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总结
  • 工作计划
  • 心得体会
  • 述职报告
  • 事迹材料
  • 申请书
  • 作文大全
  • 读后感
  • 调查报告
  • 励志歌曲
  • 请假条
  • 创先争优
  • 毕业实习
  • 财神节
  • 高中主题
  • 小学一年
  • 名人名言
  • 财务工作
  • 小说/有
  • 承揽合同
  • 寒假计划
  • 外贸信函
  • 励志电影
  • 个人写作
  • 其它相关
  • 生活常识
  • 安全稳定
  • 心情短语
  • 爱情短信
  • 工会工作
  • 小学五年
  • 金融类工
  • 搞笑短信
  • 医务工作
  • 党团工作
  • 党校学习
  • 学习体会
  • 下半年工
  • 买卖合同
  • qq空间
  • 食品广告
  • 办公室工
  • 保险合同
  • 儿童英语
  • 软件下载
  • 广告合同
  • 服装广告
  • 学生会工
  • 文明礼仪
  • 农村工作
  • 人大政协
  • 创意广告
  • 您现在的位置:六七范文网 > 文明礼仪 > 正文

    三嫂的手镯|秦岭三嫂土蜂蜜是真的吗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08 04:24:31 点击:

      1      腊月正月总会遇上几场酒席,本家本姓的男女挤在一处院子里,脚步声多了,说话声多了,笑声也多了。毛头小孩儿跳过来钻过去,胡乱地点几个鞭炮,甩开去,偏要往胆小的女孩身边扔,院子里的哭声便也多了。
      院落前面几个大木盆一字排开,杉木箍起来的圆肚盆,装得下三担水。三哥挑水,一担一担的暖井水,一桶一桶往木盆里倒。桶里的水哗一声倒下去,白花花的水珠从盆沿溅出来几滴,溅上了哪个嫂子哪个弟媳的裤管鞋面,让人直跺着脚直跳,骂老三鬼毛臊老三哥坏,三哥便挑着空桶站在原地哈哈地笑着,耽误不少挑水的工夫。
      年轻的媳妇们在盛了水的木盆前坐下来,洗碗的,洗碟的,洗菜的。光是洗菜的有好几个,各各洗的是不同的菜,洗土豆的一个一个地刷,洗海带的一张一张地抹,洗青菜菠菜的把菜根剪了,把青叶黄叶择了,再把叶瓣扳开来,一棵一棵去洗。
      三嫂在洗香菇、木耳,都是干货浸泡开来的,香菇干扭扭皱巴巴的,撑不成小伞了,成了老瘪的奶头,木耳见水倒好像活了过来,一只只棕黑颜色的小耳朵,捏一捏,软软韧韧的。三嫂洗菜前撸起袖子,没撸多高,就露出一截玉藕般白净的手臂,手臂上戴着一只镯子呢,碧绿莹莹的玉手镯。
      三哥挑水过来,放下水桶,朝三嫂那边瞧了一眼,一时间不见他倒水了,也没见他好好喘口气,倒是指着三嫂的手臂说:“你们看,你们看香月的手镯!”
      老三鬼怎么了?让人看他老婆的手镯?又在卖弄什么?显然三哥的话并没有挑逗起大家看手镯的热情,虽然在不敢设想的金手镯之外拥有一只玉手镯或者银手镯是多少姑娘媳妇的梦想,虽然大嫂二嫂的手臂上没有镯子,阿婆大妈二妈还有我妈的手臂上也没有镯子,虽然早就听说老三的新媳妇是戴着一只镯子进门的。
      见众人没有反应,三哥接着说:“她的手镯是林浦宣送给她的!”
      凭着林浦宣三个字,三哥的话一下子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院子里的男人女人一下子活起来了,腿活了眼睛活了心思也活了,林浦宣?林浦宣送的镯子?林浦宣送的镯子!都凑过来了,大嫂二嫂凑来了,烧饭的婆姨媳妇凑来了,大姑子小姑子凑来了,连大哥二哥这些沉得住气的爷们也凑来了,一起凑上前,一起看三嫂,看三嫂的手臂,看三嫂的手臂上的镯子。
      见人群城墙一样压过来,三嫂连忙拉了拉衣袖,想把镯子掩盖回去。就算衣袖盖住了镯子,却不能把三哥抖出来的事情遮盖回去了。这时候三嫂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人墙盯住三哥,目光有些清冷,但是明净,好像山泉水,目光里分明有责怪的意思,还带着几分紧张,隐隐间还有一点点的鄙薄与不屑,朝她的男人盯了一眼,并没有说话,也不看四周的人,还是把头低回去,把一双手压在了水面上,手里没有菜,盆里的水一波一漾,好像在抖动,不是水自己发抖,分明是触着水面的一双手在抖。
