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读者记住了李铁的名字,是因为他塑造出了像《修复一朵花》中的“我”(《清明》2003年第3期)､《工厂上空的雪》中的“刘雪”(《清明》2004年第4期)等一系列极有性格的女性形象｡李铁曾经在一家电厂工作,是国企改革的亲历者,曾与他笔下的那些工人们一道身临其境地感受过国有大型企业改革进程中带来的吐纳和阵痛､苦闷同希冀,那里有他萦绕于心蕴积不化的文学情结,以至于在他日后的小说世界里,与其说对那些并没有实际享受到改革成果的相当一部分工人抱有同情,不如说是为他们寄托了一种凄美的祈福｡所以李铁主要作品里的主角多为女性,那些美丽而又忧悒的女主角们,无论是居于怎样不同的生活处境中,她们几乎无一例外的都具有执着､坚定的个人信念,身上或多或少都闪耀着温暖而鲜艳的理想主义光芒｡而恰是这层温暖而鲜艳的光芒映照出的这组生动鲜活的群像,使李铁的创作给我们留下了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独特的回味｡
之所以说“一系列”的形象,我“觉得”近五六年间《清明》每年都连续在推出李铁的中篇力作,直到读过他的新作《梦想工厂》(《清明》200年第三期)后,我留意地做了一次检索,竟意外地发现这才是他在《清明》上发表的第三部中篇｡可见有时人们的习惯印象是多么的不可信｡同时,这大约也从侧面说明了目前文学创作中理想主义色彩的匮乏,当它的光芒偶然照射过来时,就会在一段时间内强化和放大了我们的印象｡
在李铁过去的小说中,我们已经习惯了他的亲历者式的讲述,然而到了《梦想工厂》里,似乎这位“亲历者”蓦然地犹疑了起来,以往来自于生活经验的自信随着男主人公赵吉的出场消解了,他不但不再维护小说家们通常都要尽力营造的类似现场感的真实性,反而不时心虚地暗示他这是在说故事――既然是故事,信不信就由你了,他不承担“失实”的责任｡
赵吉的故事其实挺简单,他是个普普通通而又运气不错的男人,因为运气更因为公司老总权谋的需要,他当上了这家特大型发电企业的工会主席,在这个位置上,面对在工厂里早已不是“主人翁”的一线工人,尤其是看到那些由于各种原因失去了工作的下岗工人,他有一个愿望,梦想建一座没有歧视,没有独裁,甚至没有竞争,充满了和谐与民主的工厂｡从厂长到工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都在一种平和的无忧无虑的状态下工作着｡这座工厂实行完全不同于当前流行的管理方式,最起码厂长没有权力让某个工人下岗回家｡相对于“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企业改革的深入,公司的经济效益是显著提高了,但干群之间的矛盾也随着经济效益的提高而水涨船高”的现实,这座“梦想工厂”是一方人人平等安居乐业的净土｡
工会主席赵吉的愿望大概会使很多读者会心地一笑:经过将近三十年改革开放风云潮涌的淘洗,在今天的现代企业里,倘若还有一个人试图弃用竞争机制的话,无疑他的头脑出了毛病｡这即是我们对现实评判的基本态度｡稍微有一点儿社会经济发展史和现代企业管理常识的人都知道,赵氏愿望只能是一个梦想的产物｡
需要做一点说明,赵吉决不反对改革,他看不惯的是在改革的名义下少数人作威作福､谋取私利的做法｡客观地说,赵吉本人就是改革的既得利益者,他自己也清楚得很,他那个所谓的梦想基本上不存在实现的可能｡在我们看来,这个有点儿偏执､喜欢幻想的中年男人的确十分幸运,从他作为一名普通的青年工人开始,到一跃而成为国有大型企业中层干部的经历充满了喜剧的元素,也惟有弥散着如此的喜剧温度,好像才能顺理成章地孵化出他那个二十一世纪的匪夷所思的梦想｡连赵吉自己都不敢轻易地相信,当几年前从厂里辞职下海的马尼丝小姐这一天妖娆地向他走来时,“梦想工厂”实现的可能性竟然不可思议地真的出现了｡
