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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喜这条鱼_四喜鸟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8 04:44:32 点击:

      1      1959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天就要蒙蒙亮的时候,松河口大队的许多人,被一阵猛烈的鞭炮声惊醒。谁家放鞭炮?这个时辰,即使是最勤快的庄稼汉,也都还没起床。松河口的老百姓,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是喜欢讲究放个鞭炮什么的。但是,放鞭炮一般不外乎两种情况:一是某个人家,家里头突然有久病在床的亲人去世了,在亲人断气的节骨眼上,家里人要放一大挂鞭炮,意思是告诉乡亲近邻,他们家死了人,要办丧事了;另外一种情况比较少见,偶尔也有,但每一个老居民都心知肚明,那就是谁家门前有人丢孩子了。
      那年月,在松河口,只要是有人烟的村庄,大路上经常能捡到小孩子。有时候是死孩子,有时候是活孩子。
      出了什么事?松河口的居民被这阵鞭炮声弄得心惊肉跳。很明显,鞭炮声是从小圩从第12生产小队传来的。
      松河口是长江中游的一个孤岛,一片沙洲。很久以前洲上并无人家,全是芦苇和野鸭,只有靠江吃饭的几户渔民有时候会在江滩上搭几间窝棚,当作临时的家。70多年前,1937年12月,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后,继续沿着长江往里打,往里杀。鬼子杀红了眼,南京城的凶讯不断传出,尽人皆知,长江沿线,尤其是靠近南京的地区,大家都忙着逃难。每天都在死人,逃难的人中,有几天几夜没东西吃的,最后一头栽倒路边,连个埋尸首的地方都没有。逃着逃着,于是,上松河口。为什么上松河口?松河口在南京西边,离南京城远着呢,少说也有一两千里的路程吧。
      能逃过一天是一天。为了把家安上,灾民们在松河口选准沙洲中央一大块比较高的地方,在周边垒起一圈大堤。大堤非常高,非常宽厚,当然也非常牢靠。这些人起早贪黑,像蚂蚁搬家那样,一共工作了好几年,才慢慢垒出大堤的模样,另一边,又在大堤外侧的江滩上栽满树木。前前后后,一百多户难民就住在大堤上,住的是那种简易草棚。沙洲中央,被大堤围起来的陆地,松河口人叫它大圩,把它开垦出来作为农田。
      松河口最早的七八百口居民,就靠这片农田养活着。
      解放后,日子太平了,松河口的人口渐渐多起来,原先大圩生产的粮食慢慢不够吃了。于是,松河口人又在大圩旁边垒起四个小圩――现如今,要是能从空中看下去,松河口就像漂在长江中的一片落叶,落叶上,五个圩堤静静地躺着,一个紧挨一个,有点像漫画版的某个体育组织的会徽图案。当中间被包围着的那一个,稍大一点的圆箍,就是大圩。
      50年前的松河口,还没有汽车拖拉机,黑黑的夜里,除了鸡叫,就是狗叫羊叫牛叫,要不,就是哪家的孩子吵夜,惊扰得一大家人睡不好觉。大清早的,鞭炮声很轻易地就从小圩传到大圩,传遍整个沙洲。后来有人说,天快亮的时候,看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路哭哭啼啼,从小圩一直走到大圩,又绕到西边的渡口。什么长相没看清,口音更是没听到。之后,就没有下文。
      队长汪国富也听到了鞭炮声。他能不听到吗,鞭炮正是在他门前点着的!他哗啦啦打开大门,一看:啊呀我的妈,这里怎么有个孩子!石头门槛外面,一床破旧的薄棉胎裹了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小家伙早已吓得没了半条命,正嗷嗷啼哭呢。
      汪国富母亲很快也披着衣服起来了。她是个半瞎的小脚妇人。早年,她丈夫为新四军送情报,被汉奸和日本鬼子抓住,活活叫狼狗咬死,撕碎了,撇下她带着儿子汪国富,靠丈夫留下的一点开荒地过日子。汪国富长大成人后,和逃荒来的姑娘姚小摇结成夫妻,生下三个男孩,大的叫汪明强,老二汪明德,老三汪明理。住在松河口的人,叫人不喜欢叫人家大名,都叫他们大强子,大德子,大理子。
      “啊哟,作孽呀!”老妇人急忙从儿子怀里接过孩子。鞭炮声很长,火药的硝烟还没散尽。这是谁家的孩子?丢弃孩子的人一定没走远。汪国富撒开脚丫子,沿着小圩大堤,上下跑了好几里地,却没追到一个人影。这可怎么办?他们家第三个小子,就是大理子,生下来才刚过百天,正在姚小摇怀里吃奶呢。
      老奶奶叫他别再追了,追也追不到。一家人把孩子抱进屋,姚小摇哦哦接过孩子,解开襟怀,掏出奶子塞到孩子嘴里。很快,孩子吃饱了奶水,甜甜地睡着了。
      在孩子贴身的布袄里,汪家人发现了几样东西: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了孩子的生辰八字;一块银质的小项箍;两块钱现金。生辰八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也是用的毛笔,歪歪扭扭,像是快要断气的人临终写下的遗嘱:
      “一家八口,老少饿死四个,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求求好人,收下这个娃娃。磕头!”
      那几年,国家困难,老百姓也可怜,粮食根本不够吃。在乡下农村,最严重的时候,人们吃树皮草根。松河口因为靠近长江,怕涝不怕旱,按理,情况应当比外面要好一些,但是头一年,1958年的一场洪水淹没了几个小圩,加之内涝严重,庄稼几乎绝收,松河口的老百姓正在为怎么度过1959年的春荒而发愁呢!
      天亮以后,汪国富和姚小摇商量,决定将孩子送到大队去。姚小摇还有点舍不得。汪国富说了半句话:莫非你有四只奶头?姚小摇一把掐在汪国富脖子上,不吭声了。找到大队干部,大队干部说他们管不了这个事。找了几回,都是这个话。过了几天,他们又坐船出松河口,找到公社,公社干部也说这个事不归他们管。求来求去,这个干部那个干部的,全都说他们管不了这事。汪国富说,算球了,别找了,送不出去,我们就收下吧,这孩子跟我们汪家有缘。
      夫妻俩一合计,得给孩子起个名儿。叫什么呢?汪国富一跺脚:前面有三个了,这又来一个,干脆,就叫四喜吧,正好,你想闺女也想疯了。姚小摇说,叫四喜呀,这是个丫头呢,四喜是男孩儿的名字。汪国富说,就叫四喜吧,添男又添女,可不是喜事嘛!
      可怜的四喜,算是捡回一条命。
      冷不丁多出一口人,虽是小人,也要奶水养着。不到一个月,姚小摇有些撑不住了,眼看着走路的时候歪歪倒倒,轻飘飘的,一阵风似乎都能刮倒,脸上更是黄皮寡瘦,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能不瘦吗,社员们顿顿大食堂,吃了快一年了,一人每天六七两口粮,连放屁的力气都要省下,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营养喂孩子!
