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道德颂》是一部爱情溃败史，毋宁说是一部情欲劫难史。盛可以对小说人物复杂幽微的情欲心理进行了细致解剖，表现出作家对人性的深刻探掘和精微把握。同时，盛可以将个体情欲与社会道德的尖锐冲突展示得淋漓尽致，令人慨然感叹深长思之：在一个欲望充分释放、自由高度张扬的时代，人们应该怎样处理情欲与道德、自我与社会的关系，既充分满足个体情欲的享受，也在激情消退之后能有一份静水流深、温和沉静的人生幸福?
从情欲切口洞察人性内核
《道德颂》以情欲为切口，深入到旨邑的人性内核，对其性心理和变态人格进行了真切呈现。旨邑是一个高度神经质而情欲极度旺盛的女人，她错误地把情欲幻想成爱情，不可避免地走向人生的悲剧。
心理学表明，神经质的人细腻纤敏，多愁善感，具有与年龄不相称的幼稚单纯，具备理性明智的辨识能力却缺乏坚毅笃定的行为能力，极易反复无常，歇斯底里。旨邑堪称这样一个活标本。她在高原车祸劫后余生之际，水荆秋温婉的一瞥便让她获得了上天垂怜般的温暖，对那只深入探访自己臀部的手掌没有任何拒绝。一个29岁的女人，情场经历不可谓不复杂，男女之爱不可谓不洞悉，却神迷目眩地沉浸在水荆秋唇舌间闪烁出的光晕里，把一次及时行乐的身体接触想象为崇高爱情的肇始，把一个逢场作戏的男人一厢情愿地比德如玉，从而开始了一场虚假浪漫的男女爱情，启动了一场惨烈悲苦的两性战争!她飞蛾扑火般投入水荆秋的怀抱之中，心甘情愿做水荆秋一辈子的情人，却在两人交往中不断流露婚姻愿望，当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她就以酸葡萄心理对婚姻进行彻底否定；她许诺给水荆秋毫无附加条件的至爱享乐，却步步紧逼向水荆秋索取越来越多的情感；她答应不嫉妒梅卡玛，却铁了心与梅卡玛一决高低；她梦寐以求一个水荆秋的孩子，却以腹中胎儿作为和水荆秋斗争的武器，当胜利无望的时候，却又残忍地以种种理由堕胎；当得知梅卡玛只是一个病弱女人时，她又以一个胜利者的精神优越感宽恕臆想中的强大敌人；她对水荆秋本已恨入骨髓，却在他的眼泪中土崩瓦解，爱火重燃。当一切大悲大痛风起云涌而来，又终于烟消云散而去的时候，旨邑在这场水深火热的情感炼狱中成长成熟了嘛?我能够预料的只是她为下一场情殇而做的间歇调养。
在弗洛伊德看来，女性人格的三大区别性特征是被动、自恋和自虐，旨邑可谓弗洛伊德理论的生命载体。在旨邑和水荆秋的情欲纠葛中，旨邑看似狂野生猛，事实上她只是水荆秋玩弄于鼓掌间的尤物。高原初遇，旨邑对于水荆秋的色情进犯没有任何抵抗就缴了械；水荆秋第一次来长沙，旨邑在水荆秋到来之前还心存犹豫，然而两人一见面就急不可耐投入了身体淫乐之中。在两人为期两年的情欲纠葛中，旨邑因为思念水荆秋而近乎疯狂，然而对于水荆秋而言，旨邑只是他平淡乏味生活的一道花边。旨邑因为婚姻无望而要离开水荆秋，但是水荆秋只是用一撮留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的阴毛和压在花瓶底下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让旨邑穿云钻雾地飞到哈尔滨。旨邑不小心怀孕使两人由爱生恨，反目成仇，她要死要活不可终日，水荆秋却玩起了失踪，于是旨邑全盘皆输，再度重逢时旨邑对于水荆秋的所有怨恨竟然灰飞烟灭。旨邑是如此柔弱被动，水荆秋是如此坚定强硬，在这场两性战争中，女人由于自身的被动性决定了其彻底的失败结局。
自恋是一种比性欲和求生欲更为强烈的情绪，“就大多数人而言，人们似乎都能发现一个不易理解的自恋内核，它使得完全毁灭自恋的任何企图完全落空”。自恋可以分为良性自恋和恶性自恋两种形式。良性自恋使人专注于自己的活动和成就；恶性自恋与理性和爱相冲突，使人不能正确评价事物和他人，使人成为虚伪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使人的行动相悖于群体的生存原则。旨邑就是这样一个恶性自恋者。她因为拥有姣好的容颜和媚人的气质就鄙视原碧的大蒜头鼻，对原碧的中学教师生活不乏鄙夷，料想原碧不配有曼妙的爱情。当原碧因为一双小脚博得谢不周和秦半两的钟爱之后，这两个性能良好的“后备轮胎”立刻成了等而下之的东西。