马尼丝对这篇小说的贡献丝毫不比赵吉小,她也许是李铁作品中的女性最为不同寻常的一个｡马尼丝既是作为一个特点鲜明的个体人物亦是代表了一种利益集团的双重形象出场,她很像是一只庞大的章鱼伸出的一条楚楚动人而又有致命危险的柔软触角,在她的身后分明还闪烁着焦副总裁和孙总的影子｡她之所以能够将一切的不可能都嬗化为可能,正是由于她代表的集团利益已经渗透到了社会的各个领域,可以在诸多的层面进行权力寻租｡所以与她的合作,赵吉将不可避免地身陷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难堪境地｡
在工人代表老白的眼里,关心职工疾苦的赵吉被任命为代理工会主席,在某种程度上是工人的胜利｡不过在这个问题上赵吉自己倒是有着清醒的认识,他无奈地悟出:“面对老总我应该代表工人,面对工人我又应该代表老总,我是谁呀?也许我什么都应该代表,也许我什么也代表不了｡”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定位!也势必注定了他这个尴尬人将会遭遇尴尬事｡因为他与马尼丝的合作是必然的,因为除此之外代理工会主席的赵吉无路可择｡孙总第一次从工人代表老白的嘴里听到他想为下岗职工建一个工厂时,孙总的眼睛“亮得十分特别”,以后每逢提到同一话题,孙总都有一种“怪异的眼神”,以及马尼丝总是先于他从孙总口中得知关键的消息,这些迹象都预示着孙总只给代理工会主席的赵吉留下了这样一条狭窄的巷道可走｡前方也许有个陷阱,然而在陷阱的底片上,却叠印着一个梦想工厂的影子,吸引着他非走下去不可｡于是在梦想工厂的幻像下面,又再次叠出了一个挥舞着二十一世纪冷兵器的唐・吉珂德的影子｡毫无疑义,这也是赵吉的一场大战风车,天晓得真正的意义何在｡果然,为下岗工人而建的一座水泥工厂最终虽然是成型了,但赵吉为此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令人啼笑皆非变了味,这座“梦想工厂”的催产,早已转化成了马尼丝代表的那个利益集团的利益副产品,或者是一个衍生物｡
倘若赵吉不是位理想主义者,到此为止他也可算是大功告成,毕竟起源于梦想的一座水泥厂建成了,但问题在于设备不适用和劣质煤购进事件的连环发生,使得建厂那崇高的初衷被偷梁换柱了,他也言不由衷地被人利用了,他的痛苦由此而产生｡赵吉的痛苦还在于,当他分辨清阴谋和欺骗后,产生了一种男人的报复冲动,在宾馆的房间里“扑倒了马尼丝,开始了他报复行动｡做的时候赵吉的动作十分地凶狠,他每动一下都像是在讨债,或讨公平｡但令他不免失望的是,他越凶狠,马尼丝就越欢快,复仇与快感之间的矛盾令赵吉格外痛苦”｡这里象征的意味远远地超越了具体的细节描述,那种迷茫和失落也许比痛苦的本身更加令人惶然｡
此时,赵吉的梦想究竟能否在这座水泥新厂展开,实质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很难再说这座水泥厂还等同于他原先梦想的产物｡从这个角度看,《梦想工厂》的框架里似乎隐藏着一个悲剧的内核,但是它的氛围被我们前面说过的喜剧元素冲淡了,所以赵吉这个人物具有悲剧的性格,但他却不是一个悲剧的人物,而更像是一位沉醉于梦想不醒而将一味苦恼下去的矛盾着的英雄｡
李铁的小说一贯着力于写实性和现实感,也始终都在其中贯穿着一种人文理想｡《梦想工厂》在他的作品里恐怕未必称得上是上乘之作,只是此篇中理想主义的光芒却是照耀得最远,远到连他自己都不免担心了:世上可能会有赵吉这样一个人,以及他的那种梦想吗?
我理解李铁的担心｡但反过来一想,其实,小说不也是故事吗?这里更值得掂量的并不是赵吉这样的人物是否有“远离”生活的嫌疑,而是在到处粘贴着物欲标签的今天,理想主义催生出来赵吉及其善良的梦想是否使我们的心中升起了一缕温馨同一种向往?固然在这个梦想一点一点显现的过程中,现实的陷阱也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逼来,崇高和委琐､合法与违法都绞织在一块,都互为对照甚至互为依存,致使理想主义的光芒黯然失色｡但至少映证了,在市场经济震荡着的社会,深刻变革着的我们所处的这个时期,虽然理想主义的光芒被减弱了几分,但它却可能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抵达我们变得愈来愈敏感的心灵｡
责任编辑苗秀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