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楚女为宣传政党政策，早年常有文章见诸报端。其文深刻、优美，端的大家风范。加上他那特别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又梦入非非的名字 ，很多人认为他是一脂粉队里才貌双全的主，求欢求爱的信片像雪片样奔向编辑部。以至于肖楚女不得不在报上严正声明：肖楚女，男，身短而肥，面黧黑。
如果你不曾亲见耿立本人，只凭他的文字想像，那一定是一极具细腻体贴潇洒从容倜傥不群的王谢子弟。加上其名字――耿立，耿直、挺立，硬气、掷地有声，在这个到处招摇着花红柳绿的当下，很可能让人把他与猛男伟哥联系起来。他的博客名叫耿然而立。我曾戏言，如果删去他的照片，一定也有肖楚女的效果，不同的是，来的一定是那些富得可以烧钱玩的雅阁女子，这样耿立就不会如现在形销骨立了。
耿立家在鄄城。恐怕山东以外的国人很少能正确读出这个字的音来。然而，我对这个偏远小城却魂牵梦萦――曹植曾做鄄城王。晋代的才子，诗人理论家陆机，一生只佩服一个人，这人即是曹植。陆机曾谦虚而又狂妄下断语：天下才有十斗，曹子建独占八斗，陆机占一斗，天下文士共占一斗。我家居定陶，相传是陶朱公范蠡携西子隐居之地。据《史记》记载，春秋战国时，定陶为天下之中。我家所在的乡镇――冉固，是孔子高足冉子故里。做为菏泽人，我深知这儿的文化底蕴。菏泽文化积淀深厚，很多的历史大事在这里上演，从孙膑吴起的兵法伐谋到吕后戚夫人的后宫的波谲云诡，从黄巢的马鸣风萧萧到郓城宋江的落日照大旗，庄子在濮水垂钓，临济义玄的棒喝，都在这古老神奇的土地一幕幕上演。但我一直觉得那是而且仅仅是传统，现在的菏泽已是偏僻贫穷的代名词，雅文化与今天的菏泽好像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意思。所以与耿立同事五年来，竟然没有多少“掀起他的盖头来”的冲动与欲望。
其中原因有二，其一，他的成名长诗迎接香港回归的《1997，等你百年》与我的艺术旨趣不太一致。诗言志，情志一也，但我不太喜欢过分言志的诗，尤其是与意识形态联系过于紧密的诗。其二，很多人说到他的文字时，过分渲染了其中的声色。 我为人不太讲究，但对文字有洁癖，“美女作家”是我最讨厌的名词，“下半身写作”我至今弄不明白。鉴于以上两点，虽然耿立是我生活的城市的文化代言人，是这个城市的文化名片，虽然我也很喜欢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也醉心于他的风趣幽默与睿智，但还是没有走进他的文学天地。直到有一天 ，我读到了他这么一段话：“菏泽不是文学的大市，但菏泽却是散文的强市；菏泽不是经济的强市，但菏泽却不是文化的弱市。”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我看到的却是强烈的自信，大有亚圣孟子当年“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的意味。我真的震撼了。有着如此自信的人，一定有他自信的资本。我开始关注他的文章，渐渐地就走进了他的精神世界，被他感染，被他融化，被他征服。这时我才惊呼：我被耍了！那不是真的耿立。有声有“色”的耿立只是他的一个很小很小的侧面，不，是一 个点，至多算是他给自己的大餐加的佐料或味精。
真正的耿立是一个值得佩服的散文家。他有着极为敏锐的艺术嗅觉，并能用很好的艺术形象表现出来。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说,情感的力量是强烈的,能够震撼人的心魄,但它毕竟是抽象而空洞的,并没有客观的形态。“我们如何才能捕捉、占有和把握情感,从而使情感内容这种普通形式呈现给我们的意识呢?答案是:可以通过创造某种客观对象来达到上述目的。”我认为一切客观对象中最难写的莫过于色彩与光线。因此，我有一个衡量散文写手与散文家的标准：看他能不能写好色彩与光线。色彩是丰富而多变的，光线是缥缈而虚幻的。只有少数大家能把二者写得很活，并且能恰到好处地表现情感。先来欣赏耿立笔下的色彩：
