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蒋介石日记透视国民政府后期政治
曾景忠 《 中华读书报 》（ 2014 年 11 月 19 日
09 版）
《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还原 13 个历史真相》，杨天石著，九州出版社 2014 年 6 月第一版，48.00 元
由于蒋介石日记原件至今还未出版，因此，书中揭示蒋氏日记中的一些内容，不仅对于广大读者，而且对于一些难以阅读到蒋氏日记的研究者来说，都是很新鲜的。非但如此，作者在每篇论文中都广泛引述了大陆、台湾和国外的许多档案和其他史料，参考了各个论题既有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对论述到的每一人物事件的来龙去脉都梳理得一清二楚，因此，此书不仅使读者了解到民国政治的许多内幕，而且澄清了以往一些历史误传和错误论断。
杨天石解读蒋介石日记，已经出版过两部论集，最近又出版了第三集《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还原 13 个历史真相》。与前两集样，第三集的论文仍是以解读蒋氏日记为引线，实际上是对中华民国时期政治的若干专题进行论述。
第三集辑录其读蒋氏日记的论文 15 篇。该集论文内容所涉时间跨度较大，从 1936 年的绥远抗战，到 1972 年尼克松访华。书中论题虽有几篇文章是研讨蒋介石对抗日的指导，和国民党政府退至台湾后发生的情况，但绝大部分还是集中于国民政府后期政治和中外关系两大领域，其中尤以抗战结束前后国共关系和战后制宪、行宪的历史为重心。故似可简要地说，此书主要内容是从蒋介石日记透视国民政府后期政治。
杨氏素以擅长搜罗史料著称。由于蒋介石日记原件至今还未出版，因此，书中揭示蒋氏日记中的一些内容，不仅对于广大读者，而且对于一些难以阅读到蒋氏日记的研究者来说，都是很新鲜的。非但如此，作者在每篇论文中都广泛引述了大陆、台湾和国外的许多档案和其他史料，参考了各个论题既有的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对论述到的每一人物事件的来龙去脉都梳理得一清楚，因此，此书不仅使读者了解到民国政治的许多内幕，而且澄清了以往一些历史误传和错误论断。书中每一篇文章都富有新意。
一
绥远抗战与蒋介石的抗战决心
以往宣传文字和一些史著均称，“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对日不抵抗，先安内后攘外，1936 年绥远抗战似乎是傅作义违背蒋介石的意旨擅自发动的。此书揭示：实际上，蒋介石安内与攘外并进。1936 年，他一面处理两广事变，一面指示阎锡山进击日本傀儡军。两广事变解决后，蒋重点对日，准备抗战。当年 11 月 16 日，蒋致电阎锡山，要他命令傅作义积极占领收复百灵庙，后进一步要求扩大战果，收复商都。傅作义、阎锡山、陈诚对绥远抗战
有贡献，但绥远抗战的决策者和总体指挥者是蒋介石。当年蒋指示外交部长张群，与日本大使川越茂谈判，须态度强硬。通常都说西安事变逼使蒋介石停止内战，决心抗日。事实上，蒋介石抗日的决心和意志在西事变之前早就已形成了。
蒋介石收复新疆主权反对“疆独”
抗日战争后期，一度依附于苏联的新疆军阀盛世才，掉头内向。蒋介石借机引导，从而收回新疆主权。杨天石著文详尽地叙述了盛世才依靠苏联势力上台，亲苏附苏和后来转向中央政府的过程。文中分析：苏联的外交方针，一方面为发动世界革命，支持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解放；一方面扩大本国利益，实行民族扩张主义，控制新疆，掠夺资源。1942 年盛弟盛世骐离奇被害，成了盛与苏联关系逆转的关键。蒋介石既争取盛的内向，努力收回主权，又力图维持与苏联的友好关系。但苏联势力从新疆撤退后，支持中国新疆内部的民族分裂主义势力成立的“东土耳其斯坦共和国”。蒋介石用和平谈判、成立新疆省联合政府的方式加以解决。不过，新疆联合政府在张治中主席辞职后，很快分裂。1949 年后，反对“东突”和“疆独”的任务落到中共肩上。杨文结论说：“国民党与中共之间有许多分歧，但是在维护国家统一和领土主权完整上，双方却是一致的。” 抗战胜利前后两次国共谈判
此书收录两篇有关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美国特使赫尔利两次插手国共两党谈判的论文。