      看一看三嫂低埋着的头,看到三嫂一头漆黑的头发,可是漆黑之中竟然夹着几丝白色,是白发,黑白衬托,十分醒目。
      院子里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林浦宣是谁,然而小妹妹不知道,小妹妹冲着三哥问:“三哥三哥,林浦宣是谁?他在哪里?他有许多镯子吗?”
      看来妹妹倾羡于三嫂好看的绿玉镯子了。
      听小堂妹一问,三哥飞扬起眉头,哈哈笑道:“林浦宣是谁你不知道吗?告诉你,他是个大英雄,大烈士,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等你上了学,你会和你的同学们一起去给他扫墓,要是不信,你问问你姐姐。”
      小妹妹果真问我,“姐姐,三哥说的是真的吗?你去扫墓了吗?你也拿到镯子了吗?”
      听她竟然说出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简直要被她气疯了,林浦宣,烈士林浦宣,难道我们大家给他扫墓都是为了拿他的东西吗?要不是我妈老是护着她,我恨不得扇她一巴掌。我朝她扬了扬拳头,凶巴巴地喊起来,
      “你知道烈士是干什么的吗?人家举炸药包炸碉堡,拿胸口挡子弹,没有他们,就没有你的好日子!”我的声音太大了,小妹妹看来被我吓坏了,瞪着一双眼睛,眼珠子都不会动了,现在她满脑子装的肯定不再是镯子了吧,说不定装满了我凶狠的样子。
      我说的话都是我们的老师教给我们的,我们学习过英雄烈士的课文,董存瑞、黄继光,在我的意识里英雄们烈士们除了炸碉堡便是挡子弹,我不知道林浦宣是炸了碉堡还是挡了子弹。我和我的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给林浦宣烈士扫过墓,一队伍学生像长足爬虫一样,要爬过很远的路,来到一个山坡上,山坡上有一个半圆形的泥土包,土包前面有一个高大平整的石碑,石碑上一竖大字,林浦宣烈士之墓。墓的两边种着许多松树柏树,好绿。
      看了三嫂的镯子,烈士林浦宣送给未婚妻柳香月的镯子,一时间便有惊讶声,赞叹声,也有叹息声,从一张张嘴巴里发出来。这些声音使三哥自我感觉被拔高了许多,兴奋与激动现形在他那张红黑色的倒耙脸上,脸上两片刀削眉飞扬起舞了,还在他的手臂上,只见他伸出手臂轻轻提起盛满了水的木桶,哗一声把水倒进了木盆里,一滴也没有往外溅。
      媳妇们依旧坐回水盆前洗濯。
      媳妇们身后黑瓦灰墙的老房子,黝黑的麻石门柱,门柱上贴上了红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上边的四个字,彭祖传道。我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问三哥,三哥说他也不知道,要我去问三嫂。我本来就想接近三嫂,这样一来便蹲在了三嫂的身旁,看着她细细洗着菜,再问她门庭上那几个字的意思,只见三嫂微微笑一笑,轻声说是给阿婆庆寿吧。我要帮着三嫂洗菜,三嫂说不用了,别把你的手冻着。语音还是轻轻的。我很想好好看看三嫂手臂上的镯子,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腊月正月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光偶尔破过云层出来照一照,更多的时候随着西北风吹过,满院子飘来点点雪花。一点点一片片的雪花,就好像是天公送点碎银子给办酒席的人家,当然最好打个红包了。孩儿们便在飞舞的雪花中蹦着跳着,捕捉起雪花玩,捉了半天,手心里还是空的。忽然间有谁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说,好香。是灶房里飘来了香味。媳妇们已经把该洗的洗完了,把该收拾的收拾了,听待厨上的吩咐,一样样搬去灶房。旺火烹锅,炸煎煸炒煮,烧靠焖煨芡,一时间,锅铲声,煎炸声,盘碗撞击声,油酱麻辣的呼喝声,夹杂着呼儿唤女的喊叫声,整户人家中滚出了一团团声球,也就传出了非凡的热闹。
      厨上要用香菇木耳的时候叫三嫂,却不见了三嫂,人呢?
      