      汪国富也犯过愁,但他脑子活,有时能变着法子弄到些吃的。为了给姚小摇补身体,他偷偷做了个小木排,趁天黑的工夫,到河套里(长江流到松河口内地低洼处的小叉江)下网。他不会游泳,却会捕鱼,这个本事好像是天生的。他能知道什么地方、什么季节出鱼,什么时候下网最巧。
      他身材高大,胸膛厚实得像一堵老墙,虽然同样地不能吃饱肚子,但看上去,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除了脸上略微有些浮肿,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不透着男人的气力。一天到晚,他一刻不肯清闲。松河口的春天,雨水丰沛,阳光也好,没出几个月,他家房前屋后,大堤两边的坡地上,种满了杂粮,玉米啦、芝麻啦、南瓜啦、黄豆啊,能种的,差不多都种齐了,一时间,风景煞是热闹。
      于是,别的庄稼户也跟着壮起胆来。
      共产风正刮得紧,资本主义绝不允许露尾巴,汪国富是第12生产小队的队长,又是党员,他不怕吗?他怕,但他顾不得许多了。他相信劳动不犯法是真理,凭汗珠子吃饭不会错。公社或上面来干部了,嫌小圩地偏路远又落后,一般不去小圩看,大队干部就是知道小圩里有人搞小私有,也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人人心里都明白,吃饱肚子是大事,人都饿死了,共产主义还搞个球!
      也有例外的情况。
      这一天,小圩堤上开过来几辆吉普车,一群穿中山装的人从车上下来。走在前面最中间的,是个留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穿的是电影里常见的那种黄色列宁装,腰身收得很细。正在农田里忙活的社员们,猜不出她是什么人,只发现所有的男人都围着她说话,将外面看到的、听到的情况,向她一一汇报和解释。
      大伙儿心里明白:上面来大干部了。暗暗地,替汪国富,替第12生产队捏了一把汗。
      这一行人,走得不快,边走还边在沿途指指点点,有时候,又停下来说话,或议论。
      说话之间,人群来到第12生产队。汪国富正挑着一担大粪从堤坝上下来。他已得到消息,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该来的,终归要来。他无暇细想,赶紧放下粪桶,将双手在腰上揩擦几下,迎到干部队伍前。
      面对大堤内外坡地上满眼的庄稼,松河口大队支书老李脸上挂不住了,他面色铁青,从人群中走出来,朝汪国富吼道:国富,谁让你们在小圩堤上搞小私有?大会小会天天讲,就你耳朵里塞了猪屎,狗胆包天啊你!
      李书记是天生的大嗓门,骂人的时候,声音就更大。附近许多社员听到动静,赶紧也丢下手里的活计,围拢在堤坝上。一眼望去,汪家门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汪国富没想到李书记会这么朝他说话,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耳朵里塞了屎。他脸色涨红,有些生气,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回话;他的双腿有点儿发抖,手上并没有什么泥巴,可他仍不停地在身上来回擦拭,眼睛死死地盯着老李。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气氛顿时十分紧张。
       “还不快端凳子给周专员坐!”
      见国富仍木讷地站在大伙面前,只顾搓手,什么话都不说,支书老李就越发生气。姚小摇从屋里拎出几条长凳。她背上背着大理子,怀里抱着小四喜,拿出凳子,她用单手猛擦凳上的灰尘,“大伙儿坐啊,坐啊!”她连声说着客套话,又要忙着进屋烧茶。
      “这位大嫂,请先别忙。”被称为周专员的中年妇女,朝老李摆摆手,喊住姚小摇。
      正是立秋前的季节,天还热着,姚小摇怀抱中的四喜,浑身上下,只系了一片洗得褪了色的水红肚兜,粉嘟嘟的小屁股露在外面。
      “这位大嫂,你怎么带着两个婴儿?他们是双胞胎吗?”
      姚小摇说不是。面对这么多人,她有点紧张。姚小摇说,背上这个,是自己生的,手里这个,是开春的时候,一对逃荒夫妻丢弃在自家门前的,送又送不掉,没办法,就只好自己收养了。
      周专员仔细地听,不住点头。她张开双臂,双手朝四喜拍了拍,那意思是想逗四喜笑一笑。大家的目光一时都齐聚在四喜那张小脸上,在这片刻间,空气突然停止了流转。周专员拍第一下手,四喜转过脸来,忽闪忽闪的小眼睛,水汪汪的,似乎有些认生;拍第二下手,就见四喜眯起双眼,小脸渐渐变成了一朵桃花,在姚小摇怀里上下扑腾;拍第三下手,四喜已张开双手,格格格的,朝周专员灿烂地笑出声来。
      “啊哟这闺女,活脱脱就是一条大鲤鱼呀!给我抱抱。”
      周专员高兴地接过四喜,举起来,左端详,右看看。
      “哈哈,可不是一条鱼嘛,太可爱了!”
      她在四喜的屁股上轻轻捏了一把,把她的小脸蛋紧贴着自己的脸。粉嘟嘟滑溜溜的四喜,在周专员怀里一点儿也不认生,嘴里还咿呀咿呀说话。周专员欢喜得不行,在她白嫩嫩的腰眼上又挠几下,她就笑得更欢了,更好看了。
      现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第12生产队的社员,都说四喜是个小人精。最困难的那几年,在松河口大队,唯独第12生产小队的空地,闲地,没有一处是放荒的,全都种上了庄稼。这些旮旯里的土地,不在国家计划面积之内,收成不用上缴。苦日子就这样熬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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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喜七岁那年,松河口大队已发生不少变化:社员大食堂早就散伙了,渡过难关的农民,经过几年积累,手里慢慢有了些余粮和余钱,原来连成一片的草房子,也稀稀落落少了很多,以青砖瓦房取而代之。
      眼看着隔壁左右人家,新砖瓦房就像春天的竹笋,一幢紧挨一幢起来,汪国富和姚小摇夫妻俩再也按捺不住了。砖啊瓦啊,石灰水泥,房梁桁条,等等这些个建筑材料,平时林林总总的,也差不多备齐了。他们早就计划好,要选年底一个好日子动手。
      腊八这天,是个大晴天,来了许多砖瓦匠和木匠,加上队里一些勤杂工,好几十人,好不热闹。大家一齐动手,搭梯上房。对于农民来说,建房、讨老婆是头等大事。在松河口,远的不敢说,同一个生产小队,但凡哪家要盖房子,或遇到红白喜事了,全队的男女劳力,只要叫一声,能来的,几乎都会过来帮忙。不像木匠和砖瓦匠,这些来帮忙的人是从不收报酬的,只要有茶水,一天管三顿饭就行。
      本来计划是在过年之前完工的,但是不巧得很,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天,阴沉多日的天空下起雨雪,且越下越大,房顶上干活的人不得不停下工作。更不巧的是,这竟是一场连阴雨,阴阴答答的,一直下到第二年正月初五才见开天。
      拖到元宵过后第三天,新房子终于盖好,青砖黑瓦,一共三大间,中间是厅堂,也叫堂屋,东西两个边厢隔成四小间,孩子父母住东边前间,三个男孩住东边后间,四喜和奶奶睡西边前间,剩出的一间做灶房。
      汪国富放了一大挂鞭炮,从大门前一直拖到堂屋正中;在劈里啪啦的脆响中,一家人踏着红殷殷的鞭炮碎屑,喜滋滋搬进新屋。
      盼了多少年,新房子终于盖起来了。汪国富前看看,后看看,左瞧瞧,右摸摸,雪白的墙壁,高大的厅堂,合抱粗的列柱,虽然厅堂里没一件像样的家具,但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切都会有的。“啧啧,啧啧!”他不停地咂嘴,“这砖瓦房子就是不一样,啊,你看看,多好哇,往后,再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了。”
      农村的夜晚非常安静。夫妻二人泡过了脚,正坐在床头边说话,就听见房门吱呀呀被推开一条细缝,伸进来一个小脑袋。
      “哟,四喜,你这丫头精,怎么还没睡呢!”
