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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恩心底(13篇)】师恩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9 04:32:41 点击:

      组缃先生在厦门   经过一个烦扰多事的春天,组缃先生于盛夏来到了厦门。我到鼓浪屿毓园旁边的一座花木扶疏的独立楼房中见到了他。那是一间凉爽的太阳间。地板洁净,屋中只有几张新的藤椅藤几。一位女士向里屋喊:“爸爸,客人来了”。我正笑着和她招呼,就看见我的老师出现在内室门口。
      他满脸含笑,拄杖而立。还是那样白皙颀长,整洁潇洒,显然很高兴。
      “你来得真快,我今天才打听到你。”
      “我太没有想到先生会来的,先生怎么不早通知我一声?悄悄的就来了?否则我也可以给先生准备。”
      “什么都不用你准备。这是我亲家的房子,落实政策收回了。这才刚装修好,邀我来度个假期。我媳妇就陪我来了。一切都安顿得很好。”
      “先生,您都好吗?”
      他拉着我的手,坐到藤椅上,我不由得仔细端详他。我确实感到他隐有一种疲乏而寥落的神情。他微笑着:“我老了,出门要用轮椅了,腿脚不大好”。
      这次他的来厦给我这样大的惊喜。离开学校以来,偶一进京,也只有一次两次的会晤,很少能有这样多的时间接近他。我每周都过海去看他,带一些自己烹饪的菜肴。也算尽些弟子侍奉之意,“有酒食,先生馔”吧。只是先生外出都用轮椅,我们同学在南普陀宴请他时,我都不敢请他加步到我那坐落在小山坡上的寒舍去小坐。
      但是他谈话还不改旧日风采。缓和地然而坚定地,神闲气定地娓娓长谈。关心地问起我的健康、眼睛和我的心情。我告诉他,我感到郁闷,总觉得这个多元而混乱的现实使我无所适从。他说起离乱之后,人就能有一种澹定之气。澹是淡泊,不去纷争;定是要有定见,不去附和。那都是在乱中真看明白了才能真有的品质。我说,先生就很澹定。他说,谈何容易。我现在就守着这句话吧―――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就是要有是非之见。见是就去为,不是就不为。不要为外力影响。他又笑道,老人容易做到,老人没有什么利害顾虑了。我说我也老了,也该有这种气度了,向先生学习吧。先生说,其实这也是一种应有的修养,并不是老人才该有的,我刚才的话也很不全面了。先生总是一贯他那种谦和平易,这番话我感受很深,但这正是先生对我最后的教悔了。
      有一天我和铁民、水涌二君去拜访他,就在路上邂逅。他正要去他亲戚家里,我们遇到他的地方正在一条小路上。当时他举起手杖指着红色高墙和垂下的翠绿藤萝,说,鼓浪屿的小巷极有情致,正是个好地方。我说先生就多住几天吧,你回北京我就不能这么方便地来看先生了。他笑着说,你再到北京,恐怕要到八宝山来看我了。这句话使我无限酸楚,不想真成谶语,先生回去,没等我再次赴京,就离开我们了。而令我愧疚的是至今也还没到八宝山去祭奠我的老师。天下事也自有不可言说的缘分。我的学生陈勇鹏君曾办了一次鼓浪屿建筑摄影展。那天邀我去参观,赫然发现我们路遇吴先生的小巷正是他的佳作,真使我为之徘徊萦回。感谢勇鹏在展后就把这幅照片送给我了,我正挂在屋里。它使我记得和先生说话的那一刻。

      严肃而忧郁的杨晦先生

      杨晦先生虽是北大教授,还真是我的业师。我进清华时,系里要我攻读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清华没有导师,就请杨晦先生。杨晦先生接受了我。我到系办公室去见他,第一次见面,我就有一种满足的敬仰之情。
      我以为杨晦先生挺像鲁迅,特别像陶元庆画的那张像:长方的脸(实际杨先生的脸还稍瘦长一些),平平的鼻子,又浓又短的头发,刚直地竖立着。成为杨晦先生自己的标志的,是他老穿着的那件很旧很长的黑大衣,和他老抱着的那只同样很旧很大的黑皮包。而他那看着学生的严肃而又忧郁的眼神,我以为最能代表联大风度―――在那艰难贫困的岁月里无怨无悔,正直真诚地坚守着神圣的教育岗位的教授们。实际上,他并没有在西南联大待过,他是北大迁回北平后才到北大的。
      杨晦先生很亲切地问了我的情况。当我告诉他我实在对文艺理论,特别是对西方文艺理论缺乏基础时,他说,现在不用再去补西方文论了,就从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起吧。马上就开了个书单,那时这门学科还未经建设,极少参考书。他开的也还是高尔基、别林斯基等人的论著。但有三本书是我以前不知道,而后来又宝典似地翻阅不已的,即《联共党史》、苏联弗里契著的《欧洲文学发展史》和周扬编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而现在,这些书又成为过眼云烟了。
      除了在清华听他的“文艺批评”外,我还到北大去上他的“文艺理论”。有一次我从清华园沿着后面的铁路走进西直门,直走了两个多钟头,上课迟到。在众目睽暌之下入座,很是困窘。下课后,杨晦先生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是走来的。他很吃惊,忧愁地看着我,“你经济很困难吧?以后坐车来,车钱我来出。”我告诉他,我并不那么困难,我是走着玩儿的。他的表情马上就转成严肃的:“以后不要这样。走得那么累,哪能听好课呢?何况还迟到!这是得不偿失的事。”
      在清华讲课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到五点。教室又很破旧:踩得发白的地板,二十来张陈旧的写字课椅。教室里只坐着三个学生,颇见萧条散漫。特别是冬天,那无力的惨淡的阳光照进来时,更是沉闷。这种场合,先生也会打不起精神的。有个下午,小何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想喊醒她,又隔得远,就歪着我坐的椅子想去靠近她。不料摔倒在地,“嗵”地一声,举室骇然,我更惊愧不已。先生其实都看在眼里,就笑了起来。他走下讲台来扶我,还安慰那个惊醒了的小何说:“这个时候是很易犯困的。我们休息一会儿,大家走动走动吧。”这事就成了系里传说的笑柄。
      其实杨晦先生讲《文艺批评》是很精彩的。他总有深刻独到的见解。他分析曹禺,说他下意识是很封建的:他的女性人物没有自己的姓,她们爱男人就是如何侍奉他们,努力跟随他们,在爱情中,她们缺乏独立的人格,为此他有一篇论文。他认为赵树理的李有才是中国现代小说中少见的农民典型,表现了农民自己的民主意识。这种见解至今看来,都发人深省。
      杨晦先生主持北大中文系系务,出了名的坚持原则,不稍假借。我最不能忘的是,他虽然很关顾我,但在我的学科考试中,因为我不能完整地阐释什么是“流氓无产阶级”,杨先生给了我很低的分数。从此我知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做学问是容不得一知半解和夸夸其谈的。

