五年工龄的资历被赋闲在家,做家务已成了她打发时间的主要途径。但是,当看到他做了,特别是原来不做而现在做了,她却不想阻止他,只是让笑在心头打滚。
      韩孝波放下抹布,洗了手,去了阳台。举哑铃,击沙袋,做俯卧撑。汗淋淋的了,就去洗澡。洗澡之前,他还神圣地撒了泡尿。聆听着那劲劲的哗哗声,想像着那条笔直的水线,陆月萍有点心花怒放。一个连小解都劲劲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和她相守,在和她过日子,这个男人是她的,是她的现在,也是她的未来。
      陆月萍的前夫是个哩哩啦啦的男人,尿得哩哩啦啦,也摇得哩哩啦啦,还懒得掀起马桶盖,使她每一次坐上去,都要沾上几滴哩哩啦啦的尿液。后来她有了经验,坐下之前不必打量,揪一块手纸去揩。手纸洇透了,还是沾到了她的手指。再后来,她就在每次起身之后,都将马桶盖掀起。
      裹着一股浓重的皂香,韩孝波坐到床上,变戏法似的,拿给陆月萍一个存折和一张卡。存折上是陆月萍的名字,存款金额是两万两千元整。他说今儿结账了。陆月萍掐指算算,说一个月三千,这么多?韩孝波说以后还会更多,公司效益很好。陆月萍抬脸儿看他,看他,他笑!陆月萍低头看他的手。他的手不是最大,手掌却最厚,手掌里的手纹也最深,他用右手的手掌去夹扑克牌,有时候能夹起一张,很多时候能夹起三四张,夹起来,举着,手指微曲,陆月萍就看不见那明明夹进去的扑克牌了。陆月萍说挺好玩的。韩孝波说是,挺好玩。
      次日早起,陆月萍坐在床沿,伸脚去够拖鞋,忽然就觉得脑袋里有事儿,是有事儿,影影绰绰的,逼着她想起。噢,是梦。梦里有西大营,还是西大营的春天,满天都是白云,白云块儿,白云条儿,白云丝儿;满地都是青草,油绿而葱郁;还有花树,黄的迎春,粉的桃红,紫的丁香,就连灰突突的水塔,都变成了明亮的橙黄色。陆月萍跟个少女似的,轻盈地飘荡在其间,她伸展着双臂,旋着圈,旋着圈,然后,天旋地转,地暗天昏,一瞬间,白云变成了雨云,绿草变成了泥淖,她的脚,趟在这泥泞里,一步一步,走向水塔,走向重又变得灰突突的水塔,那个小男孩儿,正在水塔下冲她诡笑,顶着一片茂盛的黑头发……
      若干年来,陆月萍的梦里始终都有泥泞,下着雨或者不下雨,都不影响她脚下的泥泞,她就在这样的泥泞里,趟过了一夜又一夜。不过自嫁了韩孝波,这样的梦境,却还是首次回放。陆月萍把脑袋撂到韩孝波的枕头上,贪婪地嗅着他残留的皂香,回味着他越来越显著的活力,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接续以往的提心吊胆,如若应该,又该提什么心,吊什么胆?
