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名字，听起来就想让人挺一挺脊梁，临近了，好似回到满目亲情的家园，她的容貌，记忆中总是春天时分，乐观的气息激励着每一个靠近她的人――她就是太行。山河锦绣，江山多娇，数不清的名山大川寄托着人们对于自然的爱慕和向往。风景，因为有了人文关怀显得别样著称，山水之间，无不渗透着对宗教意义的宣扬，仿佛只有这样才担当得起历史悠久，见证其得天独厚。太行则没有，她少有神鬼仙佛的事迹宣称其崇高神秘，少有红墙碧瓦的殿堂装点她的非同凡响，有的只是至今悠悠回响的中国人民反对外来侵略的炮声，有的只是为人民解放事业鞠躬尽瘁的英雄儿女的背影。几个世纪以来，山原本就是本真的山，挺拔俊秀奇峰不惊，只彰显北方的质朴坚毅；水，依旧清澈蜿蜒，或汩汩成潭或飞流直下，只唱出属于自己的缅怀。历史的硝烟仿佛转瞬即逝，今天我们只能从《太行山上》的慷慨深情里仰望她的磅礴气概，回想她的朝暮晨曦。面对太行，大爱无言，走进太行，你就放下了那么多狭隘――你想赤着脚，怀着温柔，看她面目苍翠，听她松涌风动；你想虔诚地抚摸她，哪怕仅仅是一草一木一土一石。
2011年夏末，翠绿叠嶂秋色渐起，省作家太行采风团行至长治晋城。南太行，就像一首曲目的高音合奏章节，权不说风光俊秀，仅凭她的重要地理位置和承载之史实，就足让人心生敬慕，因此也许巧合，武乡，成为此行的第一站。落脚武乡的时候，天空噙着雨，八路军纪念馆门前空旷静穆，历史印记扑面而来。展馆内多是图片的陈列，黑白的图形带人重回战火纷飞的年代。穿过历史的时空，我们看到朴素的领袖的身影，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笑容，你在想，善良的中国人民，曾以怎样的必胜信念战胜侵略者的野蛮行径。普通人没有资格书写历史，评判历史，但是有责任对历史反思。硝烟会慢慢弥散，多年后的天空散发着鲜花的香味，然而，历史会弥散吗？半个多世纪之后当我们重回太行腹地，呼吸她温暖空气的时候，她紧密相连团结如磐的根蒂下面，埋藏着多少热血之躯的英灵。因此，面对太行，一山一木一草一石，我的内心都不曾懈怠。
八路军文化园是一个多月前刚刚对外开放的园林式建筑，融入了全新的现代设计和建筑理念，门前广场，三座红色砂页岩的大型雕塑呈三角形分布，后两座深浮雕墙相互关照着形成门的态势。取材于八路军总部首长和129师、晋察冀军区领导人在山西辽县桐峪镇八路军总部合影的一组青铜群雕使园林熠熠生辉。景区里，实景表演正在进行，那些穿着崭新八路军军装的年轻人，或铿锵列队，或挥刀舞抢，脸上半边单纯半边严肃。我想起世界公园的异域风情表演，也是穿了华丽服装的那么多年轻人轻扬地舞来舞去。然后看了蒙太奇室内剧表演和室外场景表演，内容都是对抗日战争的高度概括；而后想到喜剧形式的《举起手来》，那是孩子们的游戏，起码是儿童化了的轻松诙谐，喜剧是悲剧的孩子。纪念馆依山而建，山脚有仿真的砖壁八路军总部建筑和当年的民居民俗。整洁的园林深处曲径通幽，间有修竹白杨，有茂密的摇曳着的花草，有打着点滴的青翠树木，此间，一切都那么轻松欢快，连“鬼子”的枪声都像是开玩笑的吆喝。这便是变迁与演绎，当我们回想“四面楚歌”、回想“火烧连营”的时候，还有多少人能真切感受当时当事的天翻地覆和荡气回肠？世纪之后，是不是所有的历史创伤都将演化为民族进化史上的优美疤痕？
