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人们几乎忘记冷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时,寒潮直奔而来。那个年终的一天,城市回复了从前的冬天,阴冷阴冷。地面变得僵硬。街心花园的小湖面,在正午的阳光中依然冰光闪烁。
“冷啊!”人们用语言、服饰、表情……相互传递。
冰,冻住了人。冷,此时已成为人心中惟一的感受。
是很冷,腿上昨天还是一条牛仔裤,今天除了棉毛裤,连羊毛裤都套上了仍然觉得寒气丝丝入骨。苏茗下班回到家,取出好多年前的羽绒滑雪衫,边穿边走到镜子前。扣好纽扣,立直,她打量着自己的身影不禁微微笑出来,因为想起穿这衣裳的时候:上班的第一个年头,有过一场大雪――再之前,在大学里――大学最冷的日子,曾经在这件衣服的里头又穿了件棉滑雪衫……�
突然,电话铃响。
二
“喂?”苏茗拿起听筒。
“喂,苏茗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非常不舒服。”
苏茗一怔,转而便晓得来电人是颜君,一个不知多少时候没有联系的人。但她仍旧觉得迷惑,颜君有她才更改了几天的电话号码在其次,她很奇怪的是他说的话――禁不住问:“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她恍恍惚惚,“颜君难道你也说笑话?”
“苏茗,我一时找不着米夏。我现在很不好。只有找你。”颜君的声音听上去气短。米夏是他的妻子。他又说:“我不骗人。”
“你不骗人。是的。”苏茗重复。
颜君从来不骗人,但颜君说过他只欺骗自己,而颜君自己是不是“人”呢?……�
太绕道道了,这个游戏不好玩。扔掉。想想颜君吧。那时苏茗在大学念书,颜君是个出色的男孩――他时不时就跑来找苏茗散步,不停地走啊走啊――他给苏茗念诗,念泰戈尔、戴望舒、顾城、北岛等等,更多的是自己。颜君写很多诗――他们不停地走啊走啊――有一天,颜君突然责怪苏茗怎么不厌倦如此单调的散步。他有时候不快乐。于是苏茗的心里也难过――就这样走啊走啊――颜君把自己的诗抄写在信纸上送给苏茗。苏茗有厚厚一叠颜君的亲笔诗稿――散步的终止由苏茗提出,因为颜君有了女朋友。
似游园惊梦。
苏茗没有完全清醒,颜君的家已经到了。
三
门虚掩着,颜君吐得一塌糊涂,他背靠床沿坐在地上。
“我要死了,我不敢叫救护车,可找不到米夏,她出差了。”颜君的眼圈都红了,从前的豪气荡然无存,他看上去一点力气都没有。
男人虚弱的时候,完全就成了小孩子。
苏茗傻愣了会儿才拨通120。
“苏茗。”颜君叫。地上的他软塌塌的,令苏茗陷入无边的惊恐之中。她赶快弄来热毛巾,把他的脸擦干净,这时她发现他抖得厉害。
“滑雪衫呢?这么冷要穿滑雪衫。”苏茗扒下颜君身上弄脏的外套,没瞧见什么厚重的衣服,便把他扶上床,拉开被子盖好。
救护车在苏茗擦地上的污迹时到达。
颜君被连被子裹着抬进开暖气的车厢。
警报器拉响。救护车开始尖叫着穿行于街面。正是傍晚,交通高峰时段,车与人川流不息。警报的呼啸和红顶灯的闪烁为隆冬更添了寒冷和萧瑟。
苏茗打了个哆嗦,她伸手一把拽住被子,声音打颤地问:“医生,他要紧吗?”
医生没吭声,他们忙乱着,他们的动作和身姿在苏茗眼里飞舞,令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在这“无声”的世界里,除了冷,苏茗不再有任何感觉。
不再有其他感觉的苏茗,只是浑身发冷,她几乎是茫然地收下医院发出的病危通知书,又梦一般在手术书上签字。
不一会儿,颜君被推到急救室门口。
载颜君的推床在苏茗的面前停靠。
再一会儿,急救室的门合上了。
苏茗毫无意识地用手去摸门。冰凉如剑直刺心窝,她忽然感觉有一张唇在脑海里嚅动,正纳闷,脑子里便响起颜君的声音:“我爱你。”进急救室前的话。
“我爱你。”苏茗重复。她想起来在病床被推入急救室之前的刹那,颜君轻微而短促地说了这三个字。
“我爱你。”苏茗再重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这句话与苏茗似乎永远存在着一层隔膜。惊异中,她忽然发现颜君的遥远,他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越想看真切越看不清。
依旧是冷,从头顶直穿脚底。苏茗觉得自己简直成一块冰了。
终于,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护士微笑着朝苏茗点点头。
颜君被推到苏茗的面前,她扑上去又一把拽住被子。
“没事了。”医生走过来拍拍苏茗的肩说。
米夏不在,颜君的其他家人都在国外,苏茗请了护理工,但刚动完手术的几天她还是留下来陪夜。
四
颜君好转得迅速,只是米夏一直没有露面。
一天,苏茗陪颜君在病房楼下晒太阳时忍不住嘀咕:“米夏还没有回来?”