      风骨卓然的林辰先生

      多年前,王瑶先生让我看林辰先生的《鲁迅事迹考》,虽是薄薄的一本,却是攻研鲁迅的必读书。它使我很惊讶:原来也有以这种朴学功夫治现代文学的。上世纪80年代初,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时,知道林辰先生和周振甫先生要任我们这组的指导顾问。我感到十分欣喜。
      第一天上班,林先生来了,他没有马上进来,只是满面笑容地站在我们工作室门口。个儿不高,方方的脸,架在方方的肩上,方方的眼镜片后一脸温厚的笑容,他就像一截年轮久远的树桩―――――使人无法撼动地站在你的面前,而那种凝重沉潜,真正是一个饱学之士的气度。
      林先生治现代文学,特别是鲁学,工力之深,自不待言,就是其他各方面,先生之博闻强记也非一般学者可比。他与周先生对典籍之娴熟程度,恐怕后来学人都难以达到了。和他们坐在一起,你会感觉到那间工作的小室就流溢着馥郁书香。一天,偶然想起形容唐人小说的两句话“小小情事,凄婉欲绝”,竟不知道出于何书,请教林先生,林先生马上答道,是洪迈的《容斋随笔》。又有一次,说起史震林其人,我说,只知道他的《西青散记》,不知他有没有其他传世之作,林先生也不假思索地说,还有一本《华阳散稿》。这样的大叩大应,小叩小应,几乎天天都有。
      林先生治现代文学,早在上世纪40年代,就常在报刊见到他的深具实力的研究论著。为学方法,正如我提到的,与一般人立足不同,独以考订史料为重。不但力求准确翔实,还都有卓见,不为时势所左右。因此五十年代后,就不合时宜,也不大看见林先生的文章了,但凡出一篇,则必有很高学术含金量。林先生“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硕学之士,竟不能为世所重,也就只能让那些张扬阿世之士去占领学术名场了。解放以来,先生从事编辑工作,金针度人,为人作嫁,一直默默在为学术奉献。而对名声地位,绝对淡然,了不以为意,但他的身份价值则是圈内人所共仰的。
    [ 2 ] [ 3 ] [ 4 ] [ 5 ]   和先生别后,竟很少问讯。最后一次去见他,他已退休。走入他的书房,洁净的大书桌上没有别的东西,放着一部很大的书,好像是部线装书。大概因为等我们,书没有打开,林先生正坐在桌前,像以前那样满面笑容。我问林先生是否常在看书,林先生说,眼睛不好,也不能多看了。我就问常日做何消遣?林先生就笑笑说,好像也还是看书吧。这话听来似乎很矛盾,但我感到其中的包容。正像他那间整洁而简单的屋子一样,充满书籍,了无其他,清素寂静。林先生于中一定别有他自己的天地。
      先生谈锋很健。知无不言,且情绪总是一派怡然。上个世纪的中国知识人,即使说一生平顺,也必然经历了那艰难时世,遭遇了那无法避免的灾难。而对这种人生经历,各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态度。但同历此境的林先生却从没有谈过他自己的荣辱遭际。不但从不说他生活中的不愉快,甚至也没有听他说起任何的人生得意。林辰先生对此,既非对过去有所隐讳,也并非宽容得“一切不必再提”,他实在是对现实十分洞察,透彻理解,早已以他那澹定之气化解了一切尘世沧桑。他这种“不言”,别有一种深沉的苍凉,也使林先生的风度特有境界,常使我萦回不已。
      林先生不是诗,他是一篇澹定隐秀、独具风骨的古文。