      2
      
      三嫂回了趟娘家,好几天了还没有回来。人家问三哥,你媳妇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去把人接回家。三哥又是哈哈笑开,他说香月她是想林浦宣了,让她好好想几天。人家说你倒好,由着自己的老婆想别人。
      三哥一听,拧紧了脖根说:“香月想的是林浦宣!你的老婆能想吗?”又说,“想完了林浦宣,她会回来的。”
      三嫂果真一个人回来了,红黑色细格子上衣,蓝裤子,还是出门时候的打扮,手里提着一只篮子,是细篾编织的腰子篮。想看看三嫂的篮子里面装着什么,篮口却盖了一条毛巾。三嫂懂了我和妹妹盯着竹篮的目光,她笑了笑,把手伸进毛巾下面,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玻璃罐子,罐子装着黄黄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三嫂说:“是蜂蜜,来,冲点糖水喝。”
      让三哥拿来杯碗,给我和妹妹一人冲了一碗蜜糖水,让妹妹喝完了糖水直舔碗沿。
      三嫂舀了水洗脸,我凑上前,我想三嫂洗脸的时候会撸起袖子,我想再看看她手臂上的镯子。但是没有撸高衣袖,我没有看见林浦宣送给她的镯子。
      三哥把盖在竹篮上的毛巾掀开了,听见他咦了一声,说:“这是什么?一封信?”
      三哥把信从竹篮里拿出来,还想把信件从信封里拿出来,三嫂一见,马上改变了脸色,追上前扬起手来,一把从三哥手里将信夺走了。
      三哥并不恼,笑嘻嘻问三嫂,“林浦宣写给你的吧?他怎么只给你写了一封信?”又自己解释,“肯定是来不及写了。”
      不久三哥接受村里的指派,当上了民兵连长。三哥那一颗满坡枯草的脑袋马上昂了起来,走路时摔手迈腿的幅度都明显大了,打老远让人看出他心里边的乐颠颠喜洋洋。
      三哥一见我爸就说:“叔,我们一大家子人从来没有出过当官的,现在总算出上一个了。”
      我爸当时正拧着眉头在抽旱烟管,在三哥说话的时候,他把一颗烟屎从烟嘴里吹出来,吹得老高,落向老远。
      三哥又说:“我知道,我是沾了香月的光。”
      我妈走过来,接住三哥的话题,说:“你是沾了林浦宣的光!”
      三哥马上接茬道:“对,对,我是沾了林浦宣的光。”
      我妈团起笑脸靠近三哥,说:“老三,听说上面发给民兵的黄胶鞋结实耐穿,要是方便,给你叔也弄一双,四十二码的。”
      有我妈这么一捧,三哥的眼睛一下子大放光芒,两只手马上挥舞起来,他说:“乡里都让我去开会了,上百号人,我站在最前排,乡里的书记就站在我的头顶上讲话,唾沫星子都飞到我的脸上了,书记号召大家要学习林浦宣,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哪里需要往哪里冲,叔,婶,你们不知道听着书记的讲话我是多么激动,我感觉自己马上要冲出去,向前冲,不怕子弹,不怕牺牲,我就是林浦宣!”
      突然间从我爸的嘴巴冒出一句,“你叫郑三柱!”三哥盯着我爸阴沉的脸看了看,垂下目光,却又很快抬了起来,说:“林浦宣牺牲的时候还是排长,我是连长了。”
      三哥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我妈追着他再吩咐,“老三,是四十二码的!”
      却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回过头一看,是我爸把烟管扣在了桌子上。
      三哥在路上碰到了大哥,还有大嫂,三哥跟大哥说:“老大,我当上民兵连长了。”大哥拍一拍三哥的肩头,说:“不错,老三沾上人家的光了,老三当上连长了!”
      听到大嫂在大哥身后压着喉咙骂人,“人家都会把袖子卷起来,你看你看,你的袖子这么掉着,一点不会收拾,快,把袖子卷起来!”
      见男人拖延着不肯卷袖子,她上前一把拉住丈夫的衣袖,三下两下把一只袖子卷了。三哥看到,大哥的手腕上戴了一块崭新的手表。
      二哥和二嫂在小学前面的操场上学骑自行车。自行车同样是崭新的,闪着黑漆的光亮,座凳和横档戴了毛线套子,红套子绿套子,看上去好像戏台上小丑戴的那顶小帽子。二嫂学骑车,二哥给二嫂扶车子。二嫂跨上车,歪着身子踩了几步,摔下来,连忙爬起来,一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龙头,脸孔红扑扑的,那脸上现出来的是娇羞,藏不去的是骄傲。
      三哥跟二哥说了跟我爸和大哥说过的同样的话,说他当上民兵连长了,还说他去乡里开了会。二哥说:“老三,要是你二嫂戴着别的男人送她的手镯,还让我去沾别的男人的光,我不如死了算了。”
      二嫂迎着丈夫的话娇羞地说:“我才不会戴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二哥二嫂的话把三哥给惊住了,歪着脑袋在原地呆呆地站了许久,不知道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过了半天才说:“不会的,林浦宣不会送给二嫂东西,他才不会送二嫂手镯!”
      回到家三哥对着门槛踢了两脚,又对着石门柱踢了两脚,说:“谁稀罕手表!谁稀罕自行车!”又说,“我知道我叫郑三柱,我不叫林浦宣!”
      