“木镇孩子的虎头鞋，那上面的虎头是赭黄的，胡须是蓝黑的，牙是银白的，都是极度的夸张，眼珠的黑白如道家的阴阳鱼，近乎可乐的漫画，像猫如狗。但那颜色的组配给你的震撼，是比现代派画家还来得更强烈，这是一种乡村的素朴近乎天籁的对颜色的大胆组合。这种感觉只有祖辈生活在平原的人，只有那些乡村艺术天赋的人才可捕捉。”
“那颜色是惊人的丰沛，你说是春风染就的，还是冬雪淋湿的？大红、桃红、水红、湖蓝、靛青、黄绿、靛绿、深蓝、茄紫、枣紫、 鹅黄、古铜、纯黑、原白、绿、紫、黄、棕等，那是桃叶，也是夕阳，在木镇的女人手下，那些棉线，就如节气到了，一拨一下，那些线子就如拔节的庄稼，回黄转绿，青黛明艳。”
这哪是在写作，他简直成了散花的仙女，从天庭偷来了人间所没有的色彩，让这单调寂寞的人间因了他的散文而丰富多姿鲜艳热闹。
再来看他笔下的光：
“春天的光用草牙似的小手,一点也不生分抓挠我的头发衣领,浑身痒痒,燥热,它要拔掉你的衣裳,也许,把春天的光比成狗的舌头更为合适,那还是长满舌苔如小锯齿的舌头，我小学家里养的白狗,用舌头舔我的手,舒服且痒，就如阳光抚慰。当我从汽车上走下，我像踩在了光堆积的草垛上，脚步踉跄，很不适应光。你像要被光胳肢了一样，就想笑，我说的是冬天的光，那样的懒散，如小孩的屁股，是穿开裆裤子露出的如春天小鸭的屁股，冬天木镇的阳光是嫩的。”
在他的笔下，虚无缥缈的光有了形象，有了色彩，有了声音，有了味道，有了情感。读着如此色香味俱全的文章，你不能不为他的艺术嗅觉与才情所折服。
艺术嗅觉，只是写作的前提，还必须有内容――真挚而自然的内容。耿立不缺少这些，他的武库是他的故乡――木镇。故乡的芦花母鸡、灰鼠、蚂蚁、兔子、刺猬、白杨林、苦楝树、碾盘、麦秸、地排车等俗而又俗的物象都是他的至爱，即便牛粪也散发着“温暖的青草之香”。许评先生曾这样评价耿立的散文：耿立是从摹写童年开始创作的。他写童年散文的视点多是黄土平原上普通的风物。耿立散文具有童年的诗意盎然的轻盈美之外，另有一套路数，即抒写故乡凝重的甚或沉痛的生活，他在这样的散文里主要表现故乡父老心灵的重负及对幽冥中命运的嗟叹。《童年的梦痕》、《笛韵》、《平原的那边》、《白杨树的村庄》、《白杨树的学校》、《白棺》、《父亲》、《怀念乡土》等篇是这类的代表作。这些作品都根植于他的故乡，且因了与故乡的血脉相连，作品也闪耀着素朴的光辉与迷人心魄的力量。
在我看来，最近耿立写作的几篇关于故乡木镇的作品，境界又更上层楼。不再是童年回忆的美好，不再是生活的沉重感喟。他仿佛站得更高，视角已高过了人生，或者说，过了不惑之年后，特别是父母弃养后，他对人生、对生命又多了一层体悟，这种体悟已不再是乡村人的朴素观念，而是一个达观的文人经岁月打磨后的臻于成熟的佛老境界。
“一个人一辈子能晒几次暖?这谁知道。有的老人在晒暖的时候,脖子一梗,嘴角流出嘴水,就死去了，像庄稼收割了一茬。”
“故去老人的木镇像夏季割掉麦子剩下的麦茬地,阳光还在,也许,最后连麦茬也没有了,阳光还在。”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比谁久远?只有土地知道。人走了,有时在地上堆一�土,草也许笑话呢,那土最终被草统属,我听到了草在草间的咯咯坏笑,毕竟笑在最后的是它们啊。”
耿立“是一个极端热爱生命的人”，他坦言：“人类不要忽视最卑微的生命，即使是一个蝼蚁、树叶、残枝，也有着灵光和兴致。”但生命又如此之短，该如何看待它呢？汉代人早就有强烈的忧生嗟叹。“薤上露，何易�。露�明朝更复落，人生一去永不归。”只有佛陀传入我国，并与中国的老庄之学相结合，人们才能达观地看待生与死。但是只有圆通的文人能做到这一点。耿立以他的文学表达了很深刻的哲学命题，无疑是对他以往散文的突破与超越。
人生苦短，但人生又是可以选择的。“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这样的立身选择了及时行乐；“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这样的立身选择了世俗的富贵显达。耿立没有这样，他还是依然瘦硬，友人说他站起来是一杆猎枪，躺下是一具琵琶，他依然眸子黑亮，剑眉浓密。他说大腹便便不适合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他的文章里更多的出现了文人的反思与对社会不和谐的讽刺。这是全新的耿立，以往基本没有展现出的一面。他的诗文中多次出现鲁迅的影子。这类作品以《水浒文化绰号谈》为代表。