      穿围裙的艾芜和他的巧克力

      最近收到《林辰纪念集》,其中文章都深挚地怀念这位文章道德都足为后人楷模的学者,同时也都说到他的凄凉晚景,读来令人伤感抑郁。集中恰恰收得有林辰先生与艾芜的通信。联想到前两年,听说艾芜先生也是死于贫病之中,心中非常难过。我不能相信,我们这个社会的作家还有这样遭遇,但我也同样相信有很多被视为处于边缘的老作家的生活的清寒。我们的文化界,正是这样:一方面登龙有术,张扬名场的“团扇才人”是“冠盖满京华”,一方面淡泊名利、孜孜工作的文人学者却是“斯人独憔悴”。
      80年代,和魏红荔一起为社科院文研所做现代作家资料。我们领的课题是艾芜。除了搜寻整理资料外,重要的是采访艾芜先生,为此我们去了西部名城成都。先生住在四川文联大院。一进大院,只觉得有很多独立平房,好像不成一个体系。我们被让到艾芜先生家门口。艾芜先生不在房内,我们没有进屋,一回身,却见一个穿着围裙的老先生正向我们走来。他一面解围裙,一面说“请进,请进,我正在洗衣服”。这个清癯文雅的穿围裙的形象就是永远停留在我脑海中的艾芜画像,这也似乎概括了艾芜清贫的一生。
      那屋子是一个大房间。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屋子,但屋内似乎挤满了家具。中间一张大桌子,艾芜和他的夫人王雷嘉就陪我们围桌而坐。先生神情淡雅,就像他的文品。他说话声音不高却清楚,四川话又是语调铿锵,每一个字都像落下的水滴,徐徐而清晰地打入你的心。我们请他鉴定一些佚文,他很明确地为我们作了分辨。问他一些有关传说是否可靠?例如说他和沙汀两人相约出川投身文学事业时,准备深入生活,不辞艰苦,要“逐水草而居”。为此一人笔名以水为偏旁,一人则以草为字头。他笑道:“这说法很风雅,也很有趣,但是不确的。我们是同学,但离开四川时是各自行动,并没有相约。我是从缅甸回来,到了上海才遇见沙汀的。那天在街上偶然遇见,那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那时我正无处容身,他邀我搬去同住。到他那里,天天彻夜长谈,研究如何写小说。才一起给鲁迅写信。”他说他并不喜欢一些不可靠的轶事传说,这种只为“谈助”而写的东西有时会混淆真实。又说魏晋时代首谈轶事的那些书是十分讲究真实可信的。我觉得艾芜先生也是很学者气的。
      作家们多感情深挚,只是我觉得艾芜先生特甚。谈话中他很喜欢回忆左联时代,总觉得当时人们是如此的真诚、无私和相互关心。说起很多故人,他的语调就更慢,表现了怅惘的怀念。我说起我最爱读他那篇《我的爱人》,他没有作声,谈话也就骤停,一室寂然。半晌他徐徐地说:“那时我被驱逐出境,情绪是很强烈的。”但此时说起,他却如此黯然。蕾嘉先生在这方面也有多话题,我因此还知道了蕾嘉先生还是彭柏山在上海二次入党的介绍人。
      谈话中,雷嘉先生拿出了一盘巧克力来。我和红荔深感他们的盛意,在那时,巧克力可真算得上是一种珍品。当我最后知道了先生生活的清寒之后,这盘巧克力的回忆更使我为之神伤。

      王瑶先生二三事

      王瑶先生可以称为现代文学史学的一代宗师,但他写解放后第一本现代文学史时,还是个讲师。着一身紧窄的黑西装,戴条黑领带,脸色苍白,头发很长,神情疲惫,还有一口焦黄的牙齿,说话有些口吃。当他骑着他那辆自行车急骤地穿行在校园里时,那模样就像个小报记者。
      可是你与他一接近,就发现他真具有大学者的格局气度。他原来治中古文学,系里决定他改攻现代文学时,他马上应命。1949年先开了一门一学期课程,1950年发展成一学年。一次开课后,就写成了他那本《中国新文学史稿》,这本书至今还是资料最丰富的教材。他的课讲得非常好,不但旁征博引、资料翔实,而且特别注意史的来历、发展与影响。他把文学史讲成鲜活的文学历程。至于日常接触,最大的感受是他总把你看成是同辈,毫不矜持地发表他各种潇洒的、尖锐的乃至滑稽的观点。说到得意处,就仰头大笑。
      他又博闻强记,掌故特多。听他谈西南联大,最是有趣。他说他要编一本《联大儒林外史》。回目都做成了,有一回是《刘文典吞云吐雾,罗膺中捉鬼拿妖》,这两位全是中文系教授。前者善写古文,曾给一位土司写寿序。土司送了他若干上等烟土,老先生就乐不思蜀,想定居云南了;后者讲杜诗极为出色,自称目能视鬼,且能驱鬼,常讲充满诗情的凄艳的女鬼故事。王瑶先生善作回目,有一次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到清华来讲《大众哲学》,和金岳霖先生辩难,大礼堂挤满师生。听完出来,王先生当场成一回目:《艾思奇三进清华园,金岳霖两谈辩证法》,把同行者都笑得打跌。
      有一次中文系新年联欢,教师们照例要全体上场出演一个滑稽小戏(就是现在的小品吧)。那年演的是《唐伯虎和秋香》,朱德熙包一头巾,扮演秋香。又有个西席先生由王先生演。大概是秋香要自由恋爱,华太师请了先生来说理。王先生一上场就说,我请来了秧歌队,大家都来扭秧歌,于是他把学生拉下了场。学生与演员都不知所措,大家扭不成队,笑成一团,尽欢而止。事后导演问王先生怎么来这一套?全都砸锅!王先生一笑,说,你那口授的台词我全忘了,只好搅局了。
      先生对待生活,也是从容潇洒。他早年因为孩子多,工作压力很重。收到那本《中国新文学史稿》版税后,就马上改善了生活。他置了很好的红木家具,买了古雅的书架,使他那本来只觉宽敞的房子显得很有品味,而且还铺了地毯,那可是当时少有的讲究。他晚年身体好起来,主要是不再熬夜工作了。你要问他,他笑着借用他老乡贾植芳先生的名言,我这是三不主义:不戒烟、不戒酒、不锻炼。
      先生去世后,我到北京参加北大百年校庆,去看师母。那天北大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但我找到镜春园先生的家时,却是另一番情景。帘栊寂寞,庭院萧条。我正向窗中窥看,师母恰好从门外进来。她让我进了屋子,虽然还是先生在日的家具,但失去了先生的笑谈,一切都似乎黯淡了。师母说,学校给她的新居所在三环路,她也快要迁走了。我说这几天同学们都返校了,有没有学生来看你。她淡然地说,同学也忙。我为之无言。
      离开先生的旧家,我很怅然,来庆祝校庆的兴致似乎消失了。