      3
      
      三哥和三嫂,一个喜欢有事没事满村转悠,一个很少出门,坐在家里,低眉敛首缝补衣服、做鞋。我们喜欢有事没事往三嫂家里跑,妹妹觊觎三嫂家的蜜糖还有瓜子花生,我主要还是想听三嫂讲故事,想听她讲讲英雄林浦宣的故事。如果得到一鳞半爪英雄林浦宣的事迹,我肯定眉飞色舞说给同学们听。其实我已经好几次跟同学说过了,我说林浦宣的未婚妻是我的三嫂。可是同学们并不买我的账,他们翘着鼻子噘着嘴巴说:“那个老三鬼谁不知道?”
      他们还编了顺口溜笑话我,笑话我三哥,老三鬼,臊不臊,娶了老婆把尾巴翘……看来,不给他们抖点真货实料是不行了。
      三嫂总是把妹妹的口袋填得滚圆,用蜜糖水糊甜我和妹妹的嘴巴,但是她不说林浦宣的故事,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跟我们提起过林浦宣。
      三嫂的白头发又多了几根,她的手粗糙了,手臂干瘦了,她在灯下做着千层底黑灯芯绒面的布鞋,垫底绣了花,红丝线绣的花,绿丝线绣的草叶,很好看。我问三嫂,是替三哥做的鞋吗?三嫂笑一笑,用顶针棒顶着扎针,一针一针绷帮合底,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我竟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又问她,林浦宣穿的鞋子是不是也这么大?三嫂给林浦宣做过鞋子吗?
      三哥回来了,三哥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里来。他一面走,一面甩手踢脚,口语不清地嘟囔着,“都,都拉我吃,拉我喝,推不掉,搡不掉,谁,谁让我在村里露脸了呢?”
      三嫂没有站起身,甚至没有朝三哥把头抬一下,淡淡地说了声,“又喝成这样。”对我说,“阿环,你去给你三哥泡杯茶。”又补了一句,“加点蜜糖。”我端着蜜糖茶水回到房里的时候,看见三哥身子歪斜站在三嫂的面前,我叫了声三哥,他不理我,也不理会我端过去的茶水。只见三哥他的一双眼睛圆圆地瞪了起来,眼睛里面红红的,好像着了火。
      三哥指着三嫂手里快要完工的鞋,说:“你不是给老子我做鞋,你是给林浦宣做的!”
      三嫂手里的针线停顿了一下,还是一咬牙把扎下去的针拔了出来,一边缓缓地拉着线。她的眼睛不看三哥,也不看鞋子,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去墙角边,墙角边一丛晃动的黑影子。
      醉酒的三哥突然间一把夺下了三嫂手里的鞋子,同时拿起簸箩里的剪刀,张开剪口朝鞋子剪去。三嫂扑上前,和三哥撕夺起来。妹妹被吓得大哭,我拉起妹妹,飞快地往家里跑,跑到家把三哥三嫂打架的事情告诉我爸妈。
      我妈赶到三哥家里,从三哥手里夺下了剪刀鞋子,鞋子已经被剪坏了,崭新的绒面被剪开了好大的一个口子。再看人,看到三嫂握紧着自己的手,血从她的手指缝里涌了出来,一滴一滴流下来,鲜红鲜红的。
      三嫂的脸同鞋底一样苍白,但是我看出她的目光很硬,子弹一样,好像要射出去,却不知道射向谁。