      ――黑暗让人恐惧,阳光里的影子,也能让人恐惧。
      
      晨跑回来,韩孝波拎了两条鲫鱼和半扇猪排,还带进一个漂亮女孩儿。韩孝波让女孩儿叫陆月萍阿姨,女孩儿叫了,叫得优雅,因为冷淡,所以优雅。韩孝波对陆月萍笑笑,说我闺女,宁宁,早市上碰到的,过来过年。声落时人已进厨房。
      客厅里,顾秀玲正举着一根胡萝卜丝,在逗兔兔玩。韩宁宁叫了声奶奶,依然不含多余热量,似乎奶奶也不过是一件平常的物体,然后端坐到沙发上,看着兔兔和胡萝卜丝。顾秀玲嗯了一声,嗯得简练,简练得有点令陆月萍不安,她回身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递给韩宁宁,说这个……行吗?韩宁宁接过来,说谢谢,顺手撂到茶几上,又去看兔兔和胡萝卜丝。顾秀玲却似乎不愿意让她看了,把胡萝卜丝放进食盘里,抱了兔兔往阳台走了。
      陆月萍站在客厅中间,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才合适,最后还是踅进厨房,跟韩孝波说我来做,你去看会儿电视,正播《第一时间》呢。韩孝波喜欢这档节目,里面充斥着大批量的正义凛然和微言大义,这不新颖,却让他觉得稀罕得好玩。
      之后,韩宁宁又来过几次,几乎每月一次,韩孝波不在家,她也来。来了就直奔兔兔,拿胡萝卜丝逗它玩,跟顾秀玲抢着逗,抢着抢着,顾秀玲就对她有了点笑模样,笑得让陆月萍心惊。好在韩宁宁还是老样子,淡淡的厌倦,浅浅的忧郁,话不多,笑更少,只有在逗兔兔的时候,她体内的血,好像才流动得快一些。
      陆月萍喜欢孩子,却不能喜欢韩宁宁。
      如果说这点情绪在以前还模糊着,也还迟疑着,那么在韩宁宁的母亲,柯小可踏进门槛之后,就是明朗而坚定的了。
      那天,顾秀玲正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摆着两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薄薄的面皮儿透着绿盈盈的馅心儿。这时,柯小可踩着满街或淡粉或殷红的桃花残痕,迈进了陆月萍的家门。她刚收到韩孝波的一条的短信:我在××市第三看守所,速带一万元钱来保我出去。
      她把写好地址的纸条和一万元钱,摆到餐桌上。
      顾秀玲说,你串联他干的?
      柯小可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顾秀玲说,都填补你了吧?我们家用不着他这么干……你个丧门星!
      柯小可起身,转身,走向那个她错进的门。开门之际,陆月萍撵过来,把那一万元钱塞回她怀里,说,我自己的老爷们儿,我自己负责!
      这个天底下顶顶可爱的男人,她的男人,原来不全是自己的,他还被人给瓜分了。不仅瓜分了她的男人,还有着更大的胃口;不仅啃噬着她的男人,还让他冒了那样的危险。韩宁宁,和韩宁宁背后的那个柯小可,都打算把她的男人全面推进泥淖里,让他牢牢趴下,让他再也不能劲劲地撒尿,从而断了她的念想儿。从这个结果来看,韩宁宁,韩宁宁和柯小可,就是她陆月萍的仇人。
      挑战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摆至眼前,趾高气扬,咄咄逼人,你羞于承认,或者佯装不知,或者说还没有准备好,都无济于事。这是一种并不能令所有人都感到愉快的相遇,有更大几率会使人产生被剥去衣服被赤裸强暴的耻辱。是的,被挑战被强奸,不由分说,不可避免,休想逃跑,更休想尽可量体面地退却。还可能会流点血,抬手擦擦吧;还可能会流点泪,让风吹干吧!还想拎着裙子赶上去拼命吗?那么请在赶到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半斤八两吧,摊开两手好好看看,自己握着多少胜券?耻辱归耻辱,愤恨归愤恨,生命,却还是要绝对怜惜的啊!