      语言大师改文学作业

      吕叔湘先生到清华来的时候,他还未以语言学专家见称。他是被我们称为开明派学者的。那时夏丐尊、叶圣陶等几位先生办了开明书店。他们都知识通博、学养深厚,文章也都是流利通顺,规范严谨,常被选为教材。吕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学者。他到清华来任教时,第一次为我们开的课程是《世界文学史》、吕先生学贯中西,又是著名翻译家,开这门课当然很合适,学生都很高兴。
    [ 1 ] [ 3 ] [ 4 ] [ 5 ]   吕先生讲课,条理特别清晰,明确扼要,容易记忆,很有收获。他针对我们的外国文学基础,少讲十八、十九世纪的近代文学,重点放在当时翻译和研究都很少涉及的希腊、罗马文学和欧洲中世纪文学,补充了我们的空白。那时我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拟曲”这一名称,希望先生为我们讲一讲,先生说,那是一种不太重要的模拟文体,课上就不讲了,你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去探索一下。我很愿意自己去做,但那时这方面的参考书实在少,只得胡乱查了《大英百科全书》,看了一些罗念生、周作人的论著,凑成一篇作业。因是自己做的,觉得颇有收获,也希望先生予以补充改正。交卷后,倒是很快发下来了,但先生只改了两三处不妥的用词,批语是“注意标点”,竟没一言涉及内容。我不免有些失望,又去请教。先生说,作为作业,这也可以了。你要想深入一些,就再去看几本书吧。他开了几本英文参考书给我,我总算又长了些知识。过了不久,吕先生就受政府委托去搞语法,以整顿当时混乱的文风。他一接受任务,就找了在大一国文课任助教的朱德熙作助手,不到一个月,《语法修辞讲话》就以连载的形式在《人民日报》和社会见面了。这才知道吕先生原来是以语言研究见长的。无怪他当时最注意的是我的文字,乃至标点。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文章是以文字为根本的。
      吕叔湘先生短小精干,面色红润,不苟言笑。同学都有些怕他。其实他是很关心同学的。那年正当考试,我母亲病了要我马上回去,我很为难。同学把这情况和吕先生谈起,先生马上把我找到家里,告诉我他的课程可以回来补考。并且问我,有没有经济困难(当时学生多穷,教授常会主动资助)?我非常高兴他给了我补考机会。连连说没有困难。他送我到门口时,还叮嘱道,不要拖延,马上回去为要。他的倦倦之心实在令我感动。后来我才知道吕先生不久前也正遇到失怙之痛,他正以心度心,这样关切我。
      研究生都说吕先生在学科考试中总是十分严格(学科考试是当时研究生必须通过的一个学科面试,由全系教授及被邀的外校外系教授参加),常加追问,毫不含糊。考完后,大家最要打听的就是吕先生的提问和他的给分。我考试那天吕先生竟没有来。同学都认为我很运气。第二天吕先生遇见我,告诉我他昨天因故未能出席。说很抱歉,并向我祝贺考试通过。我说,“吕先生,大家都怕您,说您最厉害。您要是来,我也许就通不过了。”他大笑道:“我真那么可怕吗?”