      我妈替三嫂包扎了伤口,回头再找三哥算账,一看,床前的地面上堆着一滩秽物,醉酒人和衣倒在了床上,已经鼾声大作。
      待三哥第二天酒醒,跟他提起剪鞋刺伤三嫂的事情,他皱着一张惺忪的脸,抓一抓脑袋上枯草般的乱发,说:“会有这样的事?我剪了鞋子还刺了香月?我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是毒水害的,再不喝了!”
      拉着三嫂要看她受伤的手,三嫂把他推开了。后来三哥醉酒成了家常便饭。
      我跟三嫂说,清明节快到了,我们老师又要带领我们去给林浦宣烈士扫墓了。
      三嫂坐在一把铺了草垫的竹椅子上,靠着椅背,她的手里握住一只鞋底,一只宽厚结实的鞋底。她的身后是一堵老墙,阳光打在墙面上,破旧的墙面现出一片油亮。阳光同样照在三嫂的脸和脖子上,她的脸还是很白,比我都白,阳光给她涂上了一层黄红色。她的脸和脖子上爬满了细绒毛,一根根绒毛挺立了起来。我妈说,三嫂的肚子里有孩子了,还说,等你长大嫁人肚子里怀了孩子,你的汗毛也会站起来的。还听说三哥想要个儿子,说是把儿子养大了,送他去参军。
      老墙下的三嫂停下针线,她抬头看一看远方,目光迷蒙。三嫂好像不仅怀有身孕,而且怀有心事,但那份平静会让人感觉什么也没有。待到三嫂把望远的目光收回来,她专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那座墓里只有一套衣服,一双鞋子。”
      我知道三嫂跟我说的是林浦宣的墓,烈士的坟冢。
      三嫂说林浦宣的遗骨留在异国他乡了,连骨灰也没有带回来。三嫂说那是一套中式藏青色咔子布衣服,林浦宣参军前做的,他舍不得穿,说是等到跟她结婚的时候再穿,鞋子是一双布鞋,未婚妻的针线,他试过,说是脚帮稍稍紧了点,还说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脚会瘦去一点,这样就刚好。
      三嫂的目光又幽远起来,她说,他说过,我做的布鞋穿着合脚,舒适,踏实。他喜欢穿我做的鞋子,一辈子喜欢,我答应过他,每年都要给他做鞋子,做一辈子。
      我忽然想到,三嫂做的,又被三哥剪坏了的,说不定那真的是给林浦宣做的鞋子,可是三嫂要是每年都给林浦宣做了鞋子,那些鞋子放在哪里呢?会不会是,在三嫂回娘家的时候带去娘家了,带去林浦宣的坟前烧掉了?
      我想起我妈经常跟我说的一句话,阿环,还有阿佩,你们长大了都要学会做鞋,做千层底百针纳的布鞋,男人的脚上穿了女人做的鞋,走到哪里都会想家。三嫂有心让林浦宣穿着她给做的鞋子回来吗?
      我再看三嫂,看到三嫂正在纳鞋底,千针百针,一针又一针。
      我想我还是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同学们吧,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跑了几十里的路,跑得脚板都起了血泡,跑去给烈士扫墓,而墓里仅有烈士的一套衣服,一双鞋子……
      