“她已嫁别人。”颜君说。
苏茗跨出去的脚抖了一下,站住。
颜君说:“苏茗,我骗了你,我已经没有米夏可找,只有找你。”
苏茗淡淡地笑:“你说过除了自己从不骗人的。”
颜君跟着笑:“我一直把你当做我自己。”
苏茗的脸立时变色:“你不把自己当‘人’,也从没有把我当做过‘人’。”
这句话像针尖戳颜君的心,他的脸上现出隐忍的表情,急切地张合嘴巴:“苏茗……”
苏茗以一声漫不经心的“无所谓”打断他。
“你是可以无所谓。”颜君轻轻说。颜君知道苏茗后来与杜海洋相遇,两人一见钟情,遂成眷属,令她的朋友及周围一切人都羡慕。
苏茗笑。
“苏茗,那天我以为自己会死去。”颜君有些不好意思,他随即侧过脸来对着苏茗说,“但我说的那句,是真话。”
消受不起,苏茗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依然不看颜君:“颜君,你已慢慢好转,以后我不天天来了,反正有护工在。我要在家里多呆呆。”
“他会回来吗?”颜君贸然问,“好几年了你也不去?”苏茗和杜海洋婚后两年,海洋出国,至今三四年了。
这回被击中的是苏茗。
她心底深藏着疼痛。
海洋走了之后,两人备受相思之苦。有一日苏茗算错时差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是女音,苏茗报海洋的名字,女音说深更半夜打什么电话?随后便传来海洋睡意朦胧的声音。苏茗没说话就挂断电话,从此,不再跟海洋联络;而海洋,也不再来任何音讯。直到前些日子,他写信提出协议离婚,苏茗已回信答应。现在,只等办手续了。
苏茗不露声色地微笑。
颜君感叹道:“毕竟是家啊!”
苏茗的笑容多了层痴迷。海洋曾经写在纸上的话流过她的心:“乘着飞机可以去远方,但走得再远,人都是要回家的。”暖暖的感觉里,她执意认定:海洋是“人”,一个活生生地存活于她的世界并让自己进入到他的世界的人。
“谢谢你,苏茗。”颜君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苏茗清淡的脸色仿佛相隔万水千山。他的脸立即涨得通红,狠狠地跺着脚命令道:“看着我!”
苏茗的目光依然在别处。冬阳薄薄地洒在她的脸上,她笑了笑,走开去。
“……它轻闲地走来,轻闲地离去。它的送别者,已在自己欢乐的宝库里,偿还了它的债务。”泰戈尔的诗在空中熠熠闪亮――湖绿色的书脊是一片荷叶,为记忆遮风挡雨。从前不会退去。光阴却不重回。
颜君伫立。
苏茗悠缓而沉着地直向前行走。
五
有了些许回升的气温还是令人觉得冷。
但是太阳的精神非常饱满。
苏茗回家的路正好与阳光迎面,她热烈地去依恋扑面而来的暖阳,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孩子依偎着宽敞的怀抱。
沉醉了那么一段时间,苏茗到达一个丁字路口。
顺着“丁”的脚勾过去几步路就是她的家了。
红灯。
苏茗停住,眯缝眼睛等待。
绿灯亮了,车和人一起启动。忽然,一辆黄鱼车上支着的东西从后面带到苏茗拖在衣服后面的帽子,她摔倒在地,同时,闯红灯的摩托车直驰而来……�
巨大的声音,急骤冲上了云霄。随即如玻璃碎片般朝地面洒落,没有任何征兆地戛然而止。
地球仿佛停止了转动。
一切的运作好像都停下来了。
万籁俱寂。
在寂静之中,颜君干什么呢?
他靠在窗前凝视一条林阴道,那儿有个着羽绒滑雪衫的女孩背影,她每走一步脑后的马尾辫就跟着甩荡……�
在寂静之中,杜海洋干什么呢?
他在睡眠里遇见个女孩,长发飘飘,羽绒滑雪衫上沾着根跑出来的绒毛,她笑着鼓起腮帮把它吹上天,随后跳起来去抓……在女孩的手往空中伸时,杜海洋醒了,刚定了神他就一骨碌翻身起床寻出一帧相片。
杜海洋把相片捧在手里端详,忽然,相片外面的镜框玻璃―― 一点点裂成了碎片。
隆冬的这几天,苏茗一直穿着从前的羽绒滑雪衫,纯白色,像南方人梦中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