夜晚，乘车赶到关河水库看大型实景剧《太行山》的时候，雨转为滂沱。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竟不知道人间真有如此浩大的舞台。实景，是叠嶂的山，蜿蜒的路，奔腾的河，健硕的马，棉花团似的羊群，一切都近在咫尺――没有雷鸣的夜雨，朴实的老区人民，拱形窑洞里橘黄的灯……你恨不得跳出去，跑进那火热的队伍中与其共悲戚共欢腾。《桃花红杏花白》的悠扬旋律穿过雨幕，俘获了在场的每个人的审美情操。音乐的力量，在于它无可抵挡地深入人的内心，使你为之动容为之爱恨，艺术创造的魅力，在于它表达实质，却又游离实质，直奔精神世界的家园而去。
如果你是来看太行、亲慰太行，如果你尚不明白太行此行的意义，看了今晚的剧目，你便豁然明白。
在王家峪，我还捡起“红星杨”的细枝，拥抱了“彭总榆”斑驳的树干，以及遍访了每一位大将的住所――英雄已随风波去，犹有青苔绿上阶。在这里，晋北不曾生长的核桃和枣树，垂挂着饱满的果实，或站在路边或密结成田，我多想停了车，与村民们一起举起修长的竹竿，看核桃的青果滚落在松软的草丛里。
平顺的天空，少了许多湿气，逶迤的山脉在车窗中闪跃而过，溪流映着翠景，绿树环着村庄，理想生活是不是就是眼前的一幅幅画境。水，是这片土地的笑声，欢乐的漳河水奔腾着，像任性的水手，把漂流的人推向崖壁，又拉近浅滩，尝尽跌宕起伏的不安，之后才有诸多回味，才更加热爱它的不寻常。绿野葱茏，水色天光，在习惯了高价带回这样那样绿色食品的生活同时，在习惯了汽车尾气厚重包围的间档，对于芬芳的空气，一时竟不知慷慨赠予有时与价格无关。简单纯粹是一种生活，精致排场是一种场合，我们到底在乎哪一个。路边的人，有的坐在溪边浣洗，有的牵了牲口慢行，尚小的孩子则张着好奇的眼睛看来往的汽车，车辆荡起的尘土也许让他幼小的世界迷蒙，外面，永远是年轻人探索的目标，家乡，则是暮年的归根。
到达平顺的时候取道河南林州，路，是这里典型的记忆。平顺，多么吉祥的名字！举步皆为景，而且是大风景，愿生生于此的每一个生命，每一方土地都平和安静，一帆风顺！看过霞庄民居和文化接待站旧址之后，正是晌午，几天来难得看见的阳光终于朦朦胧胧热起来，俏皮的山楂越过院墙给高空涂上一块块油彩，青砖青瓦的古老民宅散发着岁月的沉香，幽深的巷道，讲究的门楼，一切，都是依依不舍，一切皆秘密有约。
陵川锡崖沟的路像从崖壁的肌肤里穿过的一条血管，应该说是一条动脉，从前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举步维艰的蜿蜒小径，如今加上了扶梯，成为怀想往昔的纪念品。村民30年的前仆后继、政府的关注终是打通了这样一条抛于空中的通道，抬眼望去，苍天浩荡，俯首，渊深雾重，真不知道这重重的天然屏障，是坚甲还是阻碍？锡崖沟的雾很美，幻化着此时不同彼时，你刚刚掉一下头，那座山峰已不见，半空中却出现另一番海市蜃楼。只是想问，时时居于峰下的山民，是否在乎它美妙的瞬息变化，是不是常常见到的，便不那么生动？
上党地区的险峻峡谷，林密草丰，到了泽州地区，维度上虽是南移，风貌却越发显出北方山水的硬朗。王莽岭的夜空接天的高，没有声息的风仿佛已经超越秋天，急着要跨进冬天的门槛。月亮明朗着，悄悄地敲打这家那家的门窗……要到中秋了，围坐的人开始聊起诸长诸短的家事，说到大大小小的家人。明月如此人如此，不论山高水长，不论高低贵贱，都是物物相惜。