      摸着黑,陆月萍长久地坐在西窗前,扫量着那弯紫金色的小月亮,像半拉吃剩下的月饼,陈年的,带着霉气,眼瞅着就要长醭了。她感到没啥意思,还冷嗖嗖的,却也不愿就这样起身离去。她觉得自己既孤独又虚弱。瓜分,让她感到了孤独;仇恨,让她感到了虚弱。自己手里没有杀伤力足够的武器,没有束缚力足够的把柄,也没有足够让人迈不动步的资本。自己得眼睁睁地任由人家来瓜分,眼睁睁地任由仇恨自生自灭。
      灯光划破了夜幕,世界愚蠢地醒来,看到了客厅里满室的怨气,怨气,那是仇恨和恐惧的发酵物。陆月萍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谛听着已近在咫迟的命运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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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繁华的都市没有桃花,因为它没有京桃,它的行道树跟它一样繁华、拥攘而充满金钱的味道,有银杏,有法桐,有臭椿,有合欢,有更多洋槐和国槐和香花槐,就是没有京桃。这些树株株高健而高傲而自顾自,一律不屑于那样早就开花,它们攒着自己的香,想到百花齐放的时候再媲美。它们情愿争,也情愿比。与其说它们相信各自的所长,莫不如说它们深知人类的众口不一,虽然难调,却也因此总能给自己觅得一线被欣赏的生机。被关注,被欣赏,很大程度上堪称世间万物共同的生存目的。
      至于人类,则总是偏爱关注与欣赏非人类者,是为陶情,是为冶性,是为舍我其谁的风流,是为唯我独尊的儒雅。一个人类中的个体,若果既风流又儒雅了,就能被更多人类中的其他个体所关注所欣赏,如此妥善循环,谁的活着便都有了颜色,都有了意义。
      人人都愿意以此途径来捕获他人的视线,而不肯把视线直接给予他人,似乎那样就不会觉得快乐,即使快乐,也将是粗俗的快乐,而令人不屑于体验。因而当你驰骋于人世,尽可以将四面八方全当做通途,没谁会有空儿阻挡你的方向,只是请记着,后果自负。
      尽管,不会有桃花来了又走了,来传达时间的消息,韩孝波还是知道是时候了。他回到这座繁华的都市,就是想把起点加工成终点,来完成一个圆。圆,是一个美好的图案,是世界上顶顶美好的图案,如果万事都能做得圆圆满满,那就是人中极品。极品,举凡跟极字相关的一切,都不是韩孝波的所求,他自知己非天才,那是非得具有整整一吨的头脑之人,才能做得来的,差一克都不行。韩孝波却只想差不多,差不多就行了,过得去就算了,睁只眼闭只眼就可以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足够了。就跟他的理想一样,不过是要求自己养得起老婆和孩子,从而让老婆和孩子对自己稍加关注与欣赏而已,对于一个男人,这实在是人生的必需品,对于这个世界,也属实是生而为男人的最低索求了。
      韩孝波从来没有见过人尖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人尖子,他天生就这么好对付。一个人的理想不是随便就能拔高的,脚底下的这个地球,不是人人都能想到可以用杆子把它撬起的,那取决于心性。心性是来自娘胎的东西,其高下却由不得娘,更由不得自己,绝对无法滥竽充数,亦无法擅自篡改,等级优劣借此得以精确划分。这是人类仅有的两个公平之一。之二,是死亡。
      走在一排高大而冷漠的臭椿树下,无意中瞥见它们绿莹莹的芽,韩孝波联想到家乡的桃花就要开了,他不难过,相反,还有点淡淡的喜悦,他想回家了。四年,他走遍了江北的诸多地方,包括内蒙古。他不能越江到南方去,南北方的迥异口音能有效削弱彼此的沟通效果,这对通过交流才能达成目的的事业是没有建设性的。四年,韩孝波四十八岁了,韩宁宁马上就要毕业,他的新楼房也已敲定,他有资格回家了。这两年他很长时间才会回家,很短时间就会出来,一为争取时间,二为不愿承受家里的紧张气氛。家里人的紧张,让他累得慌,而他的累,又有谁能体会得到,又能跟谁去说呢?有点委屈。嗨,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前面走着一个人,男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两手插在裤兜里。韩孝波不喜欢男人将两手插在裤兜里,他以为那样有点装,尽管自知男人不装就很难成人,自己也未必不装,不过是姿态不同而已,那他也不喜欢。韩孝波决定卷他一下子,当然卷不窝囊他,却能卷得他恶心自个儿,能让他在一段时间内,再没法儿趾高气扬地将两手插在裤兜里。韩孝波紧走几步赶上那个男人,说兄弟,麻烦你……
      男人和他打了照面,其眉心有两道深深的竖纹,配合着深深的人中,构成了可以上下连接的两条竖线。这两条竖线让韩孝波似曾相识,还没等他想起来,男人就炸了,说是你!你又来蒙我了!还想让我帮你换零钱?