      4
      
      因为我无意说出来的话,给三嫂造成了莫大的伤害,这是始料不及的。
      我也是听说的,同学跟我说,说我三哥在外面喝了酒,还跟人赌博。回到家的时候我就把听来的话跟我妈说了,说三哥赌钱呢。我妈是个耳朵里进了话,不让嘴巴说出来就不痛快的人,并且她从心底不希望这一家人里面出个赌鬼。她知道,嗜好赌博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她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三步两步跑去三嫂家里,让三嫂什么也不要干了,马上去找三哥。说要是看到三哥在赌博,当场把他揪回来,还说三嫂要是揪不动,叫上他这个做婶子的一起去揪。
      三嫂反而显出迟疑,她问我妈:“还是等他回来,问问他再说吧?”
      我妈斩钉截铁,“不行,晚一分钟都不行!”
      三嫂出门前还是勉强,她还说:“心要是在外面,叫是叫不回来的。”
      怀着四五个月身孕的三嫂在村子里找三哥,三嫂平常很少串门,也跟村子里的人很少接触,而村子里的人是知道她的,因为她先前的经历,因为三哥口无遮拦的宣扬。
      有热心人给三嫂引路,把她带去一户人家。她进了门,果真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几个人的面前放着些钱。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一回,肯定不希望看到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偏偏就在其中。
      三嫂在赌场上出了事。用三哥后来的解释,他那天是喝了点酒,趁着酒性随着一伙人赌一赌,每个人面前只放着那么一点小钱。要是赌大的,里外把风呢,外人哪里进得去,当时刚巧他的风头不好,输了钱,心里急,偏偏看到自己的老婆挤进来凑热闹,以为会像别的妇人一样,连抓带挖,恶语交加,一点也不给男人留个面子,所以也就没有多想,转过身就推了三嫂一把。
      酒性正酣的人不知道手的轻重,一下子把三嫂推去老远,失了重心,整个人站立不住,重重摔了下去。三嫂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汗珠直滚,怎么也站不起来。一时间,赌钱的人都停了,三哥的酒也醒了,一起七手八脚把三嫂抬回家。三嫂肚子里怀的孩子没能保住。
      都说三嫂伤愈以后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少言寡语两眼茫然的样子,他们家里时不时传出摔摔打打的声音,不是三哥摔,是三嫂,还听到三嫂骂三哥,大声地咒骂三哥,而三哥也只有抱着脑袋蹲墙角。三哥再也没有去赌博,酒还是喝的,不是村里人巴结村干部请吃请喝,是他自己掏钱去小店喝酒,舀上半斤三两散装白酒,有时加几颗花生米,有的时候喝得来了兴致,再来半斤。
      我妈说,好吃的人都会再加上懒做,好吃懒做,老三这辈子怕是活不出什么光景了。还说三哥要是没有当上个什么民兵连长,凭他的一身力气还有脑子,他的生活也不会比大哥二哥差哪里。当然我们明白三哥是因为什么才当上民兵连长混上村干部的,如果把这一层挑明白一点,也就是说如果三哥没有娶上三嫂,哦不,是三哥娶了另外的三嫂,娶的不是柳香月,不是一个只知道做做鞋,一个魂在心不在的女人,那么他的日子会有所不同吧。
      这些不过是闲私的猜测。
      夏天来了,脱去厚衣服,换上短袖衫。穿了短袖,三嫂的手臂和手臂上戴着的东西也就一览无余了。三嫂身上是一件粗布的布衫,显得寒酸,而手臂上那一只光洁温润的玉镯,也就越发醒目了。再看三嫂手臂上那只玉镯子,随着戴镯人手臂的枯瘦,镯圈显大,随着举动,镯子滑上滑下,不小心碰上了硬物,叮地一声,很是清脆。
      那是一只墨绿里夹点草绿的镯子,我妈说三嫂那只镯子值钱。我妈说我的外婆也有过两只玉镯子,早年里换了粮食。我想我妈当时如果有个值钱的镯子,会不会也卖了,换成一只手表,或者其他什么。
      大嫂二嫂来到三嫂院子里的时候,三嫂正在洗衣服,满手肥皂泡沫,她没有起身,让大嫂二嫂自己搬了凳子坐。妯娌几个聊天,也就聊到了手上戴的东西,大嫂二嫂说现在谁还戴手镯,戴手表呢。大嫂二嫂手臂上都戴了手表,银亮银亮的。一个说她的是海鸥牌子,另一个说她的是上海牌。
      三嫂拧干了衣服,回过头对着两个妯娌笑了笑,应和着她们说:“我的手镯是香月牌的。”
      妯娌两个便都笑,笑完了说:“怎么不说是力士牌的?哟,可不是力气的力,是烈日的烈吧。”
      妯娌两个再笑,还说:“要是林浦宣没死,得了功劳做了官,你柳香月可就是官太太了,那可是身上穿的,手上戴的,要什么有什么!”
      另一个却说:“要是真的做了官,那可就不定找谁做太太了!”
      “是啊,刨土的手,戴了镯子还得刨土,吃粗粮的嘴,吃了细粮还得吐。”
      “哈哈,人的命呐!”
      三嫂沉下脸色,没好气地把一大盆脏水哗地泼去,她丢下了一句话,“我的事情,不是你们配说的。”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屋子里去了。
      当天晚上三哥的屋子里传出了哭声,是女人的哭泣声,开始低沉,后来大了起来,再后来继继续续的。
      第二天三哥说三嫂真是莫名其妙,他又没喝酒没犯事,好端端的,她凭什么哭呀哭,还哭到半夜,吵死人了,哭完了还骂人,倒不是骂他,也不是骂别的人,倒好像是骂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此后再没见到三嫂戴镯子,也很少见她笑,倒见她时不时神经质地骂人,骂人的时候眼睛不看人家,盯着地面,盯着她自己的脚尖。
      三哥有时候气不过,说:“要是林浦宣见你这个样子,他才不会要你呢!”
      三嫂竟然一把朝三哥抓去,在三哥的脖子上抓出了好长一道血痕。
      直到后来他们的女儿小妮长大了,白皙的圆脸,黑亮的大眼睛,跟三嫂一个模样,活泼可爱,带来了满屋子爽朗的笑声,还从学校里拿回一张张的奖状,把一堵灰暗的墙贴亮了,才看见三嫂展开眉头笑了。
      