      姚小摇趿上布鞋,三步两步走到门口,一把搂过四喜,在她屁股上嗔怪地拍了一下。四喜揉着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像有什么话要说。
      “你这丫头,走路比猫还轻,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呢!”
      汪国富也趿上布鞋,他像想起什么,从床头柜上的一个小笸箩里翻了老半天,最后翻到两粒糖果。他对四喜招手,叫她过来。
      四喜不动。
      汪国富走下床头柜中间的踏板,蹲到四喜跟前,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四喜摇头。
      汪国富张开手心,把两颗糖递到四喜手心,“睡觉去吧,丫头,你不在,奶奶一会儿又该冻脚了。”
      姚小摇说:“两颗糖你可藏好了,别让你几个哥哥知道,要不然,明天一粒也落不到你嘴里。”
      四喜还是不动。
      “你这丫头,今儿晚上是怎么了?”汪国富抱起四喜,往母亲的房间里送。
      可是,还没等他回到自己房间,四喜又不声不响地跟了过来。
      姚小摇生气了,掀开被子,从床头边跳下来,拎起一把扫帚往地上一摔:“四喜小妖精,莫非你是欠打了!”
      就见四喜,打着赤脚,一动不动,眼角那里无声地流出两行泪水。
      “这么冷的天,你要是冻害了病,我们怎么办!”
      姚小摇捡起扫帚吓唬她,被汪国富一把拉住。
       “睡觉去吧,好丫头,有什么事,明天再跟大大(爸爸)讲,大大妈妈累了一天,也要睡觉啦。”他抱起女儿,再次送到母亲房里。老奶奶已被吵醒,她一把抱过四喜,连声喊:“我的小乖乖,我的小乖乖,你不给奶奶焐脚,半夜里乱跑。”
       “真是怪事!”送走四喜,汪国富回到房间,笑着摇摇头,也没去多想。他的心里依然美滋滋的。姚小摇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很快又恢复了高兴,但是,她只高兴了半个晚上,烦恼就来了。这一个多月,她操持一家人吃喝,善待每一个来做工的人,早已瘦了一大圈。她在被窝里对汪国富说:你先别美,米缸吃空了,你知道不?米就不说了,还欠下几百块钱的债呢!
      汪国富拍拍胸脯,说:怕什么,这不是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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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喜家新砖瓦房盖起来后的第四个月,这一天,从松河口的渡船上,下来一对外地中年男女。男的肩膀上,背了半麻袋什么东西,女的手上拎了一只大箩筐,还有两只老母鸡。他们一路上不说话,也不问路,像是早已熟悉松河口地理的老居民。二人直朝小圩堤上的第12生产队奔来。
      四喜一家人正在吃午饭。汪国富端着饭碗蹲在门前,看见这对中年男女一边走,一边前后张望,打门前经过时,还特地朝自己打量一番。松河口不比外面,这里交通不便,生人很少来。平时,除了要饭的江苏佬,就是挑零担的小货郎,要不,就是正月里,从江北过来的说书艺人,或是敲大鼓唱黄梅戏的安庆佬。这还是大圩的情况;小圩这边,生人就更少了,因为小圩比大圩更穷一些,想到松河口混碗饭吃的,基本上不来这里。因此,一两张陌生面孔,是很容易惹人注目的。起先,汪国富以为是一般的过路人,没怎么在意。不大一会儿,这对男女又从前面不远的地方折回头,再次经过他们家门前。汪国富一顿饭没吃完,已经第三次看见他们了。
      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人家,一时拿不定主意,又不肯问人。
      汪国富有点疑心了。他放下饭碗,截住他们。一问,他们要找的人家,正是汪家。他们就是四喜的亲生父母。
      汪国富怎么也不能想到,这对夫妻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他们不但找上门了,而且还哆哆嗦嗦提出,想把孩子带走。一家人惊动了,姚小摇愤怒了。孩子们听见父母亲在门前大声说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姚小摇精明过人,她从后门那里支开四喜,叫几个大小子带她去远一点的地方玩,离家越远越好。
      这对外地夫妻自知理亏,面朝汪家大门,齐齐跪在堤坝上,不肯起身。
      姚小摇说:你们起来说话,莫要让我们折寿,我们都还年轻,受不起你们这般大礼。
      但是,不管怎么劝说,这对夫妻就是跪在地上不起来,那女的,更是强压着声腔,早已经哭得天昏地暗。第12生产队的人全都惊动了,堤坝上,人越围越多。
      “你们就是跪塌了大埂也没用!”姚小摇很生气,一甩袖子回到堂屋。
      围观的人,慢慢明白了缘由,也没有一个人替这对夫妻说话。
      “这哪是人做的事!”
      “这是要生割国富小摇的肉!”
      “你们怎么不将心比心?莫非就真的是――生的亲,养不亲?!”
      “没有这样的天理!”
      有几个和汪国富关系要好的同队劳力,更是找来扁担木棍,准备用武力撵走这对夫妻,好不容易被汪奶奶劝住。姚小摇气得只顾发抖了,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看来,汪家是铁石心肠了,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跪在地上的这对夫妻,渐渐也觉得,他们这样办,的确不妥,触犯了众怒不说,也伤了恩人的心。两个人耳语一番,说着松河口人听不懂的外地方言。男的先站起来,走到老奶奶跟前,提出想见孩子一面。
      “见见孩子?这还差不多!”
      “好歹,这算句人话!”
      众人七嘴八舌在那里议论。老奶奶把国富和小摇叫到一边,一家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把四喜找回来。再怎么样,毕竟,四喜是他们身上掉下的肉。国富点点头,姚小摇没吭声。就这么着,汪国富支开众人,把这对夫妻让到堂屋坐下,请他们喝茶。
      原来,他们是淮北人,1959年逃荒时,身边仅剩下的那两个孩子,有一个在半路上又饿又病,也死了。过了这些年,他们生活慢慢好了一点,却不能生育了,夫妻俩就起了这个心,想试试看,能不能把当年被他们丢弃的那个女儿再要回来。
      不大一会儿,四喜和几个孩子被人找回来了。汪国富把四喜抱到一边,指着这对夫妻跟她轻轻说:这两个人,一个是你亲大大,一个是你亲妈妈,你上去喊一下他们。
      姚小摇坐在一边,脸色发绿,眼睛死死盯着四喜。四喜七岁了,懂点事了,早已明白这一切。她想都没想,飞快地跑到姚小摇怀里,小眼睛滴溜溜转,任凭汪国富怎么说,就是一声不吭。
      那个生身的母亲,一看见四喜,又忍不住抽泣起来;男的,则表情复杂,对着四喜张开双臂,嘴唇嚅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门口又围上来不少人,从大门口折射进来的光线也被遮挡住。
      突然,姚小摇站起身,将四喜一把推到他们跟前,发狠道: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问一下孩子,她叫四喜,你们问一下四喜,要是她愿意跟你们走,我,我姚小摇要再拦着,就不是人!”