一篇论述 1944 年赫尔利调停国共关系。赫曾赴延安与毛泽东达成五项协议，简称“延安协议”，核心是成立“联合政府”。赫以为这个协议蒋介石也能接受，但回重庆后，蒋介石拒不同意。对赫、毛商定的“延安协议”，国民党经研究提出了一个“修正案”，虽作了一些让步，但反对成立联合政府和联合军事委员会。中共亦拒绝国民党的“修正案”。后经赫尔利继续斡旋，毛泽东提出召开党派会议，周恩来再到重庆，重开谈判。蒋介石坚持孙中山手拟的《建国大纲》和召开国民大会的主张，否定毛提出的“党派会议”。中共坚决反对
召集国民大会，发动批蒋高潮。赫尔利站到蒋介石一边，他回到美国后声明美国不能支持中共，特别是不能以武器支持中共，这惹来了毛泽东的强烈批判。杨天石《蒋介石为何拒绝在〈延安协定〉上签字》一文对赫尔利调停国共关系的过程作了详尽叙述，同时分析蒋介石不愿改变国民党一党专政和惧共反共的心理。但他从蒋氏日记中看到，蒋有过开放党禁的念头，对一党专政的弊端有认识，对在与其他党派竞争中求得国民党的进步和发展也有某种向往，不过，长期一党专政的惯性，使他不能放弃党治。这给读者提供了蒋介石思想心理复杂性的又一证据。
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邀毛泽东赴重庆谈判，这是读者熟知的历史事件，但是对于毛泽东先拒绝邀请后应邀赴渝的内幕知晓者不多。杨天石《蒋何以邀毛，毛何以应邀》一文对重庆谈判的历史背景和过程作了深度介绍：蒋介石是接受了赫尔利的建议才向毛发出邀请的。抗战胜利后，毛泽东领导的中共准备向推翻国民党统治的政策回归。蒋氏发出两次邀请，中共中央最初决定不去。但莫斯科斯大林来电，指出：“中国一定不能再度打内战，如中国再打内战，中国民族就进入灭亡之路。”毛泽东部分接受莫斯科的劝告，才决定应邀赴重庆。杨文认为：“重庆谈判并不圆满，但大体成功”，为政协会议打下基础。他从中总结出两党关系的历史经验：“力争以文谈代替武战”；“捐弃前嫌，面向未来”；“让步与忍耐”。
战后国民政府的制宪与行宪
书中有两篇论文，专门论述到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政府制宪、行宪中的问题。
一文论述 1946 年制宪过程中国共两党对由政协会议通过的“宪草修改原则”进行争论谈判的经过。国民党蒋介石坚持“五五宪草”中“党国一体，总统集权”的原则。而政协通过的主要根据张君劢设计的“宪草修改原则”，形式上保存了“五五宪草”的五院制，但偷梁换柱，实质上将总统制改为内阁制，中央集权制改为地方分权制：行政院对立法院负责，立法院对行政院有不信任权，省得制定省宪。在野的中共和民盟完全同意，想当行政院长的
国民党首席代表孙科也表示支持。蒋介石和国民党中许多人对此非常不满，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认为政协会议通过的决议必须修改，而中共联络民盟坚决抗争。因美国施压，蒋介石才接受政协通过的“宪草修改原则”。蒋争取到青年党和民社党的支持，1947 年 12 月 25 日，国民大会通过了总统为虚位元首的中华民国宪法草案修正案。不过，后来国民党用增加戡乱时期“临时条款”的办法，扩大总统权力，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另一文则为论述 1948 年行宪国民大会选举总统时，蒋介石曾拟退出总统竞选，推荐胡适为总统候选人的背景和过程。由于国共内战中国民党政府军形势日益不利，国内一些势力和美国政府均有促蒋下野之意，美国又以美援施压，蒋介石考虑推荐胡适竞选总统。蒋经国也上书其父，建议他担任行政院长。但当蒋介石向国民党中央建议，推举一党外人士当总统候选人时，党内群起反对，蒋的提议遭到否决。最后，通过“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将实际政治权力归于总统，蒋介石仍然竞选并当选总统。于是，一向反对一党专政的美国人士司徒雷登和杜鲁门，都对蒋失望绝望。
反贪和“打虎”
这一论集中有一文论述抗战期间和抗战结束后蒋介石反贪严惩孔祥熙亲信林世良，还有一文论述 1948 年蒋经国在上海“打虎”（打击奸商囤积物资，以平抑物价）触礁扬子公司案，蒋介石最后收场的情况。《蒋介石枪毙孔祥熙亲信及其反贪愿望》一文论述抗战期间蒋介石严惩贪污的一例。1942 年仰光失陷前，滇缅公路运输繁忙，限运私商货物，抢运国家物资时，中央信托局运输处经理林世良受贿，为一私营企业提供信托局运照，冒充公交车公货，被发现查扣后，因林为孔祥熙亲信，此案引起舆论强烈批评。蒋介石将林世良案移归军法处置。他不顾孔祥熙说情，指示从严判决。文中还列举了蒋从严惩处的多起贪污案件。战后，蒋企图继续扫除贪污，铲除豪门资本，但肃清贪污运动“未能发挥作用”，最终，“面对贪污，蒋介石已经束手无策了”。
蒋介石退守台湾之后
