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政治的冲突和残酷的战争构成了中国历史的主体，每当我们面对和默想这纷纭而漫长的历史时，便感到它竟是如此的沉重和苍凉。它的丰富厚重和意味深长，使今天的我们常常难以释怀，总试图用现代的眼光去审视和解读这看似锈迹斑斑却依然十分鲜活的历史，以文学的形式开启和发掘我国战争题材的巨大库存，以达到重现正在日益远去的历史、烛照民族博大情感和灵魂的目的，给当代人提供具有历史参照和审美享受的双重价值作品。来自总装备部的年轻人，作者西元初涉长篇小说创作，便关注战争题材，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秦代，挺进血与火的战争，进行一次探索式、历险式的尝试，推出《秦武卒》（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样一部具有很强艺术魅力、令人荡气回肠的佳作，无疑是对战争题材的文学创作做出的一个重要贡献。
秦在中国历史上无疑是一个著名的朝代，秦实现大一统及其快速走向灭亡，是一段波诡云谲、大开大闺的历史，政治与战争的交错，分裂与统一的较量，人性与野蛮的抗争，对于中国的历史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而在那段风云激荡的历史中所发生的政治事件、所具有的战争进程、所涌现的各类人物，均为人们所熟知，并被历朝历代的人们津津乐道和评头论足。虽然是众说纷纭，却又是个谜一样的永远也说不尽的话题。《秦武卒》切入这段历史，不能不说这显示出作者相当大的勇气和胆量，秦代虽有厚重的历史容量和生活容量，但表现上的巨大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拘泥于叙述历史的事实，就很难与那些众多的司空见惯的历史小说区别开来，而这些历史小说已经读得我们身心疲惫，了无意趣。而西元对此似乎心中有数，他好像不仅为创作做好了充分准备，而且也显示出了较为厚实的文学修养和过人的才气。在《秦武卒》中，秦代的历史只是作为一条贯穿的主要线索和脉络，借此展开丰富的想象和虚构，进入创作的自由表现空间，并在这个空间中纵情驰骋。小说以描写战争生活来反映那个特定的时代，来表现那个大的历史风云中的各类人物，特别是那些冲锋陷阵、出入箭镞枪林中的兵卒的情感和命运，使作品本身既是历史的，又是鲜活的、个性化的、意味无穷的、充满想象力的，在对历史进行深刻揭示的同时，实现着西元式的追求和理想，拿出了出自历史却很现代而独特的文本。
西元在小说中并没有以秦代那些叱咤风云、人所共知的历史人物为主角，而是选择出身卒伍的王离的从军经历，来反映和折射那样一个战乱频繁、动荡不已的时代。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角度，但由于王离战将的身份和角色，使作品的展开仍然紧扣着历史和战争生活的主线。而作者以从容不迫、收放自如的笔墨，把那一时代最重大、最扣人心弦的事件编织进小说，使人物的命运和情感的演进，无不背负着历史的意蕴，无不因为历史大的跨度和事件的跌宕起伏而显得那样惊心动魄。王离是个历史上的实有人物，但小说中的王离显然更是个气血丰盈、形象饱满的人物，作者的想象和虚构赋予了这个人物更多的血肉和内含。王离一出场便能紧紧吸引读者的眼球，在少年时代即目睹匈奴灭绝人性的杀戮，父母和樱桃等的惨死给他留下极其残酷的记忆，并播下立志复仇的种子。他被秦大将王翦收留，从低层士卒一直成长为二十万大军的统帅，其间经历了泰灭楚国、南平百越、北定匈奴和巨鹿之战等无数次血流漂杵的战阵，面对了数不清的生死考验。他像烈火炼出的真金一样，能力、素质、眼界一步步在提升，终于成为真正的国之干城。他是无情的战争摔打磨炼出来的坚定干练、勇敢智慧、经验丰富、敢爱敢恨的杰出古代将领形象。虽然经历了太多的战火和杀戮，但他依然宅心仁厚，并不一味地只记得复仇。虽然见惯无常的生死，却内心纯净，依然爱得那么执著真诚。王离是作者精心刻画且由衷喜爱的人物形象，是对古代将领优秀品质的一种概括，同时也寄予了作者的某种理想。
文艺作品中常见的英雄美女的故事模式，在《秦武卒》中也被用以进行了撼人心魄的演绎，但其强烈的悲剧色彩使小说达到了较高的品格，从而成为这部作品具有很强审美力量的重要原因。在战争和离乱背景下描写女性的情感和命运，似乎具有更大的冲击力。作品中两位情感女主人公，一是泰国公主赢妩，她清纯无瑕，但宫禁森严和贵为公主身份，都使她对王离的爱带上被动的宿命和浓厚的政治色彩。一是楚国女子项妍，她火热深情，楚国灭亡注定了她必将遭受颠沛流离和受尽凌辱的厄运。西元笔下的这两位女性虽然遭际和性格不同，但都是至美、至真、至纯的女性。她们痴情不改地向往着、追求着爱情，以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真爱，为爱付出自己的最大牺牲。她们与王离爱的“三角”，是相互平行的，没有发生过真正的交叉与冲突，婉转有致地体现出她们善而美的内心。两人的结局都是极其悲惨的，作者暗含着极大的悲痛描写了赢妩遭酷刑致死，虽然作者看似不动声色的描写，却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项妍的死同样可歌可泣，在她身上闪耀着九死未悔的炽烈和忠贞不贰的光芒。这种凄美无比、令人伤感不已的故事，寄予了作者对女主人公的深切同情和赞美。战争愈残酷，命运愈悲惨，人物的美感程度似乎愈高。两位女性分明在情感上势不两立，事实上却又相安无事；至美的人物应有最好的命运，却招致最惨的结局，这些都在极至上造成极强烈的反差，无疑反映出作者的桌种文学理想和审美倾向。值得称道的是，作者拒绝以时下那些流俗笔法描写男女情爱。使作品显得富于韵味而又儒雅纯正，实在是一件应以嘉许的事情。