      气氛十分凝重。
      四喜站在姚小摇和生身父母之间,她只停留了两秒钟,就又扑到了姚小摇怀里。这一回,姚小摇一把将四喜搂紧,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好像生怕她又从自己的怀里跑出去似的。
      谢天谢地!总算见到了亲生骨肉。孩子看起来非常健康,这比什么都强。这一对淮北来的夫妻,情绪慢慢恢复平静,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人要将心比心么!他们向汪家千恩万谢,临走前,又双双对着老奶奶磕了一个响头。
      他们前脚刚迈出大门,那女的,却被姚小摇一把拽住。
      “东西!――把你们的东西带走。”姚小摇说。
      “四喜她娘,我的恩人,请莫在我们伤口上再杀一刀,你这样说,我们就真的一点脸面也没有了!”那女的回答。
      半麻袋大米,两只老母鸡,外加一百个染成红色的鸡蛋。二人死活要把东西留下。姚小摇死活不答应。
      男的说:这点东西也不算什么,就算我们孝敬老奶奶的吧,莫要再讲客套。
      汪国富说:你们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东西还是带回去,以后想来看四喜了,就随时来,不要客气。
      姚小摇正要去拎那半袋米,就发现四喜坐在麻袋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大人,望着眼前的一切,眼神哀伤,奇特。女儿这样的眼神,姚小摇似乎曾在哪里,在某个时刻见过。她一时没顾上细想,她对四喜使眼色,四喜仿佛看不明白,两手只顾紧紧地抓着袋口,似有一丝恐惧。姚小摇拉了两下,没拉动她,火了,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
      “你这个不懂事的东西!”她骂道。
      四喜要哭,她强咬住嘴唇,没让自己哭出声,两行眼泪却早已不听话地涌出眼角。
      姚小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将大米袋一把拎起,噌噌几步,塞到那男的肩头:“情,我们领了,你们要是不带走这些东西,今后就死心,断了这条路吧!”
      四喜已在堂屋里嘤嘤地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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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这一年。七八月间的时候,长江流域暴雨连天,江水猛涨。这是松河口人最害怕、最心惊的季节。
      地处圩区的松河口,人们生活中有两件大事:一是要生产足够的粮食养活自己;二就是在长江涨大水的季节,同洪水作生死搏斗。斗不败洪水,种得再好、长得再旺盛的庄稼,也要被老天爷收走。
      一连几天,汪国富带领全队男女劳力守护在小圩大堤上,日夜巡逻。小圩的堤坝比大圩矮,又紧靠长江,洪峰到松河口,最先威胁到的就是这里。小圩死活得保住,圩里的稻米正抽穗,正灌浆呢。这个节骨眼上,要是圩坝破了,全队粮食任务完不成不说,洪水还将直接威胁到大圩;大圩要是再破,国家救济都救济不过来。所有防汛的人当中,汪国富最累,最吃苦,他是一队之长,哪里渗水了,哪里漫坝了,他总是冲在最前头。可是,这个铁人,他似乎忘了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沾一粒粮食了。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里没食物,再铁再钢的汉子,也撑不住三天。汪家断粮超过一个星期。这个情况,是后来姚小摇哭着告诉乡亲们的。她说那几天,家里顿顿南瓜,顿顿煮菜叶子,要不然,国富也不会死。他们家原本是不缺粮食的,做房子时,老天不帮忙,拖拖沓沓,慢慢的,余粮全吃空了,有时候钱不凑手,还偷偷拿粮食换一点酒肉回来!――你总不能亏待在你家帮工的人吧。
      姚小摇曾经央求过国富,叫他先从生产队里借一点粮食回来渡难关。汪国富说,粮食是公家的,全队一百几十口人,还有比自家更困难的,自己是队长,不能先开这个口。汪国富劝姚小摇,说家里不是还有两头肥猪吗,等过了这几天,天晴了,就拉到公社去卖了,换点粮食回来。
      可是没想还没等到卖猪呢,洪水来了,再没有工夫脱身。
      出事是在第三天深夜。那一整夜,风急浪猛,在小圩大堤上连续坚守了几个昼夜的庄稼汉们,早已疲惫不堪。大家换班,轮流到防汛草棚里歇息。一盏小马灯挂在棚柱的榫头上,昏暗的灯光下,大伙儿满身泥浆,靠墙的靠墙,靠桌子的靠桌子,歪三倒四,有的人,干脆连衣服都还没干透,就靠着墙根打起了呼噜。汪国富坐在一个编织草袋上,低着头,慢慢地,刚要进入梦乡,突然,“当!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铜锣声从大堤上传来。
      “不好!”汪国富猛地一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身。铜锣声就是险情,铜锣声就是命令。他连忙叫醒大伙儿,抓了几条草袋,提上铁锹就冲进了夜色中。
      发生险情的地方离防汛棚不远,是一处暗涌――离大堤路面几米深的地方,几股暗流正透过堤坝往堤内冒水,几个值班的男女劳力正在那儿拼了性命想堵住,但是却怎么也堵不住。从暗涌里冒出来的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如果再不想办法找到暗洞,大堤很快就可能崩溃。
      汪国富大叫:“这不是办法,赶紧打浪桩!”
