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 早先，一闻到马特有的气息，就心旌摇荡，像挨近初恋的情人。直到品尝过五脏被摔得错位的滋味，而马不知去向的时候，我才明白，自由是马的天性。
在陈巴尔虎草原，我曾幸福地看到过足有三四百匹的蒙古马群。那时正值绿草丰茂的夏季，马群在草原上被惊动的时候，就像被风惊动的水。两三岁的小儿马，紧裹着浑圆的身子，桀骜不驯地尥着蹶子，把后蹄扬上了天。稳重的老骒马踏着稳健的步子，护着在马群中弹来跳去的小马驹儿。响亮的嘶鸣声和喷嚏声、低沉的喘息声和儿马的咴咴声不绝于耳。我正为波涛涌动的马群惊叹的时候，身旁的包哥突然对我说：“快看，那匹马！”说话间，一匹个头高大额上带着一块白点的骝色马，从马群中风一样刮了出来。耳朵尖直，颈首高昂，胸膛宽阔，胸肌鼓得宛若倒扣的两个大碗，小腹像被束住似的紧收着，四蹄如雪。“那是一匹三河马，”包哥惬意地深吸了一口烟说：“在草地上，我们的越野车跑不过它。”包哥曾是巴尔虎草原的牧马人，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还在穿梭，溢满蒙古人自信的神采，这话远胜过夸赞自己的爱车。
巴尔虎草原实在太辽阔了，马群自由游荡在这天赐的土地上。蒙古马群像是行者，心无羁绊地在草原上食草、休憩、行走或者奔跑。奔跑起来的马群，像暴风雨来临时的风云，狂躁而突然，像草原上激越、流畅的旋律，一泄千里，在平坦处奔放无阻，在山峦处随风起伏，在河流处激情四溅，在风起处蹄音无边，马群用肌肉与骨骼，用血液与精神，把草原的个性张扬得淋漓尽致，让每一个来到草原的人心灵震撼，让草原上的人把目光放得很远很远。
一匹马也足以让你永生难忘。五年前我穿行于阴云密布的草原，偶然瞥见火车窗外的一匹马。雷雨将至，白杨树叶翻飞，树枝凌乱，樟子松林摇晃不止，像绿浪般随风伏来涌去，其势骇人。白马站立如根，虽鬃飞尾扬，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静气从容，闪电划过，青黑的天幕下碧草无垠，白马若神。我不知它是什么原因来到这里，在无疆的旷野中岿然独立。这匹凝神的白马一定在追寻什么，否则它为什么毫不在乎暴风雨的打击，而在苍茫的天地之间聆听壮美的天籁呢？
在草原上，我不止一次地听人讲起马头琴的传说，不止一次地听人拉起马头琴。传说中的那个牧人与那匹白马，让后人无限感慨，让马头琴无限忧伤。于是，那匹暴风雨中让人心神俱动的草原白马，一次次走进梦里与我相遇。我似乎就是那个年轻的牧人，一次次与神奇的白马对话。
拉马头琴的时候，胸中得有一匹马，一匹能静守天地，任天地纷扰亦不乱怀极具定力的马，一匹能纵情骋怀奔踏于天地之间的马。这马有长嘶夜空划破草原的霸气，也有低头回颈的温婉柔情。
就听见一个声音从耳边拔起，盘旋至峰顶，再从峰峦坡处徐徐滑下，流入草原上平缓的河流，声音的曲线折叠回环，在一个长长的行程中，充盈饱满，绵绵不绝。似乎是发自胸中，经唇鼻而出，那丝丝缕缕都染着绿色，散发着草原鲜活生灵的气息。像初升的太阳升起，草尖还衔着清晨晶莹的露珠，牧羊犬还倦睡着，蒙古包的炊烟轻轻地散发着牛粪火的温暖，在一个远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位拉着马头琴的歌手，悠悠地唤起昨夜酣梦的草原。在这个年轻的马头琴手身边，陪伴着一位美丽的姑娘。琴声缓慢处，琴手时而双手如悠然勾缰信步徐行，时而弯身至膝或移身后仰怡然陶醉其中。他幸福地拉奏着马头琴，嘴角含着笑意，时而看一眼她身旁的姑娘。那徜徉的情思在一对年轻的恋人与马头琴之间奇妙地传递，让这个空间温情脉脉无限美好。
陈巴尔虎草原上有个叫斯日古楞的马头琴手，他演奏的《万马奔腾》让人热血翻涌。这位长发飘扬的马头琴手，双腿紧夹着马头琴，像是骑手紧紧夹着马腹。那琴上的马嘶鸣歌唱，惊动了草原上安静的马群。万蹄共踏，尘埃飞扬，像海潮澎湃而来，铺天盖地，从草原的一边涌向草原的另一边。似乎有一种极大的气势充溢于你的胸间，你深呼着气，你的血液也奔腾起来。你好像就是它们中的一员，激烈地叩响大地，奔向辽阔草原。鬃毛飘然，马群奔向了那轮红日，马驹子撒着欢，尥着蹶，骒马、骟马叩蹄摇颈，噗噗打着响鼻。那匹精壮的儿马，长鬃至膝，光亮耀目，宛如神驹一般，仿佛听懂那弦上之音，仰天嘶鸣，飞蹄绝尘。