其实无论谢不周的洒脱俊朗还是秦半两的健壮性感，都比水荆秋的阴鸷衰朽更有迷人魅力——水荆秋宛如一块和田美玉只是因为她爱他，当然，水荆秋譬如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也只是因为她恨他——病态自恋的人总是从自己狭隘的内心好恶出发，对世界对他人缺乏基本的理性判断。旨邑专和已婚男人谈恋爱，肆意攻击婚姻伦理道德，却又找不到新的出路和方向，她比挑着长矛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更显可笑。她认为现存婚姻腐蚀了个体爱情自由，丈夫都是猥琐的偷情者，妻子是长期卖给一个男人的妓女，只有她的个体自由爱情崇高而伟大，她就扛着这一面自以为是的信仰大旗，呐喊着朝着婚姻的铜墙铁壁猛烈进攻，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旨邑的痛苦是真切的，然而旨邑的巨大快乐也深蕴其中——因为她是一个虐恋者。虐恋包括施虐恋与受虐恋，“凡是向所爱的对象喜欢加以精神上或身体上的虐待或痛楚的性的情绪，都可以叫施虐恋”，“凡是喜欢接受所爱对象的虐待，而身体上自甘于被钳制，与精神上自甘于受屈辱的性的情绪，都可以叫受虐恋”，“虐恋中主动与被动的成分是可以有很密切的联系的，说不定两种成分实在是一种，也未可知”，在谢不周、水荆秋和秦半两之间，旨邑匪夷所思地选择水荆秋，因为水荆秋较谢、秦两人更能带给她巨大的创痛，“在求爱的过程里，创痛的身受与加创痛于人是一个连带以至于绝对少不得的要素”。水荆秋是有妇之夫，旨邑与他相爱，是公然向现有爱情道德宣战，必然承受巨大的社会压力，于是她疯狂地将自己所承受的压力转移给水荆秋，使功成名就、声望卓著的水荆秋惴惴不安，在彼此所给予的相互折磨中，痛并快乐着。
旨邑和谢不周相识多年，这两个性观念十分开放的男女之间为什么没有发生肌肤之亲?按照霭理士性心理学的观点，相互间越是熟悉亲密的人，其性吸引力就越少，况且谢不周之于旨邑，彼此互为镜子。谢不周向往旨邑的肉体，可是却经常停留在言语挑逗的层面，他从来没有给过旨邑任何轻微的伤害，“一个不能叫女子受一点罪的男子是得不到她的恋爱的”。可是水荆秋与旨邑刚刚认识，就将一只充满力量的大手探向旨邑屁股根部，同时将庞大的躯体压过去，旨邑这样一个情欲旺盛、全身布满发欲带的女人，自然不能自持。水荆秋孔武有力的身体和国际知名教授的头衔彻底征服了旨邑——在女人看来，有力量的男人是最能博得她们的爱情的，这种力量包括身体的力量也包括精神的力量，从此旨邑完全形成了“水荆秋依赖症”。她和水荆秋的爱恋，在哈尔滨不长的相处中已经走到尽头，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怀上孩子，他们是可能修成正果的——像绝大多数不被社会认可的婚外恋一样，不了了之!旨邑不是忠于一个男人的女人，前苏联心理学家博朗斯基将女子分为“单男型”和“多男型”。前者只和一个男子发生严格的性关系，而后者则倾向于和许多男子发生性关系。“多男型”的女子是比较自私的、独断的、逞能的，而神经也比较特别容易受刺激。旨邑在水荆秋、谢不周和秦半两之间徘徊观望，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男子大多是单婚而多恋的，一个男人在庸常的生活中，出于喜新厌旧或者其他心理爱上一个婚姻外的女人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不管这种刺激多么强烈，男人一般不会因此而放弃他的家庭和既有的社会成就，因此水荆秋也不是特别的一个，他和大多数的男人没有区别。 在这场九曲回肠、水深火热的情欲纠葛中，旨邑的人性弱点暴露无遗。从这个意义上说，她的人生悲剧是一个命定的性格悲剧。盛可以是如此偏爱旨邑，她将自己深切的同情浇筑在旨邑身上，同她歌哭笑骂，同她千锤百炼，真切地呈现出旨邑在非理性的情欲浊流中身不由己的痛苦。但是在旨邑痛不欲生、长歌当哭的哀怨愤恨里，我们分明听到了一个冷峻而狠戾的声音：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个体自由道德的溃败