西汉末年，王莽在此屯兵追杀刘秀，得益于王者的光顾，因此有了王莽岭。今天看来，外戚专权也好，光复宗室也罢，王莽和刘秀都是穿着迷彩服的杰出斗士，假象背后是他们共有的政治图谋。说到成败，王莽的得逞其实来得蛮辛苦，同样煞费心机的谋权行为大约该是二百年后的司马懿，只是王莽新朝的建立在还没来得兴奋的短短九年后瞬间画上了句号。论失败，也没有哪一个失败者能如项王一样让人世世代代不能释怀，是他推翻了不可一世的秦帝国，还是词人李清照那一首慷慨陈词――“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为他贴上了永垂青史的标签。“刘秀跳”被刻了一块石碑立在景区的一个绝壁处――这个记载也许更多来自后人的注释。刘秀的故事，在朔州以秧歌《泥窑》著称，讲述他被王莽追至山西朔县境内，被正在修建房屋的兄妹二人泥在窑洞里才得以脱身的故事。可见，东汉的这个帝王，早年的确充满惊心动魄的悲壮经历。然而，今日的王莽岭，松风云影，野花遍布，平静安详得如同睡在港湾里的船只，游人路过也仿佛只是几片摇动的树叶。那些全副武装的摄影家，像几只蜂蝶忙于穿梭，画家的小屋则鹅卵石一般静卧在崇山峻岭之间。观光的栈道沿着岭的内侧蜿蜒深入，走了很久，回首时住所却逼近地站在脑后，原来相隔的只是几个山峰的曲折。有题跋曰：不到王莽岭，岂识太行山；又云：王莽岭，兼具五岳秀色，奇峰林立……吴冠中先生说北方给他坚毅挺拔，南方给他灵动秀美，所以他的山水开一代先锋，油彩和水墨相溶，南北兼得，又彰显平面构成法则。他两上碛口，我想，如果他“文革”时候被派往的不是吕梁而是晋东南，在他的作品里，是不是会有与今不同的风貌，会不会加入更多的绿色系，或者岭上野菊花黄与紫的补色点缀。
山因其高耸而生雾，还是因为水汽盈盈而朦胧，站在高耸的观光台上，俯瞰一湾清水的那边，云雾缭绕中竟有现代建筑的影子。据说，岭的那边是河南辉县。辉县，像卧在井底的一颗珍珠，闪着熠熠的亮光，那该是集结成群的现代建筑物的屋顶，隐约在云雾深处，显出与青山绿水的迥然不同，给旷陌的山野给来人声鼎沸的外部记忆。正如卞之琳所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山下那座闪着银光的城市，怎么会想到成为点缀在王莽岭峰峦之间的一颗明珠，正如此刻散落在路上的人，何曾不是他人视野里的一片景色。
九月，似乎不该是阴雨霏霏，但在行走太行的几日，却多是氤氲绵延，如同长在古老砖地上的青苔，近切又久远，鲜明又沉着。阳光出来的时候，会分外看清田间低垂的向日葵，绿里泛橙的柿子，路边白色的石板房。上车的时候，会听到老师们诙谐渊博的谈说，走在路上，总有见仁见智的言语让人耳目顿开。山间的风告诉你来年这里会有新春天，哗动的树冠告诉你生命永无止息。但是你不忍心，看过的那么多风景，感受过的那么多故事，聚过的那么多的人，在离别的雨幕里，谁为谁动情――是太行对瞻仰她的儿女的不舍，还是人对于皈依自然本真意识的觉醒使得离别充满深情。因为眼里心里所见太多，你还不能理清每一条脉络，只好把她整个装在心里，在渐长渐远的岁月里，慢慢体味她的深刻，慢慢感知她的亲切。“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至此此花便不在你的心之外。”太行之行何曾不是如此，没有亲历，她只是知识履历里的一个页码，真切地看到她，便至此哺下一片心叶，你的力所能及，便是尊敬她的山水，敬爱她的人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