琴师似骑手贴伏在马背，蹄音隆响，追风呼啸。琴师每一根头发都在飞扬，每一根神经都在跳跃。他微睁双目时拉时弹，娴熟而富有激情，右手的跳弓、连跳弓、击弓、打弓、抖弓……左手的弹音、挑音、打音、颤音、双音、滑音、揉弦、拨弦……在瞬息间就变了多种方法，琴师的肩、手、腕、指与腰、腿、脚不断地变化以及耳边响起的惟妙惟肖的马嘶声、叩蹄声、喘息声……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好一会儿，马群便放慢脚步，四蹄矫健舒展地踏将起来，像移动的云一样轻盈，像弥漫的雾一样四散。琴声戛然而止。琴师汗水淋漓。
琴师把自己的心都交付给一把琴，弓弦如缰，那心里得有一片无边的草原。一把琴可以让人置身于万马之中，这就是马头琴的神奇力量吗？
如果，你有足够的胆量，你可以让自己站于万马之中，站于万蹄飞扬嘶声震天的大地之上。如果没有，那就站在马头琴中间吧！
我站在近百把的马头琴群中，宛若站在了百万匹骏马奔跑的马群之中。一把把马头琴，就是一匹匹真实的马。马头或雄健或秀美，也有很多曲颈瞪眼如狮如虎，雄壮威武的。马颈曲线自然，肌肉分明，颀长的马颈似乎把马的筋骨、血脉都蕴在那有力的伸展中。马颈形象逼真，将马的飘逸和俊美表达得淋漓尽致，它被艺术家染上了审美的眼光，随同那尖尖的马耳，圆睁的双眼，大大的鼻梁鼻孔，浓缩成马的精神。马头与马颈连同细长的琴杆、梯形的琴身、柔韧的弓弦一起构成一件艺术品。马头琴被奏起的时候，那曲调似乎就是从那马的内心嘶鸣出来的。马，不可替代地被蒙古人世代地吟唱。马头琴就是蒙古人为马而做的神器，与马对话与自己对话的一座桥。
我深深地被那些绝美的琴和琴声吸引。
我终于明白，原来这些琴师也是牧人。当马群在草原上奔跑的时候，当白马在风雨中伫立的时候，马就放牧在他们的心里。这些流着蒙古人血统的琴手，天生就有一种对马、对草原的理解力。无论身处何地，他们只要一拿起琴，就会见到马，回到草原。
蒙古男人
蒙古男人骑上一匹马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自从春末下了场透雨，陈巴尔虎草原就没湿过地皮。本来一到六月中旬，草就长得老高。然而今年的陈巴尔虎草原却像秋天的草场，黄多绿少，草地像被打草机打过了一般，光秃秃的。草原像着了火，渴得要命。草蔫人也蔫，蒙古牧人嘴上也打了泡。要知道，牧民也是靠天吃饭，夏天牲畜没有草吃，秋天没有草打，冬天没有草可存，那牲畜就得眼瞅着活活饿死！这让草原的人，一提天气就直摇头。直到六月末，陈巴尔虎草原开始下雨，这雨一下来就止不住了，一天三遍。草像一下子就被催了起来，几天的工夫就绿得醉了。草原上的人知道这是长生天的恩赐，就像额吉用她一次次捧接乳羔的手，用她一次次捧挤牛奶的手，用她紧紧捧抱过婴儿的手，一次次扬起汤勺，一次次扬起乳白色的汁液，把奶香、茶香、炒米香弥漫在蒙古包周围的草原。
蒙古人，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在这块土地上真实地酿造着有些香甜又有些咸涩的生活……
周而复始一岁一枯荣的野草，实际上是草原的主角。野草随千万年的风云变幻和马嘶，像一个神话，把一张无边的地毯铺开。野草用数万年的根系，丰富着土壤，汲取着水分，用四季的针脚细密地编织成美丽丰富的大地。从历史中走来的蒙古男人站立于绿野无极的草原之上，野花芳香着自己的马靴，头顶穹庐的青天大帐，幸福而高大。假如，蒙古男人离开草原，他会泪如雨下，哪怕今生再也回不到草原，他也永远是一个草原的牧人。他的生命被染成了绿色。只是思念像雨，淅淅沥沥地浇灌着故乡，渗入这片大地，滋润盛开的花朵，流入像莫日格勒河那样多情的河流，永远充沛。
蒙古人，蒙古包，蒙古的奶食，蒙古的高原，蒙古男人相信这里的牛羊也会有更多的幸福，马儿会有更多自由的天性。而河流呢，也早被这草原熏染得从容、悠然地盘曲回环，悠然地体味这里的宁静和安详。这河流带着草原的芳香，牛羊的气味，蒙古人走过的强壮的倒影。这草原上的河流，仿佛就是草原的血脉。这片草原一定在某个地方像心脏一样强有力地跳动，让这草原的血脉连通，让血液汇聚。