      诗如其人的汪静之

      五四时期有一个新诗社团“湖畔诗社”,它没有成为有影响的流派,也没有出现有影响的诗人,但它却总能让读现代文学的人记住。这个社团主要四个诗人,各有贡献,而专以诗人之名留在文学史上的则是汪静之。汪诗的特点是清浅无华,天真有致。由于歌颂爱情,引起争议,鲁迅曾写过《反对“含泪”的批评家》为之辩护。
      汪先生也是我的老师。他在复旦大学开《诗史》课,由于知名,第一天上课,教室就坐满了人。先生进来了,身材矮小,平头圆脸,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穿一件白色西装上衣,灰色裤子,打扮得很年轻。第一堂课他没有开讲,只是给我们介绍了他自己和他的诗。给我印象最深的事是,他第一次教书,只有19岁,校役以为他是学生,不让进去。这个足以体现“少年成材”的轶事后来在他的传记或他人的论述中曾多次出现过。
      这一次自我介绍实在是不成功的。第二次上课,课堂里却只剩我一个人了。汪先生来上课,进了门又退出去,他以为走错了教室。我说,先生,没错,这是《诗史》课。他又走了回来,大惑不解地说,怎么人都没了?我说有些人大概退选了。他显然很失望。但毫不迟疑地就走上讲台,开始讲课。
      我们师生就这么一对一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上课。先生备课认真,内容还是充实的。虽说是“史”,他不太讲史,偏重阐释文本。只是他爱好的诗也就像他的创作一样,多清浅平易。他喜欢爱情诗,认为男女相悦的感情就是天籁,所以他很重视民歌和艳体。讲了几个星期,他就建议到他家中上课。课程并不因为在家讲授而有所松懈,他仍按时按点上课下课。我坐在他那张大得像裁缝案板似的书桌前,似乎记录得也更多些。下了课,师母就会搬出好吃的糕点来。吃完点心,我就告辞,心满意足地在幽暗的街灯下走回去。这也是我在大学上课时一段特殊的“青灯有味如儿时”的回忆。
      上海解放不久,我考入清华大学。临行前,汪先生很希望我能把清华的教学情况告诉他。很惭愧,我到清华后,没有认真对待这一嘱托。只告诉汪先生清华没开《诗史》,而艾青讲的《现代诗》,我又没去听。汪先生来信,却对《现代诗》很感兴趣,希望能看一看这门课的笔记,我就借了一本寄去。我这时很理解汪先生,时代的变迁使他有一种危机感。他迫切想改革自己的教学,使之能适应时代。这是当时老先生们都关心的问题,只是汪先生真正努力在做,追随时代,不耻下问,不惜放弃自己原来的专业,从头开始。现在想来,令人感动,也颇苍凉。不过他自己既是个新诗人,来讲现代诗还是很适当的。后来,他又让我给他借过一本《射虎者与他的家族》,这是力扬写的叙事诗。汪先生从事现代诗史的研究,用到这本,也可见所治之学决非皮毛之说了。
      1952年院系调整,汪先生调到中国作协,不再教书。我后来知道他的消息时,他已回到杭州西湖之畔了。回到他诗人的领地,他又发表了不少诗作。

      《海滨故人》中的宗莹

      我不知道读现代文学史的人会不会认真去读庐隐的著作了。其实她是比冰心立意深刻的女作家。她的《海滨故人》在当时影响很大,它叙述了五个知识女性的彷徨与失落,其中那个“娇小美丽的宗莹”就是我的老师程俊英。
      程老师来我们学校任课时,也有40多岁了,但仍是那么“娇小美丽”,小说中提到的那位“肥胖的少年”虽然肥胖不减,但已是沉潜稳实的教授了,那是社会学家张耀祥先生。抗日时期,他们都是一时名流,颇为日伪注意,就避居沪上,执教为生。
      程老师(我们当时都称她程先生),真正是我进入文学殿堂的引路人。如果说,幼年时按着我那知书识字的老保姆指导的方向,喜欢的只是章回小说和英雄说部,那么我很可能到大学去学一个法律或会计,然后沉湎在通俗小说或伤感电影中,或许就可以成为金庸先生的崇拜者。其实我那时也读了冰心和叶圣陶等人的作品,只是觉得不如《水浒》、《西游》有趣。冰心总是装出甜蜜的笑容来对待孩子;而叶老先生,又严肃得老像在发愁。我记得第一次听程先生讲丰子恺的《忆儿时》,忽然觉得真实的生活是如此美好。那个拿着米粉糕逃跑的小男孩,似乎就是我平日的小伙伴。比起那个家里有着汽车和制冰淇淋桶的小小(冰心《寂寞》中的主人公)来,对我要亲切得多。我告诉程先生我多么喜欢这篇,她笑道,你是个天生爱真实的孩子。当时我并不懂,但心想这是句赞语,就牢牢记住了。从此我就从读萧乾、朱自清的写儿童的作品入门,告别了我的《说唐》、《杨家将》、《三门街》乃至《金粉世家》等,走进了文学作品的世界。真如我老师说的,我到现在也还是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我承认我很保守。
      后来她给我们讲古典文学,课本是她自选的,至今还在我书架上。那天找出来给学生们看,大家都惊奇那时在高中二或三,已经在读王充的《论衡》、庄子的《秋水》了。课本上都留着细注,可以看出老师教授些什么。我不记得她怎么教,但我们当时是都读懂了。她讲课从字到句,从句入段。文字疏通后,就讲她自己的思想感受。总是联系实际,让我们面对现实。那时正是铁蹄压境、河山破碎、民生于水火之间的时代。她给我们讲《桃花扇》的《余韵》,或《史可法致多尔衮书》时,说起南明气节与抗争来,感慨而又伤痛,我们即使年少,也会黯然神伤。她也会讲极好的诗词,一篇《圆圆曲》,(唉,想起来她真怎么总给我们讲明清之间的作品呢?)真是讲得委婉曲折,慷慨淋漓,听完就像喝一杯好酒那样令人舒畅。我就这样渐渐进入感受和欣赏。老师让我接触到文学的无穷魅力。
    [ 1 ] [ 2 ] [ 4 ] [ 5 ]   让老师这样的饱学之士来教这些中学生,不必说真是大材小用。那时先生为避乱世来我们中学,也使一个无知少年窥见了文学的殿堂。我的先生并不因我的没有学成而抛弃我,相反,当解放后,她担任华东师大的中文系主任时,见到我还是那样爱护亲切。说:“你总算是我在中学里教出来的学生。”
      说来惭愧,老师领我进门,我却没有传承老师学问(她后来是搞经学的,研究孔子)。但老师当时讲的爱国气节及老师说我爱真实的许可,却是我终生不会忘记的。