      他纵身跳进大堤外侧的江水,摸索着找到暗涌旁边,另几个汉子也紧随他跳进水里。很快,又来了许多人,十几个人一齐跳进水里,大家手挽着手;汪国富叫堤上的人把装好土的草包扔到水里,在出现暗涌的大致位置,用浪桩固定土袋。浪太大了,加上长时间浸泡,大堤的土质早就被泡得又松又软,浪桩很不容易固定。有人叫道,国富你上来,你不会水,这样太危险!汪国富说顾不得许多了,赶紧打桩!水里的人墙拼死围住草袋,汪国富扶住一根浪桩,堤上的人拎起榔头就朝木桩上砸。
      经过一番生死搏斗,暗涌里出来的水势明显减弱,这说明暗涌的位置被踩准了。大伙儿并不敢松劲,十几个草包扔下去,很快在暗涌周围垒起一个半圆形的土墙。巨大的浪头不停地掀过来,没有一刻要停歇的意思,似乎非要在今夜,在这狂啸的风声里,将大堤,将这些拼死抵抗的人撕碎不可。汪国富用身体抵住草包,从他手里,浪桩一根接一根地扎下去;每当浪头咆哮着撞向大堤的时候,他的胸膛都能感觉到大堤的震颤。几天来,他饿着肚子,胃里只靠一些菜叶和南瓜填充着,这震颤,有时也让他空空的心里升起一丝丝恐慌。就在他贴住草包,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松动的时候,扶浪桩的手抖动了一下,站在堤上打榔头的人刚好挥下榔头,这一下,偏离了木桩,又准又狠地砸在汪国富的手腕上,他痛得还没来得及叫喊一声,就脚底下一软,松开了手。这一松手不要紧,紧跟着,一排一人多高的浪头恶狠狠扑来,像魔鬼一样,活活将他卷进滔天的江水。
      尸首是在第二天傍晚下游两公里的地方被发现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消息已传到汪家。姚小摇刚接到信时,还不相信。她连滚带爬奔上大堤。在哪儿呢,国富在哪儿呢?她已无法行动,被大队派来的几个人死死看住。好几公里长的大堤上,到处都是手持电筒的人。
      “国富!――”“国富!――”
      天色大亮后,仍不见汪国富踪影。暗涌已彻底堵死,小圩保住了。多余的人力,都在寻找汪国富,都还抱着一丝丝侥幸。汪家的四个孩子,除了四喜,也一早加入到寻人的队伍。从天亮找到中午,从中午找到下午,全松河口的老百姓,几乎倾巢而出,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大队支书老李,暗地里猛抽自己几个耳光后,把情况及时向公社汇报。公社命令,一定要找到英雄的尸首。又派人联系江北,到对岸去寻。从出事到现在,二十个钟头过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少人的眼睛已经熬得通红。眼看着一天又要过去。忽然,在寻人的队伍里,一个眼尖的,用手指着前方,带头叫起来――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在哪里?”
      “四喜!那不是四喜么,她怎么站在水里头?”
      在大堤外侧的堤坝上,四喜半截身子埋在水里。“大大!――大大!――”她孤伶伶一个人,正对着面前的一片杨树林在哭,在喊。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人们赶忙跑过去,从水里一把抱起四喜。
      “太危险了,这风急浪又大,四喜呀,你怎么一个人,怎么能站到水里头!”
      四喜指着水面,说:“大大,我要我大大,我大大在那里……”
      顺着四喜手指的方向,大伙儿除了看到一片被水淹得快没顶的树林,什么也没有看见。
      “傻孩子,那不是你大大,那是树杪……”说话的人话音未落,就看见一条大鱼,它在丛丛点点的树杪间泛起一圈大浪花――奇迹出现了:一身蓝布衣衫的汪国富,从绿色的树杪之间,背朝天,缓缓浮起。
      “国富!国富!――”……
      说来奇怪,就在汪国富尸体被捞上来之后不久,刮了几天几夜的西南风,停住了,一直盘旋在松河口上空的阴云也全都散尽,西边天空甚至还升起一大片炉火般的红色晚霞。
      英雄。汪国富是个大英雄。松河口的老百姓说不来假话,都这样夸赞汪国富。
      一开始,人们想瞒住奶奶,但是,哪里瞒得住!汪家两代儿男,没一个是孬种,爷爷当年惨死在日本人手里,现在,唯一的儿子,国富又突然没有了,这让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可怎么活!
      松河口大队选派了几班妇女,日夜轮流照顾奶奶。奶奶还是昏死过去好几回。
      收殓汪国富这天,大队里送来一副很大很厚的棺材,又请了四个穿黑衣的抬棺材的人。一切费用都由大队出。所有的大队干部,各个生产队的小队长都来了。老李红着眼睛站到台前,说,国富是好样儿的,他没有死,他不会死……说到最后,老李自己也哭了。
      可是,这一切,哪里能丝毫减轻四喜一家的痛楚。
      姚小摇早已没有人样。汪国富出殡当天,她好像成了一块木头,被人架在一个木椅子上。有人不停地搓揉她的胸口,说小摇啊小摇,你哭出来,哭出来就好受一些。姚小摇一言不发,目光呆滞滞地看着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当钢钉�入棺材盖的声音“啪啪”响起来时,姚小摇突然惊醒,几个人没拉住,她猛地扑到黑衣人身上,死命拽住那只手。那只手,粗壮有力,但姚小摇一拽,再粗壮有力的手也不能准确挥下钉锤了。她头发枯黄,散乱,粘满草屑和灰土,脸上模糊一片,已分辨不清那到底是眼泪还是鼻涕;她的身体很瘦,好像只剩了一张干皮。好人呐好人,她嘶哑着嗓子嚎叫,像发了疯,已经哭不出半点声音,――我求求你们了!莫把国富装起来!莫把他搞走哦!……嘭!嘭!嘭!她头撞着棺材……
      孩子们也全都跪地上磕头,哭着,求着。四喜一边哭,一边爬过来;她的小手黑乌乌的,像乌龟爪子,却没什么肉。她趁黑衣人不注意,一口咬在人家大腿上。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爸爸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尸体从昨天起就开始腐烂,发出的臭味,惹来无数绿头苍蝇,再不装到棺材里埋掉,这样的大热天,怎么得了!
      邻居们一起拥上来,扳手的扳手,抱脚的抱脚,把姚小摇硬是抬着拖离了棺材。松河口有个习俗,死在外面的人,不管老少,死后收殓都不能抬进家,得在门外搭个草棚。汪国富的棺材就停在门前。好不容易,棺材盖终于钉死了。鞭炮声在大堤上猛然响起。有人叫道:不好了,奶奶晕过去了!奶奶又晕过去了……
      
      5
      
      不幸的事情一旦开了个头,不幸还会接踵而来。
      不到几个月,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眼睛也瞎了,是哭瞎的,完全地瞎了,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屙屎屙尿都得要人牵着。奶奶老了,眼睛瞎就瞎了吧,问题是,姚小摇不想活了。
      最先发现姚小摇不想活的人,是四喜。
      汪国富死后,生产队里每天晚上都安排一个妇女陪姚小摇过夜。有一天,不知怎么了,陪夜的人没有来。眼睛就快要瞎了的奶奶,突然吵着要四喜搬过去和妈妈睡。奶奶说,四喜是女孩子,火气不旺,自己又怕冷,要换老三大理子过来给她焐脚。老二大德子说,奶奶你老糊涂啦,这大热天的,要焐什么脚啊。大德子话音未落,就被奶奶臭骂一顿。
      这件事,奶奶天天说,顿顿说,一家人烦得受不了。于是,四喜和大理子交换过来,白天四喜陪着奶奶,晚上大理子和奶奶睡一床,四喜呢,搬过去和妈妈睡在一起。
      那天半夜,四喜被什么动静惊醒,一摸身边,妈妈没有了。她听见大门吱溜溜打开,有人从门里出去了。四喜轻手轻脚穿了鞋,像只小猫跟着出了门。
      冰冷的月光下,妈妈姚小摇喝醉了酒一般,慢慢朝小圩大堤那里走。大堤外面除了滔滔的一片江水,什么也没有呀,妈妈要去大堤干什么?四喜害怕极了,又不敢出声。有时候,妈妈停下来,四喜也跟着停下来,并不敢惊动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姚小摇终于走上了大堤。在汪国富被洪水卷走的那段堤坝上,她停住脚步,默默地望着眼前的一片杨树林,好一会儿,一语不发。季节已是秋分过后,江水发完了夏季里的疯劲,现在快要退到树脚下了。可怜的四喜,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坐在堤坝上发呆,老远地跟着,瞅着,大气也不敢出。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姚小摇站起来,朝堤坝外侧迈开脚步。
      四喜早已要哭了,等她跟过去时,姚小摇的半截身体已经被江水淹没。
      四喜终于忍不住:“妈,妈……”
      她坐在堤坝上嘤嘤地哭起来。
      这哭声,极细小,然而,在安静的月夜下,这极细小的声音又传出去老远。
      姚小摇停住紧着要往江水深处迈的脚步,扭过头,循着哭声,她看见那个瘦小仃伶的黑影――
      那是女儿四喜呀!
