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古代，总会让人想到“野蛮”与“血腥”。如在古巴比伦的乌尔墓中，就发现有五十九名殉葬者；如亚齐克人曾用人血祭祀玉蜀黍女神，腓尼基人、迦太基人、古印度康达人则长期流行用初生儿或儿童献祭农神；再如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则喜好用孕妇祭祀谷神。而这些又无法与中国的殷商相比，祭祀祖先，商王一次就可以杀死四百多名奴隶与战俘，而在著名的商朝M1001号大墓中，殉葬的奴隶竟达二百五十五人。但是，在那样的时代，却有一处与这些带着血腥味迥然不同的文明，一处尊崇人的生命、不用人作为殉葬的散发着人味的古代文明――古蜀文明。
都以为死亡会让一切复归于零。其实不，死亡也是一种生存方式，或者干脆就是生的睡眠，会在某一个黎明醒来。成都平原上的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就是这样在一个黎明突然醒来的（一如它的突然死去）巨大的人类早期文明――古蜀文明（三星堆遗址最早发现于一九二九年初春的广汉，大规模发掘于一九八六年夏，而金沙遗址则是发现于二��一年初春的成都市区的西北部）。它们一言不发地醒来，轻轻地抖落身上三四千年的尘埃，古老簇新、博大精绝的人类初期文明的又一极，自立于四大文明古国之外的又一个古代人类文明，便一遍又一遍地拨动着当代人的心弦了。它们就是一双波光流动的眼睛，审视着当今与未来，也让我们从这流动的波光里，看见了古蜀的模样。
自大往往目空，餍足则会裹足。面对这个庞大而又新奇的人类早期文明遗存，我极力地挣脱现成、规定、主流、惯性、定论从而也省力、安全的思想，试图透过三星堆与金沙，窥见到哪怕一丝丝当初的真实信息。
最触目的首先是青铜器。相较于还嫌蒙昧的石器时代，青铜器就是人类进入文明之域的划时代标志。我们已经习惯于将沉稳如山的青铜之鼎作为青铜器的代表，其实，鼎只是中国商周时代青铜器的代表。它是容器，更是代表鼎食钟鸣的统治者不容置疑的权威的礼器，以致形成了天子用九鼎、诸侯用七鼎、卿大夫用五鼎、士用三鼎或一鼎的列鼎制度。对于被统治者或曰被压迫者，对于敢于向统治者的权威进行挑战、或者统治者认为的挑战者，鼎是有着血腥的本质与形态的。“鼎镬刀锯”――对于被压迫者和统治者的挑战者的鼎煮刀剁――就是这一本质形态的形象概括。
与其并存的古蜀文明，却走着另外一条路子：它的青铜的主角是人。人的形象，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感到着他们身上血脉的温热。如三星堆遗址就出土了青铜人形面具二十二件，青铜人头像五十七件，尤其是那尊高达二点二六米的青铜大立人，最为惊世骇俗。很有可能，这位青铜大立人，就是那个时代世界的制高点吧，一个凸显着人性光芒的制高点。
作为社会形态的见证，青铜的兵器，当然是商周时期青铜器中的另外一个主角。但是在成都的金沙遗址浩繁的出土文物中，几乎没有一件严格意义上的兵器。譬如它也出土有铜戈，但是金沙的铜戈不仅形制特别小，而且刃部并未打磨开刃，刃口也没有使用的痕迹。这种铜戈，当然不是用于战争杀伐，只能是祭祀与礼仪活动中的用品，甚至有学者称它为“舞戈”。
还有象征威严并主要用来防御敌人进攻的城墙。三星堆人的城墙与当时世界上所有其它地方的城墙不同，它几乎没有任何防御的功能，顶部的宽度只是底部的二分之一，其城墙坡度足可以使“敌人”轻易地攀登。那么，古蜀的这种城墙，也就只能成为和平的三星堆人祭祀的场所或者抗御洪水的堤坝了。
这让我想起那个蜀后主孟昶的城墙。这个会作诗能绘画的蜀后主，号令全城的人都到城墙上栽植芙蓉花，还带头浇水。到了秋天，成都便会被芙蓉花包裹一般，盛开着芙蓉花的城墙，也便成了孟昶与群臣嫔妃宴乐和城中百姓游玩的场所。宋人赵�在《成都古今记》中这样说：“五代时，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没有刀枪剑戟擂石滚木、只有芙蓉花的城墙，当然抵挡不住赵匡胤的六万虎狼之军。公元九六四年的秋天，从开封到成都，赵匡胤的大军只用了六十六天，便让后蜀败亡。本来孟昶是有十四万军队的，但他明白这六万虎狼之军的后面，是一个最终无法抵抗得住的强大的大宋王朝，他不愿意让久疏战阵的士兵像羊一样喋血在虎狼群中。他早早地向大宋王朝送上了一份降表，降表写得很诚恳，说我孟昶无能，甘做大宋的阶下囚，只是请求大宋的官兵不要伤害后蜀的百姓，也不要焚毁正盛开着芙蓉花的成都城郭。