      师风师道赤子之诚

      最初,还是个初中学生时,读到了赵景深先生的《栀子花球》。虽只匆匆一读,但小说中那个诚朴而率真的晏先生却从此留下印象。过后又在父亲案头看到一幅赵先生的照片。应是30年代的旧照吧,却是翩翩公子式的一个侧面。最后得亲见赵先生时,才知道文之如人是远过于照片之如人的。文章才体现真正的个人气质,而照片,留下的也许是照相师傅的气质。
      我的戏曲学启蒙是王佩征师。老先生教我们《杜诗》,但因为他是戏曲名家,我在课上竟交了一篇关于宋元戏曲的浅识以代杜诗作业。老先生不但不因我心有旁鹜而加责备,反在稿纸顶端打了三个圈。表示首肯。这三个圈虽奠定了我对戏曲的兴趣,但我却终身生没有真正进入戏曲研究,未能为王、赵二师入室弟子,却为此一直保持了与赵先生的亲密师生关系。
      赵先生个子不高,身段偏胖。解放前来上课总是穿件长衫,夏天还拿把折扇,衣冠楚楚。虽不多言笑,但却时有幽默。讲课引注甚多,内容丰富,而又清晰有序,笔记虽多却很易整理。使人折服的是凡问到戏曲知识,他总是“大叩大应,小叩小应”,没有让人失望过。而且只要你表示有兴趣去读他介绍的资料,他总是欣然乐于借助的。更有趣的,赵先生讲到好的曲文时,常要付之宫商,实地给学生唱一段。如果学生积极要求,他就会更有兴趣地唱下去。得意时更边唱边有身段。有一次为我们唱《春香闹学》,从陈最良到春香,他一赶三,都演上了。上赵先生的课是一件乐事。
      60年代,我已离开赵先生很多年了。一天忽然在旧笔记堆中找到上赵先生中国戏剧史的笔记。在我那也算得工整的笔记上有多处赵先生的亲笔修改,甚至加注。当时我也正为人师,深知这样认真负责的老师已是此世难求,不禁由衷地大为感动。我马上写了封信给赵先生。我说,“您的笔迹让我想起了鲁迅的《藤野先生》。而我知道您是检阅了全部学生笔记的。你的笔迹会留在每个学生的笔记中”。赵先生作复一向是最捷的,马上回了信。针锋相对地说,“你对老师的怀念使我想起了《爱的教育》中的亚科夫”。而更使我感动的是:先生居然寄来了我在他三门课上的全部成绩!我相信他一定保存了全部学生的成绩档案。有谁是这样珍惜学生的成绩,以之收入自己的资料中的呢。这只是老师对他所传道的学生的无限关爱,也是他对他自己教学工作的重视,和他在学生的成绩中对他自己教学的检验。这样的老师在当时也极少,而相比今日,竟是绝无仅有了。
      赵先生关爱后学,帮助提挈,凡是他能做的,总是有求必应。这是和他接触过的人的同感。他的丰富藏书也是学界有名的。赵先生开放他自己的藏书和收集的资料,对需求者总是慷慨借阅。特别记得也是60年代,我养疴沪上,得以常去问候先生师母。那时先生正在写他的戏曲散论,已经誊写清楚。我非常想读。赵先生毫不吝惜地说,你拿去看吧。我答应两三天后就奉还。但还没读完,忽然有事让我马上去北京,我匆匆去先生家还书,对没有读完很是遗憾。先生竟毫不犹豫地说,你如果出差有空,就带去看罢。我真的就带上先生这本抄写清晰的手稿去出差了。在北京我的朋友们说,赵先生就这样把没出版的手稿借给学生,真是了不起的学者风度!
      “文革”时期,我惦念我的老师们。他们无一不在劫难中,想起赵先生的淳朴忠厚,我尤为担心。1970年,趁我下放离开原单位之际,我到上海探望了赵先生。还好他并没有被赶出旧居,只是楼下已都被侵占作工厂仓库。两层楼都重门深闭,寂无人迹,赵先生就�居三楼。我在楼梯上被一个我们称为“舅母”的亲戚拦住,问了几句话,就听见赵先生自己走了出来说,“让她上来,是老学生。”我知道赵先生这时对有人来访,实在是心惊胆怕的。赵先生一向表情闲适,但这天他真有些激动。我的突然到访对他可说是“空谷足音”,而对我说是“劫后重逢”(他的劫难却尚未完)。相见在兴奋中都不免凄然。
      赵先生不但高兴看到我,也高兴从我这里知道一些外界消息。看来赵先生那时几乎与外界隔绝了。形势的复杂,变化之无端,都在他的意外。而赵先生对他本身所遇劫难的心平气和,却也在我的意外。听了些消息后,更从容了,他不断和我说,他们没有怎么难为我。唉,我怎么没有听说先生被罚跪,被殴打的事?他自身在危难之中,还这样怕我担心,为我着想。这真难以遏止我的激动了。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我说过他所遭遇的灾难和痛楚。赵先生,您的人格真是明净如水、温润如玉啊。