      5
      
      我是接受县文化馆整理撰写烈士林浦宣的材料回到老家的。回乡采访了林浦宣的家人和朋友之外,我想还需要找到他当年的未婚妻谈一谈。
      自从我们两姐妹进城,父母也随我们进了城。回老家的趟数也就少了,最近的一次是回去给三哥奔丧。三哥到底死在酒上了,发现时尸体浮在水塘里。因为三哥长年醉酒,醉了酒瞎跑瞎逛,有一回竟然跑到林浦宣的坟墓前坐了一夜,还说和林浦宣说话了,两个人互相称为兄弟,一个说谢谢老哥你让她陪了我这些年,另一个说谢谢老弟你替我陪了她这些年,都挺客气的。来去几十里的路,半夜赶去,凌晨酒醒了赶回。都是他自己说的,没有人证实。
      三哥还说,你们说坟墓里只有衣服,林浦宣留在战场没有回来,怎么没有回来?要是没有回来,那不是呆在敌人的地盘上了?
      人家说两国早就化敌为友了,成了睦邻友邦,相处好得很呢。
      三哥听后不解了,他挑着刀削眉,瞪着一双浑浊的小眼睛问人家,那当时为什么偏要打仗?打仗是为了什么?又问,就是让我娶上林浦宣的女人?
      醉鬼的胡话,不要理他。
      只是自此以后,三哥醉酒的次数越加频繁。三哥可谓是醉生梦死,就算呛了水,也算是敞开肚皮饱喝一回了吧。
      三嫂坐在旧屋的老墙下。老墙越发衰老,墙角爬满了青苔,墙头还有不少开裂的口子。
      三嫂同样衰老了,头发已经灰白了大半,额头上布满松皱的条子,眼角嘴角也耷拉了。
      我向三嫂说明来意,见她点了点头,跟我说:“这么些年了,难得还有人记起这些事。”
      三嫂说林浦宣是一九五三年出生的,一九七五年入伍,一九七九年参加自卫反击战,当年牺牲。
      我点点头,我说这些资料我都掌握了。我打开随身携带的采访本,把记在本子上的话念给她听――
      