      一个人,要是想死,那还不简单吗?智者早已说过,死是迟早都要到来的事,用不着你那么急抓抓地去忙活;问题是,你敢不敢活下去,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姚小摇像是猛然醒来,四喜那极细小的哭声,像是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她脸上,她浑身发烧,羞愧难当。她从水里拔转脚步,飞奔上岸。
      妈不死了!妈要好好带着你们过……
      惨淡的月光下,江水像一群被惊飞的野鸭,从她身边慌乱地散开,逃命去了。
      母女二人抱头大哭。
      这一次姚小摇没死成,并不代表将来。
      四喜并不放心。晚上睡觉,她一定要死死抱着妈妈才能睡着。有时睡到半夜,四喜冷不丁被什么东西惊醒,像掉进了深坑。她摸摸身边,妈妈还在。幸好,妈妈还在。
      有一天,姚小摇到床底下寻农药――她得给庄稼打药水呀,但是,怎么寻也寻不到一瓶农药。她记得家里平时都是将农药放在自己床底下的,怎么就突然找不到了呢?难道农药瓶自己长脚会跑?后来一个一个问。瓶子当然不会长脚,是四喜给藏起来了,她把所有的农药都转移了,藏到奶奶床铺底下最靠近墙根的床脚。那个地方,也只有四喜这样小的孩子才能钻进去,她还在外面堆上半捆稻草,以作遮拦。
      姚小摇叹了口气说:你这个鬼丫头精。
      
      6
      
      苦日子就这样一点一点往前熬。
      这天傍晚,天要黑了,松河口刮着大风,四喜又出门忙活。她要去借米。多少次了,她都趁着这样的天黑,去别人家借米。
      这已是年底。这时节,松河口的情形,冷不丁和1958年、1959年那几年有些相似起来。这一年的松河口,大圩小圩虽然保住,但是因为夏季里雨水太多,很多地方内涝成灾,庄稼歉收得厉害,到了年底,尤其是到了隆冬腊月,大家口粮都明显地紧起来。人人脸上都暗藏着一丝心慌,却又不怎么说起这些,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这日子。四喜家要不是靠大队里给的一点儿补贴,早就熬不到腊月头了。因此,出门借米的事情时常有。挨到腊月尾,快要过小年的时候,姚小摇家,除了眼睛瞎了的奶奶,四个孩子,包括姚小摇自己,每个人都出去向别人借过米。最后,队里能借的差不多都被他们家借遍了。
      借米好办,关键是你借了要能及时还上。前面讲过,正月里,因为建房子,姚小摇家的余粮早就吃光了。拿什么还?大家的粮食都不太够啊。要是国富不死,倒也难不倒汪家,他能变着戏法,几袋烟的工夫就把吃的弄来了。可是国富不在了呀,怎么办?时间长了,姚小摇顾不上伤心了,只记得为眼前的年荒成天犯愁。因为,借米的次数太多,又不能及时还上,她就再也开不了口,只好让孩子们挨个出去借。
      哪个做父母的,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出去借米丢脸?那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在第12生产小队,只要开口借的那个人家有米,孩子们基本都还能不空着手回家。每次孩子们出去,姚小摇都要含着眼泪反复叮嘱:把嘴唇舔红了再走,别让人家瞧见你那副饿相。但是到了后来,一是借的次数多了(每次也只能借一点点啊),二是找上门的人家,当时也确实是没有多余的米可借,这时候,情况就有点糟糕,常常是:大强子或大德子出去,留下的那几个孩子,将一锅清水烧得快要干掉,还不见借米的人回来;有时候,人是回来了,可拿在手里的米袋却是空着的,大理子哭起来,说我们等你的米这么久,一锅水烧干了,又添了一锅,也烧没了……
      那一顿,只好再煮红薯和菜叶子,糊过去。
      后来,几个哥哥都借怕了,再不愿出门。这个差事,就专门地落到了四喜身上。
      这一回,四喜要借米的人家,不在第12生产小队――第12生产小队已经没有什么人家能借得出米了!――而是紧邻着他们的第11生产小队的五婶家。第11小队在大圩上,田地地势比小圩要高,受灾情况也相对要好一些。
      五婶的男人姓汪,说起来,和汪国富他们还是一个姓的本家,算是沾了点亲。
      四喜将米袋藏在怀里,到五婶家门口的时候,正赶上五婶带着二毛几个孩子在赶一群不肯老实回窝的鸡鸭鹅。四喜就近捡了一根枯树枝,帮着一起赶。四喜没来之前,五婶他们已经白费了很大的工夫,那些鸡鸭鹅就是不听话,怎么赶也不回屋,有几只,眼看着就要走进大门里了,突然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惊动,掉过头来,重新四散开去。四喜一来,嘴里柔软地发出“耶啷啷啷,耶啷啷啷”的声音,手臂上又做出收拢的动作。说来奇怪,听到四喜的声音,这些鸡鸭鹅仿佛吃下了定心丸,又乖乖地聚拢到一起,慢慢朝大门里走。直到所有的家禽都进屋了,五婶才发现四喜。
      “四喜,我的小乖乖!”五婶一把拉住四喜,说,“你怎么来了,吃饭了没有?”
      四喜说:“吃了呀,你看――”
      她朝五婶亮起舔得通红的嘴唇。五婶说好孩子。她把四喜带到家里,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小块冰糖塞到四喜嘴里。冰糖可好吃了,可是四喜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五婶走到哪儿,四喜跟到哪儿,就是不开口提借米的事。
      五婶忽然明白了,问四喜是不是还想要点儿什么。四喜就从怀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布袋,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我妈让我来借点儿米。
      五婶说,你怎么不早说啊孩子。
      五婶家里劳力多,日子要宽松一些。二话不说,五婶马上称了大半袋米叫四喜背回去。
      四喜高兴坏了。她能想到可以从五婶家借出米,但没想到能一下子借出这么多。出了五婶家的门,天已黑透,刚要迈开步子朝家里跑呢,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大手拽住了她。
      “妈――”四喜要喊,妈妈姚小摇慌忙用手扪住她的嘴。
      原来,姚小摇左等四喜不回来,右等四喜不回来,有点不放心,就寻过来了。黑暗里,姚小摇站在墙根下听屋里的动静。就听一个孩子在大声说话,是五婶家的二小子二毛:
      “妈,你怎么把米借给大强子家?你晓不晓得,他们家在12小队欠了好多人家的米呢!再说,咱们家的米缸也快空了。”
      五婶说:“就你话多!”