      白眼看他世上人

      最近在复旦的校刊上看到了纪念陈子展先生的文章,称他是个硬骨头的人,又读到柳姗写的《我本楚狂》,很感动。陈先生的人品和学业,都是我十分敬仰的。这次看见陈先生年轻时的照片,才知道他曾是十分英挺。但我记忆中的他,似乎总是穿件短棉袄,双手笼在袖子里。如果是棉袍,也是厚而偏短,模样就像一个老农。但他缺乏一个老农的单纯朴实的表情,他常是凝重地思索着。陈先生的过去我知道得不多。我只知道他曾勇于站在时代的风口,迎接时代发展的新潮,然而他又重视自己的认识,不愿苟同。当他发现不能跟上新潮时,他也就退出政治,投身学术,然而仍关注着现实,客观地观察世界,真诚地表达自己。他是个不脱离现实、而又独立卓行的人。
      他在重庆时就任复旦中文系主任,胜利后回到上海。那时中国人刚经历了胜利的狂欢,就落入一场噩梦。国民党政府黑暗腐败。国事蜩螗,民生板荡。那个时代,正直善良的知识分子无不怀着忧愤,严肃而痛苦的思索着。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先生总保持他自己的一定之见。他既不为特务横行的白色恐怖所威摄,也不从众追随那有很大吸引力的群众运动。但他总站在进步力量一面。那时我刚受教于先生。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他,和他谈起当时的学运。他显得忧心忡忡。(后来我才知道他掩护了好几个学生中的地下党员。)谈到他自己时,他忽然吟了两句:“科头跣足青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我不知这是�的句子(前一句也许还记错),也不太明白先生当时的心态,但是他说话时,转过头去,却微微一扬脸。这神情给我印象至深。我深感先生正是一腔块垒,满腹苍凉,他的经历和他的认识恐怕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更敬重他了。
      反右时,像他这样总有自己的见地、而又语不藏锋的人,被划成右派是意料中事,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样的局面下,他竟不认错。我不知道他怎样面对批判,但我知道他自搬出校园,就表示不取消他的右派帽子,他不回学校。真的,他从此就只领病假工资,在家养病。他也真的有病。他原有严重的胃病。74年我去看他,他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腹间顶了个大枕头。脸色憔悴。所幸的是改革开放后,他终于平反,这才回到复旦给他准备的新宿舍里。
      我上过先生的《各体文习作》。那可是一门真刀真枪的课。不但学作古文及诗词,还学作�文小启。我虽爱读这些或思辨纵横、或感情回荡的各种经典之作。但总以为这些都是死亡了的文体,无法表达今日的内容,做习作时,并不想真正抒写自我,以为只要寻章摘句,凑合成一篇像样的东西就算学会。第一次写古文,是个归有光式小品,因为还是写真正生活。先生也就认可了。第二次写旧诗。我找了本《诗韵合璧》,按韵按律,搜字凑句,以游子思乡为题,写了首自以为还是像样的七律。但这次却受到了的严格的批评。十六个字:“故国平居,何得离愁;无病呻吟,是一大病。”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批评,就像我忘不了先生说“白眼看他世上人”时的神态一样。深知不论写何种文体,都应有真诚的写作态度。而于旧诗词,我特不忘先生训谕,有则直抒胸臆,决不敢仅为凑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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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的夏承焘先生

      夏承焘先生词学泰斗,他的词风沉雄慷慨,格局极大。而他的词学更是深入堂奥,自辟门径。每次读他的词作或词论,真有高山仰止之感。当我想到中国的“词”终将进入历史的终曲时,就认为由他来体现词的最后一笔,似乎比由陈衍来体现诗史的最后一笔更加阔大昂扬,是更有力度的结束之笔。
      到北京去访夏先生原是受了章草大家王遽常老先生之托。那是“文革”时期,夏先生备受杭州大学红卫兵虐待,避居北京,但不知栖身何处。王先生特别关怀他。我到了北京,竟也不知从何问起。幸得虞愚先生的关心,从陈迩冬先生那里打听到了夏先生地址,虞先生还亲自陪我拜访了他。和夏先生的词风绝不相同的是,夏先生竟是这样一个眉目开朗,笑容和蔼的老先生。他住在他的女学生吴闻女士家中。离乱之中对王先生和我的寻访关怀他有真诚的感动。那天夏先生颇谈了些词学方面的见地,我自然收获极大。但也表示了和夏先生很不同的意见。夏先生认为《西青散记》中贺双卿是男性作者所假托,他说“女性不能写出这样的词”。我却以为男性写不出这样的词。夏先生很高兴,他说你写一篇。我说这时写这种文章给谁看呢?他快乐的笑道:“写给我看”。他确实有一个独立的不与现实接触的词学世界,用以安居他那学术的心灵。在那里他完全摆脱了那动乱得近于荒诞的现实,积极乐观的思考他的词学。夏先生对虞先生和我的拜访很高兴,从此常有书信往来,都还是先生亲笔。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的时候。学术界显得非常活跃。夏先生送我一本钢版刻写的词作《瞿庵词》。虽是油印,但刻写,编排,画版,装订都很讲究,是一本精品。他自己签的名。后来这书正式出版,他也送我一本,已是由吴闻女士代为签名了。不过吴女士学夏先生书法极像,几可乱真。
      重到北京,再来看夏先生,却使我十分凄惶。夏先生得了软脑病,已经很严重了。吴闻女士对他照顾无微不至。他坐在那里,仍是那样亲切和蔼地笑着,却像孩子一样挂了个围嘴。但他还记得我是厦门来的,是王先生托我拜访他的。他给我看他前几年的日记,居然记着我去拜访的事,还用括弧注明“女”,他还记得让我写关于贺双卿的文章。可是他再也弄不清究竟是上海的王先生住到厦门了呢,还是我并不从厦门而就是从上海去北京的。我离开时,吴闻女士拉着他的手,他挂着围嘴,送我到门口。看来他真像一个快乐而又听话的大孩子。
      有一天,传达室忽来通知,说夏先生来看我,我大为惊喜兼又感动。我们工作室同仁,听说他策杖而来,以林辰先生为首,都去迎接。为了不让他上高楼,我们都到一楼去,借了个办公室接待他。别的工作室同仁颇有为一瞻风采而来的,挤了满满一室。老先生是由一个门弟子陪着来的,心情特好。他虽然脸色红润,满面笑容,但他的心智却比第一次相见时又有退步。他高兴地问当时还很年轻的降云(现在已是编审,古典文学室主任)“姓什么?”“我姓降。”“这姓实在少,你哪里人?”“北京。”“很好,那你姓什么?”“姓降。”“你哪里人呢?”“北京。”“你姓什么?”“姓降。”……大家极力忍着笑,听他二人来回重复这两个问题。先生的脑中已不能再留下当下所发生事件的痕迹了。最后,老先生高高兴兴地回去了,大家送到大门口。我真感到沉重的失落和悲凉。
      一个从事思维工作的人一旦失去思维能力,是个人的大悲哀。而作为词学史中最后一页的夏先生却因为他的失去思维能力,这一页也就无法有一个完整而精彩的句号了,这更是词学事业的悲哀。呜呼,造化弄人,人何以堪?