蒙古男人一个人骑着马，走在草原的中心或边缘。没有陌生的野草，因为走到哪里都是家园，草就像自己家的牛羊一样，熟悉得再不能熟悉。河流也是一样，曲折着绕在马蹄的周围。尽管这样，一个人与一匹马走得久了，也会感到孤独。于是就唱起那忧伤的长调，把天空与草原、河流与山峦、毡包与奶茶，把草原男人的柔情都唱给这草原，唱给跨下的马，唱给自己的心灵。长长的腔调，绵绵的气息回荡在草原的上空，于是马惆怅。蒙古男人累了，知道马也累了。他下了马，卸去马鞍。
蒙古男人像一座山站在那里。宽大的蒙古袍覆裹着壮硕的躯体，蒙古男人气度从容地站在那里，腆肚挺胸，双手叉腰。那一刻，无论谁站在那里，都比不过蒙古男人幸福自信的目光。草原无边地在蒙古男人眼中徜徉，山的每一处褶皱，河的每一处转弯，草在哪里茂盛，花在何处鲜艳，马群在哪里奔跑，牛羊在哪里采食，都装在蒙古男人的心中呢！他把手探进怀里，拿出一瓶酒，躺在松软的草原里。马在身边“沙沙”地捋吃着青草，草香再一次在蒙古男人的鼻息间浓郁起来。他仿佛看见了马幸福的笑意，牙床被染成绿色，新鲜的绿汁顺马的下唇流下来，喉咙被一阵阵美妙的滋味陶醉。
蒙古男人闭上眼睛，想起自己的朋友，想起自己挽着缰绳，骑马趟过的每一处丰茂的草场，想起每一个守护自己家人和畜群的狗，想起他放牧过的每一只牛羊。原来的花茉莉（白马），四蹄一撑，像个板凳，走起来碎步像雨点，屁股后面放碗奶子不会洒一滴。那达慕上得了大红花的花茉莉，粘住那么多牧人的眼睛，也粘住了那个漂亮姑娘的心。没多久，他就把那个叫托娅的姑娘带回了家，如今自己的巴特尔已长成大小伙子了。可现在身边的花茉莉也老了。
还有，都说蒙古狗凶，可他们不知道，咕勒格，多好的一条狗啊！十几年前，在好朋友孟和家喝酒，自己说现在的羊不好放。孟和说，外面有一窝呢，你挑吧。他一眼就盯上了咕勒格，孟和狠狠心说，你拿走吧！自己没看错，一年的工夫，喝牛奶啃羊骨的咕勒格长得像个大牛犊子。一岁半就敢跟狼撕咬，把那条糟踏好多肥羊的独狼咬了几个血洞，瘸着腿再也不敢回来，从此巴尔虎草原都知道了咕勒格。有了咕勒格，就可以放开肚皮喝酒，牛羊晚上也睡得打呼噜呢！可咕勒格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他了。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咕勒格……他举起了酒瓶。他和巴特尔找遍了附近的牧点，接着又找遍了几百里之外的牧场，人们都说没有看见咕勒格，有人说是不是让外面来的人用药给迷住，拉走了。一听这话急得巴特尔差点哭了。转场的时间到了，没办法只得最后一个从夏营地迁到最近的牧场。过了十多天，自己就骑马回来寻咕勒格，却发现咕勒格趴在自家蒙古包留下的圈痕外，瘦得像春天没草吃的羊，咕勒格的眼神亮了一下就不行了……咕勒格是在等自己啊！
咕勒格……他舔舐一下嘴唇，有些咸。他觉得有些渴，他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自己漂亮的托娅端上的白花花的银碗银杯，银碗里装着乳白的奶子，银杯里盛着火一样的酒。
他有些迷糊了。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走一会儿就会看见山顶的敖包，它可帮自己找到方向，找到托娅的。用奶子和酒祭过的敖包，从小到大，都记不得祭过多少个，也记不得祭过多少次了。可每次都穿上最漂亮的蒙古袍，穿上最好的马靴，骑着最漂亮的马去。怀里揣着酒和奶子，带上些羊油炸的果子，再揣上一块石头，太阳没冒头就出发了。到时候把那块许过愿的石头，还带着自己体温的石头摆上去。
外边的人说这些都是诗，敖包像谜。诗，对，是像诗，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写过诗。蒙古包像永远敞开的怀抱，一颗热腾腾的心就在那儿呢，从不上锁。只要你想留下，你听说草原上的人有赶人走的吗？可……草原的故事，唉，只有草原上的人知道啊。
蒙古男人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假如，这草原没有了牧人与敖包，会怎么样呢？
最后一抬手的功夫，那瓶烈酒的最后一滴就在胸中了。
蒙古男人，头枕着马鞍真的沉醉在巴尔虎草原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