这一论集中有四篇内容为有关蒋介石退守台湾后情况的论文。《蒋介石与钓鱼岛的主权争议》一文论证了蒋介石坚持钓鱼岛为中国领土的立场。《陈洁如回忆录何以尘封近三十年？》内容为：陈洁如曾与蒋介石同居过多年，蒋介石在与宋美龄结婚前将她打发到美国，脱离关系。陈洁如晚年欲出版回忆录，披露与蒋同居的情况。蒋介石得知信息后，交由陈立夫出面调停，付予她十五万美金，让她具结不再出书。杨天石着文叙述了这一过程。至 1990年陈之回忆录问世。杨文考析陈洁如回忆录中有大量作伪，价值不大。《蒋介石联合苏联谋划反攻大陆始末》内容为：中共与苏联关系恶化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苏联伸出触角，与台湾当局接触。双方就联合攻击大陆互作试探。杨天石发现：蒋介石虽然想联合苏联，实现反攻大陆，但他始终对苏联存有戒心，担心苏联借机侵略中国。他不愿做洪承畴、吴三桂那样的人物。《尼克松竞选与蒋介石、宋美龄晚年的感情风波》内容为：国民党迁台后，宋美龄外甥孔令侃长期居美，从事秘密外交。因尼克松改变对华政策，1972 年访问中国大陆，蒋介石迁怒于孔，并因而一度影响他对宋美龄的感情。
二
杨天石解读蒋介石日记的第三集论文，用丰富的史料为读者编织了一幅幅民国后期的政治画图。阅读此书，读者可以加深对从抗战后期起中国政治两个重要特点的认识。
一是对国民党政府弱势统治地位和受美国影响的认识。由于中国内争内战，国民党政府不管在内政还是在外交上，都处于弱势地位。由于中共的军事政治力量在抗日战争中获得巨大发展，到抗战后期，中共在中国政治舞台上已经逐步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足与执政的国民党政府分庭抗礼。国民党政府对中共的抗命无可奈何。而美国套用它两党制的模式，企图说服国共双方接受“联合政府“的方案，于是有了赫尔利调停国共内争，和接受赫尔利的建议，蒋介石邀请毛泽东赴重庆谈判；美国施加压力，才有了蒋介石接受《宪草修改原则》；
连蒋介石推举胡适参选总统，也都有美国影响的因素。当然，杨书分析：“蒋介石的对美政策也具有两重性，即一面对美国政府的侵华企图及其霸道有不满，有警惕，但又不能不依赖美援以维持统治，这样，他就不能不在某些方面应付和敷衍美国人，在政治改革上做出若干让步。”
一是国共内争和双方力量的消长决定着抗战胜利前后中国政治的走向。书中记述赫尔利调停国共关系，显然是在国民政府无力亦无法逼迫中共服从其领导，奈何不了中共的情况下，被迫同意赫尔利赴延安，寻求中共与国民党政府和平合作的途径，中共说服赫尔利接受中共的联合政府和联合军事委员会的主张，于是达成“延安协议”。后来，倒是国民党不接受这个赫尔利也在其上签了字的协定，显得被动。至此，中共不仅军事、政治力量发展强大，在外交关系上也取得成功。毛泽东提出党派会议，最后国民党只得同意举行政治协商会议。国民党试图坚持“五五宪草”，并未成功，最后只好同意接受中共和民盟坚持的“宪草修改原则”。蒋介石邀请毛泽东到重庆谈判，中共领袖与国民党政府元首平起平坐，这本身就提高了中共在全国政治天平上的分量。“双十协议”显示了中共有和平诚意，而国民党试图让中共交出军队的目的根本不可能达到。中共凭恃实力，实施“不怕内战，而要以胜利的内战来制止内战和消灭内战”的方针，处处主动，最后推翻了国民党政府在中国大陆的统治。
杨天石根据史料，揭示了许多过去人们所不知晓的历史情节及其历史背景。例如，关于蒋介石对待贪污的惩治态度。书中指出，蒋介石主观上也是想肃清贪污腐败，并采取了行动的，然而收效甚微。蒋介石决定处决孔祥熙亲信是显著一例。杨书中写道：“蒋介石此后也曾多次多方设法，甚至企图开展‘肃清贪污运动’，藉以解决普遍弥漫于国民党官场的严重贪污现象。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虽曾命令自己的儿子蒋纬国退回非法取得的‘敌产’，却无力改变国民党官场的普遍现实。在他主持的（国民党）六届四中全会上虽曾制订《当前组织纲领》，规定党员应登记财产，凡拒绝登记者不得成为国民党员，但从未付之实行。贪污现象日益发展泛滥，终于迫使人民对这一政权完全丧失信心和希望，蒋介石不得不败走台
湾。”作者感叹道：“贪腐可以亡政，信然。”作者指出：“豪门越‘豪’，处理其贪腐，就应该越坚决、果断、及时，这就是历史教训。”
杨天石解读蒋介石日记的论文中，引用蒋的日记文字并不多，每篇只有几段，但为了弄清日记中的几句话，却要搜集大量的资料进行比对分析。这一文集中每个论题，即便对民国史有些研究的学者也只能大致了解其外貌轮廓，而对其中内在经纬脉络理路未必了然。而杨书论述每一个政治话题，却像画出一棵棵大树的植物生理图，运用史料将树的主要根系、主干、枝蔓，直到叶脉，都一一清晰地绘示出来。这是学术研究水平的体现。作者在史料分析方面显示出高超功力，此处试举例说明。
1945 年 8 月 10 日，中共得知日本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