《秦武卒》还反映出作者对于历史的思考深度和强烈而可贵的悲悯情怀。作品以现代人的视角，从历史的和人性的角度，探索和揭示秦军在统一前后之所以所向无敌，而在末期很快土崩瓦解的根本缘由，政治的清明和晦暗，行为的残暴和仁慈，人心的向背等诸多因素，决定着一个政权存亡。但作品并非是停留在一般的认知层面，而通过慧心独具的文学描写、通过富有深意的历史细节，给人产生惊悚的阅读效果，进而获得对于历史更新更深的感悟。作品据此对赢政、赵高、胡亥、王翦、项燕、项羽、译吁宋等历史人物，进行了颇具时代特征和性格深度的刻画，而在这些人物身上作者也都赋予了一定的新意，具有独特的认识和欣赏价值，这也是小说获得成功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还应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小说通过对秦代战争的逼真描绘，反映出作者对于战争问题的鲜明态度和战争中人的关怀。在战争的线索基本清晰的前提下，作者的关注点始终是战争双方的将卒和惨遭屠戮的百姓。小说借鉴电影大片式的手法，用富于力度的硬朗笔触，精细而生动地描绘战争的进程和厮杀的场景。表明那一次次残酷而血腥的战争如同绞肉机般疯狂地吞噬着人们的灵魂和肉体，交战双方以意志、血肉和生命为代价，倾全力进行生死相搏，使任何一场战争在夺取胜利和铸造荣誉时，伴随的都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但作品对于战争的表现可谓把持有度，既肯定秦灭六国的历史进步，对秦军在战争中显示出的尚武精神和强大战力是肯定的；但对战争给交战双方的军人及百姓带来的大量伤亡，作者给予了深刻的同情和无情的批判，其悲悯伤怀之情在小说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西元的战争题材小说创作有一种既铿然作响又细腻委婉的气韵和特质，其张弛有度的驾驭能力和疏密有致的叙述能力，使作品一出手就给人不同凡响之感，就给我们新鲜别样的印象。《秦武卒》的启示在于，战争的历史可能会远去，但永远不会老去；可能会蒙上岁月的尘埃，但不会苍白失血，依然散发灼人的温度。谁能说我们血管中奔腾着的不是从久远的历史流淌而来的血液？谁能说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已经对得起历史？谁能说早年间对于历史或战争题材文学创作的呼唤已经兑现？问题在于我们今天面对浩瀚苍茫的历史时，能够发现什么、熔铸什么、提取什么，以怎样的方式把沉寂的历史激活，并以激动人心的形式表现出来？这取决于我们是否具有超凡的才能和水准，是否具有扛大活的力量和本领。《秦武卒》撷取的是中国漫长历史中的一个重要片段，在其中显然包含了作者巨大的历史深思，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想象，特别是对战争生活和历史人物，用一颗现代而年轻的心进行揣摸和体察，并付之于激情饱满、才华横溢的创造，使一个远古的朝代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在小说中轰然复活。因而我们在阅读这部具有崭新艺术感受的作品时，仿佛直面的是活的历史和活的人物，进入的是历史与现代相互贯通、有着崭新风景的文学世界，历史的轰响在胸中如山鸣谷应，产生着巨大的回声，让我们恍然大悟历史居然是那样的生动丰富、耐人寻味、有深意藏焉。在阅读与欣赏的过程中，历史和现实在作品中仿佛消弭了界线，读者处在作品所描绘的富于魅力和张力的时空，感同身受地为人物悲和喜、忧和乐。书中的某些情节和段落的精彩与精湛，让人忍不住要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以至于读过之后还要回过头来再细细玩味。当然，小说的不足也是有的，如主人公与其他人物之间的关系相对单纯，情节推进得过于巧合的戏剧化处理，以及叙述过程中存在的几处明显硬伤，都使小说存在着一定的缺憾。但这并不影响《秦武卒》是一部值得引起重视的优秀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西元的创作开辟了一种道路，达到了一种高度，使战争题材领域的文学创作显示了更为广阔的前景。
责任编辑/兰宁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