      韩孝波的头脑飞速旋转,及时改了辞令,说换啥零钱?跟你打听个道儿。
      男人揪住韩孝波的衣领,说别想蒙我了你,我认得你,人模狗样的,咋这么缺德你!
      韩孝波被他揪得不高兴,缺德两字儿让他更不高兴,说你认错人了,快放手!
      男人揪得更紧些,说认不错你,就是你,人模狗样的你!看着倒挺实诚的!
      路上有人陆续停下来,巴望,韩孝波有点急了,说你这人咋这样,说你认错……
      男人不容他说完,打断他,说啥认错了,没认错,就是你……大家伙儿,这个人是小偷,是骗子,帮我把他……
      韩孝波觉得也该打断他了,是真的打断,右手一抡就准确击中了男人的左腮,衣领得到了解放。左手再一抡,和其右腮有效摩擦,男人就顺势趴到地上去了。韩孝波扭身开跑,苍凉的暮色追随着他的背影,他跑得跟暮色一样快啊,一口气跑到天桥顶上,遥遥地回首,看见男人刚刚将自己收拾起来,从地上,极慢极慢。
      次日,韩孝波转移到另一个区,收获不菲。傍晚时到行人稠密的商业街去转,忽然就被一个人给揪住了胳膊,回头,两道竖线,乌青的眼睛,正得意地燃烧着,还跟一左一右另两个男人叫嚷:就是他!
      韩孝波想竖线可能真是记仇了,肯定已把人海给翻了个底朝天。此时他做出了一个连普通头脑也都能立刻就做出的决定:跑。奋力甩脱揪着胳膊的手,他又扭身开跑了。
      可是这次不大顺畅,人太多了,令他的速度无法全力发挥,很快,三个男人赶上了他,狗皮膏药样死缠烂打,韩孝波只好停下来应战。一个连小解都劲劲的男人,一起料理三个很可能哩哩啦啦的男人,好像也不太费事,眼瞅着就快脱身了,却发现其中一个哩哩啦啦已亮出了一把刀子,寒光闪闪。韩孝波觉得他们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实在是得理不饶人了,就冲刀子扑过去,一转手,刀就到了自己的手里。竖线饿虎扑食样奔过去,试图夺回,扑,刀尖顺顺当当捅进了他的胸膛,有血,跟残阳似的,染红了韩孝波的手臂,和眼睛,唰的一下。
      人群炸窝了。
      带着满手臂满眼睛的血,韩孝波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恍惚间听到一个嘹亮的命令:铐住他!然后有人击他的鼻子,有人薅他的头发,有人打他的小腹,有人踢他的臀部,有人踹他的大腿弯,踹他大腿弯这人应该挺有水平,踹得精准而有效,使他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有牛皮鞋底又在他的后背补上一脚,他索性就趴那儿了,接下来又有另一只牛皮鞋底,踏在了他的脑袋上,脑袋下面是水泥预制板,好像还没来得及完全解冻,很冷,很硬。然后他的两手被扳到身后,有冰凉的金属质物体铐在了手腕上,叭嗒,清脆的,像马桶盖撂下来的声音。于是,那个嘹亮的命令得以贯彻实施了。
      趴在又冷又硬的水泥预制板上,韩孝波一动也不再动。摩腿接踵,他的眼睛里却空无一物,只看见一个沧桑的木制脸盘架,正有洗脸水从盆里扑洒出来,哗哗四溅,跟狗刨儿似的;人声鼎沸,他的耳朵里却鸦雀无声,只听见一种碎裂的声音,叭嗒,叭嗒,像皂泡砸在夯土地面上,他的眼皮儿应声哆嗦着,鼻子却闻不到皂香,满嘴都是血腥。
      ……
      事情还没有坏到不可救药,竖线侥幸没有死,刀锋距心脏还差半毫米,而凶器非凶手自备。这两个无法马虎的事实存在,被陆月萍花重金请来的据说是天底下顶顶本事的律师牢牢咬住,从而救了韩孝波一命。二六年秋,韩孝波被判有期徒刑八年,立即执行。
      
      责任编辑 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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