“食色，性也。”食欲和性欲是人类生存发展的两项基本欲求，较之食欲而言，性欲具有更大的冲动性。因此人类从原始蒙昧走向文明开化的过程中，不断地形成革新性的制约和规范。在中西方历史上，都有过对性的认识十分扭曲、对性采取极度压抑的时期，物极必反，也有过性意识十分放纵、性行为十分糜烂的时期。我国受传统儒家文化影响和熏陶，形成了比较保守的性意识，但是自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不断深化以来，西方各种思潮汹涌而入，传统意识的控制力减弱，新的社会规范未能形成，于是形成了一个道德失范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个体意识得到张扬，个体欲望得到认可，个体自由得到尊重，但是，缺乏有效规范的自由个体，彼此必然发生尖锐激烈的碰撞，于是新的悲喜剧在我们这个时代频繁上演着。旨邑的痛苦，从外部环境看，是来自于个体情爱自由和现存婚姻道德的尖锐冲突。
《道德颂》卷首语援引了尼采的名言：“没有道德现象这个东西，只有对现象的道德解释。”尼采反对基督教道德，认为基督教伦理约束人的心灵，使人的本能受到压抑，要使更多人获得自由，就必须杀死上帝。尼采对现代理性也持批判态度，他认为理性处处与人的本能为敌，要建立一种将生命意志置于理性之上的哲学，他比较了强力意志和理性的不同特征，认为理性的特征是：冷静、精确、逻辑、生硬、节欲，强力意志的特征是：激情、欲望、狂放、活跃、争斗。尼采还提出了“超人”哲学，鼓吹超人是人的最高价值，应当蔑视一切传统道德价值。尼采批判理性带来的谬误是正确的，但是全盘否定理性的存在、历史地位和作用同样是谬误的。尼采哲学力图打破传统的负荷，但没有提出任何可以取代的新价值，他哲学中的消解倾向，成为西方后现代思潮的源头，一百多年来对西方思想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其积极和消极的作用在时间中得到了严肃审视。欧美“垮掉的一代”肆行的“性革命”不能不说没有尼采思想的影响，“性革命”给社会、家庭造成的恶果可谓触目惊心。旨邑在21世纪初改革开放的中国，身体力行尼采哲学。她欲望饱胀，狂热张扬，蔑视一切现存礼法，根本否定婚姻伦理，宣称：“爱情不分已婚未婚，不受世俗道德观念的引导与约束，反之则不是爱情，是苟且与苟活。”其实旨邑和水荆秋的感情不是实质意义上的爱情，“爱情就是一对男女基于一定的物质基础和共同的生活理想，在各自内心形成的对对方最真挚的仰慕，并渴望对方成为自己终生伴侣的最强烈的感情”。“在爱情关系的产生、存在和发展过程中，始终贯穿着一定的社会道德标准，并用一定的道德标准来评价自己或他人的爱情关系”。爱情虽然是男女双方的私事，但是因为男女双方都是社会存在个体，彼此有复杂的社会关系，因此爱情也是一个社会事件，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必然接受社会道德的规约，其基本的原则就是不伤害他人。旨邑和水荆秋此前没有任何接触，他们的关系是从肉体开始的，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成为终生伴侣”的希冀和承诺。心理学表明，所有一见钟情的爱都是出自欲望，与爱情相距遥远，更何况旨邑对水荆秋连一见钟情的强烈冲动都没有，他们因为有了性的催发之后才炽热起来，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在感情的绵延过程中，旨邑不断地向水荆秋索要婚姻和孩子，也不是出于专一忠贞的爱情，而是因为对梅卡玛的嫉妒。自始至终，旨邑都是现行爱情婚姻道德的冒犯者，她充满破坏的欲望，却缺乏建设的决心和创新的行动。她其实在点燃情欲火苗的时候，就看到了烈焰腾空之后的灰烬，她渴望体会到的只是肉体和心灵燃烧时的滋滋声响。她丧心病狂般诅咒婚姻内的男女，献身赴死般践行婚外情，浩叹婚外恋被婚姻所腐蚀。她以阴鸷恶毒的眼光打量婚姻生活，自以为参悟了婚姻的本质，从而为自己僭越社会规范的偷情行为进行辩护。其实她在爱情婚姻领域内，根本就是一个浅薄无知的愚人。她不知“婚姻不只是一个性爱的结合……而是一个多方面的而且与年俱进的感情协调，一个趣味与兴会的结合，一个共同生活的协力发展，一个生育子女的可能的合作场合，并且往往也是一个经济生活的单位集团。