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在成都投降的帝王――蜀汉后主刘禅。没有了诸葛亮的刘禅，是反剪了双手，背上插着一根木棍出城去向魏国的大将邓艾投降的。这一降，也是保住了蜀地的百姓免遭战争的屠戮，也保全了成都免遭战火的焚毁。
两个投降派当然要落下千古的骂名。谁还会记得诸葛亮死后，是刘禅为蜀国保持了整整二十九年的和平日子？“乐不思蜀”的刘禅，注定要成为诸葛亮英明伟大的反衬。而让成都成为锦城、蓉城的孟昶，也要以他的投降，为他柔情万端且又绝世美丽的女人花蕊夫人，添上阳刚的一笔，让这位柔弱的女子，公然在赵匡胤面前吟出这样怨恨丈夫的诗句：“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我想这首诗当是后来者的造假之作）但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就没有与“盖棺定论”大大差异甚至正好相反的可能吗？谁还会哪怕稍稍体察一下这两个人内心的折磨与痛苦呢？有时，是可以离开一下历朝历代专制统治者法定的、 “百分之百正确”的立场，试着站在草民的立场上，以对百姓的生活与命运产生着好坏、善恶影响的事实，去对历史事实与历史人物重新品头论足、从而泛滥一下自己的爱憎好恶的。
在成都城里到处走走，总会有古时的岁月与你相遇，让怅怅的心绪柳絮般飘摇，隐隐的淡淡的酸楚，也就如细微得几乎不能觉察的雨丝，洒落于有无之间了。那个让安禄山逼迫得走投无路的唐玄宗，还有那个被黄巢追撵得走投无路的唐僖宗，都曾来到成都避难，或一年，或三年，躲过灾难，养好了身子，也就走了。还有唐明皇的杨贵妃和蜀后主的花蕊夫人，两个出生在成都的美丽而又多情女子，走出了成都，最终都是悲惨地死去。当然还有武侯祠里的诸葛亮，草堂中的杜甫和望江楼上的女诗人薛涛，都会在这与你相遇的古时的岁月中活着生着笑着哭着。
但是，这柳絮般飘摇的怅怅的心绪，还有那雨丝样淡淡的酸楚，就会如薄薄的雪，被一种暖暖的亮亮的阳光消融得没有了踪影。这时，滔滔的锦江就会湍急着撞开蒙昧的胸膛，在你的身前身后留恋地舞几道旋，便��地流向远方，心也就在这浸着阳光又不舍昼夜的江水里显影出古今与未来。这又暖又亮的阳光和阳光里不舍昼夜的锦江是什么呢？它们是那样地撞击得人的心胸阔阔的，又让一种深重的苦涩炙得人的心胸痛痛的？噢，我是看见了那些跪着的、双手被反缚着的石像。
回过头去仔细瞧瞧中国各式各样的统治者，哪一拨少了“专制”与“压迫”，哪一拨能免得了“血腥”二字？
一九八六年，人们在三星堆遗址的城墙内发掘出两座双膝跪坐、双手反缚、全身裸露，却没有了头颅的石雕像。二��一年，人们又在金沙遗址发现了十二尊虽矮小却完整无缺的跪着的裸体石雕像。这十二个跪着的人，全都双手交叉于背后，腕部则被一道又一道的绳索捆绑着，而手指有的有九根，有的七根，有的则只有五根。最为刻骨铭心的，是他们的眼神与表情，惊恐，挣扎，痛苦，愤怒，仿佛有厚厚的乌云正从那忧郁而空洞的眼睛里涌出。在三星堆遗址与金沙遗址成千累万又珍贵无比的青铜器、玉器、金器、象牙之中，他们太粗糙也太矮小了，常常会被人们忽略。但是，我分明感到，他们经历了三四千年的沧桑，依然活着。
三星堆人及其文明，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突然死于何种巨大的灾难？他们之后崛起的金沙人及其文明，又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突然死于何种巨大的灾难？地震？洪水？瘟疫？战争？金沙人是怎样在空前的艰难之中，延续了三星堆人的文明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自己的文明天地？又是怎样的蜀人，再次从金沙的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下，重新站起，将古蜀文明薪尽火传？