      林浦宣烈士,男,一九五三年生,一九七五年一月应征入伍,历任战士、班长、排长。在部队受到连、营五次嘉奖。一九七九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带领战士,三次英勇穿插于崇山峻岭的保肯战区。三月一日晨,他奉命率领三排主攻高巴岭二号高地,冒着疯狂倾泻的弹雨指挥全排迂回突击。因挺进迅速,弹药补充不上。林浦宣一面指挥战斗,扼守阵地,一面三次派人与连部联系。但因敌人火力封锁,无法突围。他果断地用火箭筒还击,准备乘着烟雾冲出去,在突击中不幸中弹牺牲。全排战士在“为林排长报仇”的怒吼声中,于当天下午五时拿下二号高地,歼敌一百多人。部队追记林浦宣二等功……
      
      我以为三嫂听后会在心里产生出什么剧烈反应,但是她没有,她静静地听着,表情木然,就好像一截日晒雨淋后的木头。
      我想了想,问三嫂,“林浦宣烈士送了你一只手镯,那是你们的定情物吗?”
      三嫂摇了摇头,灰白的脑袋摇得缓慢而茫然,说:“没有,他根本没钱买什么手镯送给我。”
      我惊讶地问:“那你不是有一只玉手镯?”
      三嫂对着远处叹了口气,说:“那只镯子是我妈给我的,我外婆留给我妈,我妈给了我。”
      “那人家,包括三哥都说是林浦宣送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解释?”
      三嫂说:“不想说。”
      三嫂还说,她已经把玉镯卖了,卖了钱给小妮凑学费。
      我点点头,我说家里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吧,一大家子人,会有办法的。
      我还问三嫂,我说我当年记得有一封信,那封信是三嫂从娘家带过来的,当时三哥想看,三嫂不让他看,我猜想是林浦宣写给她的信,我说我想看一看,可以吗?
      三嫂还是摇头,她说:“不是浦宣写的,他写给我的信,在给他造衣冠冢的时候全部放进去了,从娘家带来的那封信是我写的,我写给他的,当时写完了还没来得及寄出,就听到他牺牲的消息了。”
      一时间感觉挺遗憾,不能看到烈士的手迹。我再问三嫂,能不能看看她没有寄出的那一封信。三嫂说我找找看,也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了,怕是找不到了。
      三嫂还是找到了那封信,我打开封口,从泛黄的信封里,抽出折叠整齐但也泛黄的信纸。
      信纸上的字迹挺工整,多少年了,依然使人感觉得到当年握笔的那只手,是怎样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地写下每一个字。我轻轻念了一遍:
      
      浦宣:
      你现在可好?上次寄给你的新鞋收到了吗?家里都好,你爹养的牛又长大了许多,母羊生小羊了,我妈养的蜜蜂酿了好多蜜,蜜糖水可甜了,等你回来,让你喝个够。
      你说你们的部队可能要上前线去打仗,这是真的吗?希望你是骗我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你不喜欢打仗,但是作为军人,你必须服从命令,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可我害怕打仗,我更讨厌打仗,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回来,我等你,我等你回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香月
      ×月×日
      
      三嫂说她那时怕信件被人捡了去,怕人家看了说她消极,所以回娘家找到带过来了,当时连三哥也不肯给他看。她说现在离那个时候已经多少年了,这些话说出来总不会有人再计较了。
      我没想到信上写的是这些话,我也没想到三嫂会问这些,虽然我可以回答她,但是我竟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也没有在本子上记下来。
      我还大胆地问了三嫂一个问题,我问她这些年是不是还记挂他,还给他做鞋。我怕我问得有些唐突,还怕给三嫂带来不悦。但是看得出来,三嫂并没有介意,她朝我微微笑了笑,笑容并不苦涩,但是里面有一份藏不去的荒凉。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说:“你三哥走了,小妮上大学了,能干什么呢?还是做鞋吧,现在还行,过几年怕是不行了,眼睛不行了啊,做了自己穿,也给小妮做几双,小妮说他们大学里的同学都羡慕她穿的布鞋呢,那个人啊,早就不给他做了,都过去了……我得给你三哥做,只要吃得消,打算每年给他做一双,希望醉鬼穿着我做的鞋子,哪一天又跌跌撞撞跑回家来……”
      三嫂说:“阿环,你和阿佩还有小妮,你们都不会做鞋了,你要是喜欢,三嫂给你做双布鞋。”

    推荐访问: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