婚姻生活在其他方面越来越见融洽之后，性爱的成分反而见得越来越不显著。性爱的成分甚至于会退居背景以至于完全消散，而建筑在相互信赖与相互效忠的基础之上的婚姻还是一样的坚定而震撼不得”。旨邑把自己和水荆秋干柴烈火的激情误为爱情，从而觊觎梅卡玛的婚姻，实在只是一厢情愿。对于水荆秋而言，梅卡玛身患尿毒症丧失了性能力，旨邑只是他婚姻内性生活不满足的补偿品，他们在性爱基础上产生了一种生物性的亲密感，在日常生活和精神高度上从来没有深入彼此。因此，水荆秋从来没有允诺过旨邑婚姻，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旨邑忠实于他。他在婚姻外与旨邑媾和是不道德的，“在现代社会中，性行为的原则要求是基于爱情基础上的婚姻内的关系。这种关系才是道德的……而婚姻外的任何性行为都是不正当的和受到谴责的。”但是在旨邑猖獗进攻他的婚姻家庭的时候，他没有抛弃病弱的妻子。尽管在旨邑犀利的言语讨伐中，水荆秋被形容为“知识分子+佛教徒=恶人”，但是，水荆秋比旨邑道德得多!旨邑面对水荆秋岿然不动的斗争策略终于毫无办法，其实是她所倡行的个体自由道德对于传统道德的彻底失败。即便水荆秋抛妻别子与旨邑缔结婚姻，两人在婚姻内生儿育女，跟水荆秋与梅卡玛一样过着日常生活，那岂不是个体自由道德向现行婚姻道德的另一种臣服吗?!
《道德颂》里的人物都在追求自己的欲望最大化，他们根本不屑传统道德的约束，在情欲场上纵横驰骋，却都在追求自我道德完善，倾情演出了一场热闹非凡又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张口“JB”闭口“老夫”的嫖客谢不周，背叛爱情和婚姻，以金钱为自己的性乱买单，却同样想以金钱对自己进行道德救赎，他在生命接近尾声之时，却扮演着一个十足的情圣和道德教父，告诫旨邑：人应该像大海包容不洁的河流。史今趁吕霜出国留学之际鸠占鹊巢，却以圣母的情怀鼓励谢不周细心关爱吕霜，以母亲般的仁爱照顾谢不周，丝毫不介意谢不周和其他女人上床。史今的圣母扮相后面，其实是一个尤其冷酷狰狞的灵魂，一颗肮脏猥琐的心灵。她将自己的幸福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却幻想他人的宽宥。她“爱”谢不周，却任由谢不周胡作非为，连一个女人最基本的情感嫉妒都没有，连最基本的爱情道德都缺乏，有什么资格奢谈道德呢?她同样是一个超级自恋超级变态的女人，她需要成就的只是自己的道德美誉，并不关心别人需要什么。原碧本是一个家教谨严，品行严正的教师，却在发现自己一双迷人小脚勾人心魄的价值之后，彻底沦落为一个欲望化的女人，弃师道尊严于不顾，投入一场争夺男人的同性之战中，且将自己征服男人的“核武器”——双小脚暴晒在微博上，简直恬不知耻。秦半两是一枚秦代钱币赝品，他身上传统士子的优雅遗风荡然无存，打着艺术的旗号勾引女人，他大概就是年轻时候的水荆秋，秦半两和水荆秋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复合体。体弱多病的梅卡玛，一个被第三者肆意攻击还要为丈夫风流韵事善后的可怜女人，在她生命葳蕤、情欲旺盛的时候，竟然也是一个在婚姻外苟且的女人!谁堪作道德榜样呢?敢爱敢恨、独立果敢的吕霜吗?可是她受伤多么深刻，心情多么寂寥，那么谁又有勇气坚守道德呢?弃道德于不顾拼命追求个体自由的人们没有获得浪漫美好的爱情，坚持个人操守捍卫自我尊严的吕霜也没有追求到自己的幸福，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我们蠲置社会道德于不顾，充满欲望的个体要怎样才能泅渡到幸福的彼岸，或者升华到理想的境界?
盛可以说：“在我的写作当中，我不想有任何的道德立场。”
D·H·劳伦斯也说“小说中的道德是颤动不稳的天平。一旦小说家把手指按在天平盘上按自己的偏向意愿改变其平衡，这就是不道德了。”盛可以在《道德颂》中没有指摘褒贬她的人物，而是让她的人物按照心灵律令率性而为，但是她们痛彻脏腑的人生际遇带给读者心灵的疼痛和深长的思索，这或许就是一部优秀小说的力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