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点看不起父亲。一个臭工人,在烟气缭绕的制酒车间里一干就是20几年,一点追求都没有。那次回家,我把我的不屑当面对他说了。他眯眼乐了。然后眼神飘飘忽忽的,大概是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缓缓地说:你懂个六儿,对一个爱喝酒的人来说,还有比做酒更好的工作吗?
我卡巴着眼睛想想,可也是。
父亲现在也爱喝酒,每顿饭半斤左右。为此我没少数落他:你都多大岁数了?喝成瘫巴看谁管你!他心虚地躲开我的目光盯着酒杯,自嘲地笑笑:也不多,少喝点儿舒筋活血嘛。我冷着脸把酒罐子搬过来:不多不多,有能耐把这些都喝了!他无奈地笑了,摇摇头,不情不愿地把酒倒回去半杯,剩下的举起来,邀功地端给我看:这些行了吧,大小姐?我笑着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冷眼瞧他几十年了,早受够了,发誓不找酒鬼做丈夫。可是找对象的时候想法忽然变了,不会喝酒也叫男人?所以毫无办法,后来我的丈夫四眼儿也是个酒鬼。
偏偏他还酒后无德。喝点酒就冒傻气。上次和四眼儿一块儿喝了几盅酒后就找不到北了,指着人家的鼻子说:你这么高的一个男人,在我女儿面前却像只小猫儿一样,你是怎么在外面做局长的?打倒的媳妇揉倒的面,这还用我教你?我听了之后气抽了,打电话跟他喊:老周!你到底是哪伙儿的?他铿锵有力地告诉我:老爷们这伙儿的!
二
我讨厌父亲像狗一样的暴躁脾气,大老粗,没文化,对两个弟弟非打即骂,但他对我却是极其溺爱。当时制酒厂里那么多工人的小孩子偶尔聚到一起,发现了一个问题:制酒工人的孩子长大后,或者胆小如鼠,被打的;或者胆大如虎,被打的。只有我,是个异数。有时候想想,我变得这么不是东西,很可能是因为从小就欠揍。我而今这么不淑女,全得怪他。
上个月大弟被父亲骂急眼了,一个月没回家。父亲没辙了,向我告状。我给大弟打电话:限你两天之内必须回家把老头哄乐呵儿了!第二天大弟向我汇报情况:又是给他点烟又是给他倒酒,脸一直绷绷着。直到晚上出去给老头儿又买了双三五鞋,这才有了乐模样儿。我笑,对,这个老头子就爱占小便宜。然后大弟开始忿忿:你说咱爸,你一直和他对着干,他却最疼你,我们一天都要把他供起来了,就是不落好儿。我在这边优哉游哉地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漂亮女人,他是漂亮男人,他爱慕我,很正常。你行吗?
三
我生气老周头把我从小扔到乡下去,耿耿于怀好几十年。他去看我,走时大脚印踩在雪里,我穿着小棉袄扎着两只小手儿一遍遍地去看那些脚印,把自己的脚放进去。那个冬天,我时常坐在门后,一坐就是小半天儿,谁叫也不吱声儿。小哥哥指着我嘻嘻笑着对小姐姐说,这丫头又傻了。
现在每到下雪天我最喜欢去比量街上的脚印。朋友笑我,真有童心啊,我就笑笑,不说话,继续嘎吱嘎吱踩。
四
我最烦的是他的臭脚丫子,每次回家都要用棉花把鼻子塞上。他便猫在卫生间里一遍一遍洗脚,鬼鬼祟祟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儿叫母亲:你来,你来。我斜他一眼:有事儿说呗,来什么来?他吭吭哧哧地问母亲:有没有胭粉啥的呀?我拍脚上点儿。我和母亲哈哈大笑。他却忽然一脚把盆子踹翻了:让你们嫌弃我!我抱着肩膀走过去,他的气焰立时没了,脸上堆着讨好的笑,手忙不迭地去够水盆:我是说你妈,这个死老太婆。
我自己怎么对待他都可以,别人欺负他就是不行。也是奇怪,年轻的时候父亲是家里的一把手,老了老了,却蔫巴了,母亲开始威风起来了。上次过年回家,我躺在床上听着母亲一声一声数落父亲,呼地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喊:爸!爸!你就不能揍我妈一顿啊?老娘们儿家家的,要反天不成?母亲笑着骂我:真虎。父亲却哈哈大笑:到底是我闺女。
五
总以为父母永远也不会老去,可他忽然就满脸皱纹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看着他大腹便便地躺在床上睡觉的样子,觉得真是可耻,竟然还打呼噜。烦死了。如果他敢像他战友那样忽然死去,我绝对饶不了他。
人到老了就开始贱兮兮的了,总是打电话让我回家。我这么忙,回个P家啊?也不管人家闲忙,人到老了真没眼色。他老是在电话里骂我。心情好的时候我鼓励他:爱听,再骂两句儿。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对着电话鬼叫:不用你管,乐意!再说我也讨厌每次要走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像是生离死别一样。居然还眼泪巴嚓的,真是烦。弄得我心里也不痛快,何必呢。再说了,谁允许他们老的?别想指望我。谁若想依靠我,我比他们还心慌。
六
我很少叫他爸爸,总觉得不好意思。可我却喜欢对和我谈情说爱的男人叫爸爸,尽情享受那一刻的被呵护被疼爱的感觉。深夜想想,爱要寻找的就是安全感和被爱吧,老周头儿,他肯定欠了我的。
老周曾经说过,我们老周家的人,额头上都有个头璇儿。我知道他在瞎白话,撇着嘴不信,警告他少造谣。可是现在每次在人堆里的时候,我都在找和我一样头璇儿的人,暗暗揣测谁姓周。因为这个小秘密,我想着老周,在人群里对着所有的额头微笑。
七
老周头现在身体不好,最大的乐趣是训斥我大弟,把我大弟训得跟三孙子似的,他就乐了。真坏。经常眯缝着小眼儿,晚上必定还要喝两盅儿。有时偷偷给孙子零花钱,一次三块,搞得挺神秘。有时也去乡下的大伯家住几天,站在地头儿看着庄稼傻乐,拄着拐杖察看鸡鸭鹅有没有喂饱。我对他十分鄙夷.
我现在身体也不好,那份力不从心的感觉,不知道老周头有没有。我坚决不回大庆,是讨厌在他面前示弱。他一辈子不曾打我也不曾骂我,我真怕有一天会因为我的病在他眼里看到一丝不耐和厌烦。可是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躺在床上,病得气若游丝,身上所有后天学习的知识、理论、技巧、虚荣,包括我的臭脾气,全都扑簌簌地往下掉,只有神秘的本能让我伸出手:爸爸,带我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