我将目光，久久地投向那十几个双手反剪、肢体已经残缺不全的矮小的石人。是他们，将我领进那支浩荡不息犹如锦江之水的队伍：承载着所有的苦难却又延续着生活也用心酿造着生活的世代百姓。只有他们，才是惟一能够打开古蜀文明之门的钥匙吧？元朝灭宋，攻陷成都，先后两次大屠杀，“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元代贺清泉《成都录》）。比其更为嗜血成性的，是明末清初的陕北人张献忠，在他百般的屠杀和清朝军队的杀戮之下，整个四川所剩人口不足九万，而成都几乎被屠戮为一座空城。但是比苦难甚至比屠刀坚忍的还是百姓，百姓是压不跨也杀不绝的，真正如大地上的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百姓的手中握有着最具力量的“武器”，这“武器”便是日子与日子里的家常。明朝也好，清朝也罢，甚至那个打着百姓与“革命”“造反”旗号、从延安出来的张献忠，哪一个是好货？哪一个不都是为了一己的江山给百姓带来了弥天的灾难？但是百姓还是踏着苦难，一步步走向前去，过他们的日子享受他们的家常，与一切统治者走着两样的路途。天下不再成为沙漠与死地，不是什么朝什么人的文治武功，而是百姓的日子与家常，是他们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浓浓的人间烟火，也为这个世界种下了一地的庄稼。麻婆豆腐，夫妻肺片，赖汤圆，龙抄手，不都是咱老百姓的名片？在中国的众多菜系之中，哪一系能像川菜这样具有着彻里彻外的平民气息？还有成都数也数不清的茶馆（据清末民初的一本《成都通览》记载，当时成都城数得上名号的茶馆就有四百五十四家），那里简直就是咱百姓让心性自由放开的天地。哪怕生活苦得累得让人如负着重轭的牛马，可是在茶馆里待上一阵，就会揩去心上滴下的血和眼中流出的泪，让心绪从容起来，再埋下头去过家常的日子。
就是这样的百姓，早在三千多年前的成都金沙，就创造了那件空前绝后的艺术瑰宝――太阳神鸟金饰。二��五年八月十六日，“太阳神鸟金饰”正式成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我们不要只想着古蜀文明是受中华古代文明影响的中华古代文明的一部分，它其实很可能是独立于中华古代文明、并对中华文明产生着重大影响的独立的人类古代文明之一。甚至，古蜀文明很有可能是一种有着联邦民主制幼芽的、先进于中华文明的一种古代人类文明。
只用二十克黄金，就打造出了一幅人类迄今为止最具创造力的作品：一轮太阳在五点二九厘米的空间里旋转着放射出十二道齿形光芒，四只首足相接的飞鸟，在十二点五厘米的空间里，围绕着太阳欢愉地飞翔。这十几厘米的空间，也许就是世界上最为伟大的空间了，因为它代表了无垠的宇宙、没有尽头的时间，同时也表述着劳动者无限的想像与无边的向往。与此相比，我们的太空飞行，只能算是一种低级的、近距离的飞行。有着这样的精神世界的人们，怎么会被灾难与苦难所根本阻碍呢？这二十克的重量，也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分量了，因为这区区二十克，承载着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在说这四只飞鸟就是循环往复没有止境的四季，而那十二道太阳的光芒，就是四季的十二个月。我真的感到，在那些个双手被缚、痛苦不堪的石人的心里，不正存着挣脱而后飞翔的梦？那个叫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美国作家，不是把人比作一只“囚鸟”吗？能飞想飞，却处在被囚的悲惨世界里。圆是自由飞行的弧线，也可以是限制飞行的界限，圆是一种开放与无限，也可以是一种束缚与拘禁。人的生命的有限与时空的无限，正藏着一种悲剧式的宿命。可是当上帝因为人的生命的有限而窃笑的时候，这轮“太阳神鸟金饰”却照亮着我们人类向上的路：只要敢于冲破从而自由地飞翔，无数个有限的个体相联，就会一点一点地接近那个无限。让胸膛里积攒起可以绽放可以燃烧的血液，肉体的沉重，怎能阻挡心灵的翱翔？专制与压迫，又怎能窒息精神的对于解放的渴望？哪怕层层叠叠的黑暗，迫煎得草民百姓生不如死（当然，后来还要加上知识分子），可是，仰起头来吧，透过黢黑的乌云，就有这太阳正放射着金色的光明，就有这首足相连的鸟正飞翔在光明里。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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