      风越来越大,屋外寒气逼人。姚小摇背上米袋,牵着四喜的小手,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这一小袋米,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心里发慌,喘不过来气,一路上,眼泪不听话地漫出眼窝。她将女儿四喜送回家后,什么也不说,呆坐了一会儿,趁着夜黑,又背上那袋米,朝五婶家里走去。
      四喜呢,也有点不放心,她趁妈妈不留意,黑着小脸,悄悄地跟了过去。
      来到五婶家门外,姚小摇站在寒风中犹豫片刻,下定决心,哗啦一声推开大门:
      “五婶,这米我们不能借,我们没……没脸借……”
      “啊呀,小摇,你这是什么话!”
      五婶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快速在二毛脸上割了一下,她一把攥住姚小摇的手。这一攥,让姚小摇浑身一暖,仿佛寒冷的旷野上出现一个能避风的小窝棚,窝棚里有一堆刚刚燃起的炭火。她的嘴角颤抖起来。
      “小摇!老妹子,”五婶使劲摇着姚小摇的手,低声而有力地说道,“你信我的话,现在不是五八年了,再不会叫人饿死。”
      姚小摇全身颤抖,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扑簌,像断了线的珍珠往下掉。五婶一把搂住姚小摇的肩膀,轻轻拍着,心里也有些难过。
      四喜正躲在门根上偷听,她从门缝里看到了这一切,忍不住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哭起来。
      “啊哟,这是哪家的孩子!”五婶听见哭声,放开姚小摇,打开大门,“我的小乖乖,四喜,你怎么也在这里?”她抱起四喜,放到姚小摇跟前,把她们娘儿俩搂在一起。
      屋外的寒风从房顶无情地刮过,割打得瓦片吱呀呀直响。屋里所有的人,大人,孩子,全都不敢说话。三个人就这样搂了好一会儿。姚小摇慢慢平静下来,说:五婶,你们家也难,真的,这米啊,我不能借,高低不能借。
      “莫再这样讲!”五婶生气了――她扭过头,拿眼角往堂屋里扫了一扫: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大家人,公公和自己男人正低头抽黄烟,婆婆在灶间烧火,还有一群孩子,都在看着她们――“要不,这么地,这米,我再倒些回去,你先借一半,一半总要得吧,回头过两天,我们绞了稻,再给你们送些去……就这么地了。”
      “使不得,使不得!……”姚小摇拼命摇头,紧抓住五婶的手不放。五婶已不容她多说,麻利地将米袋提起来,倒回一些到自家米缸,又拿秤称了。秤尾巴使劲往上翘,就快挂不住秤砣了,五婶赶紧说:“喏,小摇小摇,你过来,你看看这秤,20斤刚好,回头你有了,再还我。就这么地,就这么地。”她将袋口扎好,拎起米袋,扶着哭哭啼啼的姚小摇,送她们母女出门。
      姚小摇和四喜回去了。五婶站在大门外,一直目送到她俩的黑影快要看不见了,刚要进屋,忽然发现几个小黑影,也不知躲在哪里冒出来的,团团围住了大黑影。寒风瑟瑟,一群高矮不一的黑影相拥着,越走越远,慢慢消失在堤埂尽头。
      五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奔回屋里,关好大门,将门闩插紧了,倒拎起一把高粱扫帚,不由分说,将二毛拖到堂屋正中,捺在地上,抬手就打。
      “啪!啪!啪!”一边打,她一边骂:“我叫你多嘴!我叫你多舌!你这个短舌头根的鬼,不晓得事的冤家!你差点要了人命,你晓得不!……”二毛在地上翻滚,皮开肉绽,哭声震天。五婶在气头上,爷爷奶奶,还有孩子父亲,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劝。
      
      7
      
      第二天,刮了一夜的寒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住了。天亮的时候,屋外到处结满厚霜。姚小摇带着大强子大德子,清早出门,下地干农活。她准备再迟几天,到了年边上,一定把栏里那头猪卖了,眼瞅着要过年,新衣服新鞋子就不指望了,一家人总得要吃饱肚子吧。那头猪还是半年前汪国富捉回来的,才长到一半,要是有料喂着,正是好长膘的时候,要说年前就卖,姚小摇哪里舍得,但她实在是没法子了。
      老三大理子也不敢睡懒觉,乖乖坐在灶下帮奶奶煮早饭。四喜则一早就去拾粪了。这两个,都是才七岁的孩子。
      单说四喜。
      那一天,真的是太冷了。路面坑坑洼洼,有水的地方,都结了厚厚一层冰;没有风,天地之间仿佛冻成了一个大冰库,到处飕飕冒冷气;屋檐下,树杪上,枯草叶尖儿上,全都挂着明亮的冰棱。四喜穿着一件褪了色的红棉袄,棉裤还是前年做的,也旧了,还短了一小截,露出袜子上面的一圈肉。她的小手冻得没地方放,只好不停地搓手,将手放到嘴边哈气。寒冷并不能妨碍她拾粪。粪便可以肥田,那是庄稼最喜欢的肥料。乡下的路上,猪粪狗粪是不少,但如果起来晚了,你想拾也拾不到,松河口的人们都勤劳,起来晚了,路上的粪便都叫别人给拾走了。
      不到半个钟头,四喜就有了满满一粪箕收获。她那么瘦,那么小,哪里提得动那只粪箕!只好边提边歇,有时实在是不行了,就用屎耙子勾住粪箕尾巴朝家里拖。
      这一趟忙活下来,四喜不冷了,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好不容易到了家,将粪便倒进茅厕(乡下简陋的厕所),她一刻也不停,又找出一截草绳,朝河套里小跑着去了。
      河套就在门前不远,紧挨着大圩堤坝,那里有沙滩,有杨树林。松河口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知道那地方的,涨水的季节,河套里可以捕鱼捞虾,到了冬天水退下去,孩子们经常三五成群躲进林子里,沙滩和树林就成了他们打野战的好战场。四喜钻进了树林,她可不是去玩耍,她想捡点儿枯树枝回家当柴烧。
      河套上结了厚厚的冰,四喜很高兴,心想,这冰得有多厚啊?她走到河边,试着用脚在河面上踩了踩,发现冰层确实很厚,她兴奋得使劲跺脚。冰面发出闷闷的回声,冰层没有一点反应。啧啧,这冰真好,四喜心里说。可是,她没空去玩,她得赶紧找柴火呀。就在她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远处河面上的一个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细细一看,哇,原来是条鱼!赶紧上岸,她有点不相信,紧贴着沙滩跑到最接近目标的河沿,再揉揉眼睛:
      千真万确,不光是条鱼,而且还是一条大鲤鱼!
      危险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四喜不知道。她心里一阵狂喜,看看四周,没有一个人,鲤鱼静静地躺在冰面上,离岸边直线距离少说也有一百多米。四喜既高兴,又紧张;她不敢喊人,更不敢回家,她怕一回家就被别人抢了先。这条大鲤鱼是老天爷奖赏给她四喜的,无论如何,她都要得到它,把它抱回家。要是妈妈回来了,猛然看到厅堂的地上,搁着这么一条鱼,她该多高兴,她该多高兴呐!