我尤其喜欢写母夜叉孙二娘的《包子什么馅？》和写董超、薛霸的《天下英雄尽归吾》。前者很详细地考证了中国吃人的历史，一直列举到当代事，还有父亲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后写道：
鲁迅精辟地将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概括为“吃人”两个字。我们不能把这“吃人”仅仅理解成先生的一个比喻，这也是历史的现实，历史也是有馅的，这个馅就是人的尸骨，我们一再说历史是公正的无私的，我想到孙二娘的一句话。“别看你狡似鬼，到头喝掉老娘的洗脚水！”是啊，我们难免不喝历史这个老太婆的洗脚水，何其臭的洗脚水啊！
后者更是直截了当地斥责：
司法腐败，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都是可能存在的，自小母亲就告诉我“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在老家那些父老眼里，对穿制服的人最好是别招惹，但我想，这应该是个案，是反常的现象，如果是普遍是正常，那这个王朝的统治的合法性就值得怀疑了。可是水浒里，司法的腐败就像一件破棉袄，再也找不出一块好棉花。
他说得很委婉，但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的皮里阳秋之意还是相当明显的。
还有一篇文章，与耿立的大多数散文都不一样，可能也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说农民》。故乡的情节还在，感性依然浓郁，不过理性却鲜明地凸显出来。耿立一改抒情笔调，行文好像也涩滞了。他从字源学上不厌其烦地考证了“民”字的原始意义――“民”字的甲骨文造型，是尖利物刺进眼睛的模样。然后开始了大段大段的直接议论。详细的考证与直接议论，这是他以往文章从来没有过的。这类文章大多好像真的在与谁争吵、论辩。
“农民就是没有话语权利任人宰割的一群。”
“社会是进步了，机器可以制造很多物品，可却永远无法生产哪怕一穗稻谷，一丝棉花，更无法生产那些生灵:鸡鸭狗猪。农民这个职业是永远无法取缔的，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或许也只有那些无知的人才会藐视农民这个职业！农民这个职业比任何职业都高贵而自豪！”
“他们是最朴实的诗人和哲学家！他们用汗水、泪水和着血水，谱写出了最华丽的诗篇，那作品就是一幢幢高楼，那一筐筐水果和那一袋袋的粮食。城市万家灯火通明，每一块砖头上都有农民的泪水和汗水甚至是血水！”
“你怎么能在文章中表达自己的思想呢？你写的是人，就应该让人立在纸上，让人活起来。”这可能代表了他早年的散文观。但现在这些文章气势之盛，思想之明白表露，是他早年的这种散文观所不能涵盖的。这里没有任何艺术技巧，有的只是满腔激情，不是年少轻狂的激情，而是理智过滤后的激情，是文人使命感召下的激情。此类文章还有《戒酒》。题目叫戒酒，可他在文章中却大谈知识分子的浮躁，表演争宠与泡沫,把知识分子比作旧时梨园的戏子,开始在看客的鼓掌里卖艺兼卖身，并表示：从酒席上退却,担起自己的责任,不在酒里打诳语,不在酒里表演。
成长之后的激情更可贵。读过之后，我不禁想：这还是耿立吗？是的，这就是耿立，新的耿立，更成熟的耿立，我甚至预言这是耿立的转型。这类文章最早可追溯到2003年所写的关于非典的文章。
耿立前期散文可以用他的诗做一比喻：
把一片天空放在水里淬火
铁锤一下
一下就敲打出星空的美丽
那么他此时的散文就是把文人的风骨与良知，把自周公孔子以至韩愈杜甫薪火相传的责任与使命全在他的精神中淬火了。这也许就叫成熟吧。《义士墓》、《远来先生》及《赵登禹先生的菊与刀》是他成熟了的代表作。所以这些作品被各大权威散文刊物所选用，然后又被《新华文摘》等多次转载。我想成熟了的散文家耿立必将迎来他创作的高峰。过不了多长时间，山东文坛也许会真的西南风劲吹了。那个时候的菏泽将不再是偏僻的代名词。我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