      她好像记不起妈妈高兴时候的样子了。那样的记忆才过去不到半年,却似乎遥远得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在最难的时候,她曾经几次梦见爸爸,还梦见自己亲生的父母。她记不起亲生父母的样子,只记得他们又带来了一些东西:半袋大米,还有鸡蛋。她高兴地将这些东西递到妈妈跟前,想让她高兴高兴,可是,妈妈却黑着脸,一点也不高兴……当然,这只是梦,她被妈妈的样子吓醒。那亲生的父母此后断了音信,再也没有来过。四喜想,汪家才是她的家,妈妈就是她的亲妈,她总是盼着长大,盼着报恩,而眼前报恩的机会到了,这条大鱼,对!要让妈妈高兴高兴,虽然妈妈的高兴已是那么遥远的过去,但四喜今天就要重新把它找回来――让妈妈高兴一次!也要让全家人高兴一次。说不定,他们会合伙把四喜抬起来,举过头顶呢。
      停了几分钟,她不再犹豫,试探着上了冰面,挪开脚步就朝河中间走。
      早晨的河套十分安静,河面上若隐若现地飘着几层雾气。四喜身体瘦小,脚步也很轻,冰面上没有半点动静。她不敢大意,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目标一点一点接近。十几分钟后,她安全地到达河套中心。
      没错,真是条大鲤鱼,恐怕有七八十斤重呢,个头足足比四喜还长出一大截。
      四喜围着大鲤鱼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她想不明白这个大家伙是怎么蹦到冰面上来的。气喘匀了,她慢慢蹲下身去,用力扳了扳鲤鱼,哪里扳得动!鲤鱼结结实实地冻在冰面上,像被焊条焊住了,任四喜怎么使劲,它只管纹丝不动。这是早上七八点钟光景,太阳升到了堤坝上空,隔着一些雾气看去,像害了病的孩子的脸,发出惨白的银光。这个时候,河岸沙滩上,忽然从小树林里冒出来几个人,都是一些半大的孩子,其中一个眼尖,一眼就认出冰面上的小红袄。
      “四喜!――”有人叫喊。
      四喜看看扳不动鲤鱼,改用脚踢。
      “四喜,你要当心呐!”岸上又有人叫起来。
      这一叫不要紧,吓得四喜脚下一滑,跪倒在冰面上。在这一瞬间,她听见冰层哪个地方发出一丝微弱的闷响。有人飞奔回家,赶紧报告四喜的家人。
      岸上的人越围越多。四喜站起来揉揉磕疼了的膝盖,又开始拼命踢鱼。鲤鱼比她想象的,冻得更结实,踢了老半天,鲤鱼照旧一动不动。四喜急得快要哭了,但她一点也不想放弃。她的眼前反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哥哥们围着她,围着妈妈,妈妈将鱼肚子剖开,发现一肚子的鱼油,还有鱼籽,她会多欢喜!她欢喜的样子,四喜想象不出来。她会将鱼肉切割成好多个小块,拿盐腌住吗?那头半大的小黑猪也不必急着卖了,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只留下一个鱼头,不,半个,半个就足够了,放上一锅水,放在通红的小火炉子上,小火炖着,热气腾腾,香味四溢,一家人围着那口锅,里面有过年才吃的豆腐,萝卜丸子,还有菠菜,还有一点猪油……
      唉,要是有一把挖野菜的小铁锸子,那该多好。
      她正这么想着呢,岸上已经有个大男孩朝河面上走来了。
      “四喜,接住,给你铁锸子!――”那孩子说着,却不敢再朝前迈步,贴着冰面向四喜扔过来一把小铁锸。铁锸子停在四喜身后几十米远的冰面,转了几个圈,不动了。四喜浑身发热,手脚早已冻得有些麻木,不听使唤了,铁锸明明就在不远处,她却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它抓在手里。没有人敢靠近河套中心,有几个胆大的孩子,想试着走过去帮四喜,但走了不到一半,又胆战心惊地返回到河沿。人们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四喜,看她怎么撬动那条大鲤鱼。
      花了半个钟头,四喜使出全身的力气,终于撬松了大鲤鱼。它太大了,四喜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鱼。怎么办呢,她不可能提得起这么重的一个大家伙,于是,她只好半跪在冰面上,用手推,用脚顶,就差不能用牙咬了,一寸一寸地,将鲤鱼朝河岸边移过来。
      冻住鲤鱼的河心,四喜刚刚离开,冰层终于因为承受不住长时间撞击,裂开了好几道细缝。冰层一旦开裂,仿佛患上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找到肆虐的决口。冰裂的声音在四喜身后迅速而悄悄地扩散。
      姚小摇也得着信儿了,她不顾一切,要奔上冰面去救女儿,被旁人一把拉住。
      “小摇你找死啊!你一个大人,还不立马把冰踩裂了!”
      姚小摇焦急万分,又气又恼,为了一条鱼,四喜这丫头精不要命了。
      离河沿还有十来丈远的时候,四喜忽然趴在冰面上不动了,她好像动不了啦。她已明显感觉到冰层在自己身体下的颤动。她哭起来。
      “妈妈……妈妈……”
      她的手脚完全地冻麻木了,再也没有力气往前爬。有人赶紧拿来几根长绳,结在一起,绳头系了半块砖头,贴着冰面甩过去。
      “四喜,咬咬牙,系到腰上!”
      “四喜,你可要系牢了!……”
      “四喜,快丢了鱼,赶紧系绳子呀!”
      隔着一层流动的浅雾,河岸上的人明明都看见了:在嘎啦嘎啦开裂的冰面上,四喜艰难地朝绳索移动,她抓到了绳索。也许是寒冷,也许是害怕,她的小手抖个不停;她先往鱼嘴里塞进绳头,再试图往自己身上系。冰层在飞速爆裂。不到一分钟,贴着四喜肚皮的那一大片冰,突然哗啦啦散了架。四喜和鱼一同沉入河里。
      “四喜!――”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大家赶紧打碎冰面,往回拽绳索。
      拽呀,拽呀,绳索的另一头,似坠有千斤的重物,要不是人多,根本拽不动。
      姚小摇反应过来,她等不及了,她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抓紧绳索,发疯一般往怀里拉,往怀里拽。然而,一两分钟之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拽到尽头的绳索上,并不见四喜,只有那条大鲤鱼。
      好一条大金鲤!它的体态竟是如此肥美,晶莹,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现着五彩的光芒。现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有见过这样一条大鱼――它的脑袋仿若犁铧,绳索从它的两腮间穿进,又从口中穿出,牢牢地打了一个结;它保持着生命失去前的最后动态和威仪:椭圆形的鱼唇微合,晶亮的双眸,永远地圆睁下去;它无比鲜活地凝望着自己跃出水面后的一切景致,大地,天空,还有河岸上的人群,似乎在静静等待命运的最后判决,看不出一丝恐惧,或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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