      两个女才子―――杨绛和赵萝蕤

      这两位女士堪称并时瑜亮。杨绛在清华,赵萝蕤在燕京,同样出身名门。父辈都是江南学界耆宿,杨先生尊人杨荫杭是法学名家,赵先生尊人赵紫辰则是中国少数的神学专家,是当时世界六大主教之一;夫婿又都是北京文界精英。她们的两位先生钱钟书和陈梦家,也算得上旗鼓相当。有一次在一个中文系研究生学科考试答辩会上,两人相遇,竟学起晋代风流来,陈先生见钱先生进来,招呼道:“江南才子钱钟书”,钱钟书应口对答:“上虞诗人陈梦家。”真有陆士龙荀鸣鹤的口才。两位女士都留学海外,专攻文学,学有所成,并为一时翘楚。杨绛先生从西班牙原文翻了塞凡提斯的《唐吉诃德》,赵先生萝蕤则翻译了艾略特的《荒原》。两书文笔准确工丽,都是经典之译,足以垂世。
      两位那时都开英国小说选。我按导师的布置,选修杨先生的课。那一学期她只讲了四个18世纪的作家。其中除了菲尔丁的作品已被翻译过来外,其他如理查逊、史摩莱特和斯忒恩的作品好像都未见翻译,我也没读过。杨先生讲来深入浅出,简明扼要。学生很有收获。赵先生也正在燕京开这门课。我从梦家先生那里得知,专门去听。但毕竟是去旁听的,虽也去了好几次,只记得她专门讲了几个女作家,竟不记得那些内容了。只记得她的文本分析,常从字词句着手,很有国外教授的作风。
      在大学时,已观赏过杨先生的剧作《称心如意》、《弄假成真》的舞台演出。记得李健吾还参加了演出。那是英国式喜剧,情节与人物未免有些类型化,但对白机警俏皮,极有出彩之处。80年代以来,读到杨先生小说散文时,也觉得杨先生驾驭人物语言,特显灵慧,这一点也颇与钱先生文字风格一致。当年清华园中,人文学科的研究生无不去钱先生府上拜门,我却没有去过,和杨先生接触都只在教室内。教室中见到的杨先生和文字中感受的她并不一致。她显得文雅端重,虽然细心修饰,但不露脂粉痕迹,只是画眉而已。常穿一件黑色旗袍,外面套着亮丽的红色或浅蓝色毛衣。说话总是带着笑容,谈吐谦和平易,全不露锋芒。但隐然中则觉得她若有藩篱,并不轻与学生畅所欲言。这或许是我虽忝列门墙,却总未敢登门求教的缘故吧。
      因为去拜访陈梦家先生,倒是常见赵萝蕤先生。或许在家中见面,就觉得容易接近。赵先生听说当年是燕京校花,陈先生又正是个风流倜傥的新月诗人。追求赵先生,时人当然视为佳偶,但她的父亲赵紫辰先生却坚不许可。认为写诗已是雕虫小技,何况写的还是白话新诗,“要娶LUCY(萝蕤的洋名),就拿真学问来求聘!”逼得梦家先生远渡重洋,负笈海外,去求“真学问”了。有趣的是,他学回来的真是与新诗之道全不相关的中国古文字学与考古学。从此他就真正成了个沉湎典籍的学者。赵先生在女士们都穿旗袍时,就常穿长裤,显得身长玉立,很时尚。她看来似乎比杨先生更目无下尘。但一颦一笑之间,都保留着一份真诚。

      这就是萧军

      这也是80年代的事了。吉林大学教授,40年代的诗人蒋�金先生,那时正在作《鲁迅全集》注释顾问,和我们同住在出版社里。一天,先生忽然有兴致要吃螃蟹,就邀了我和上海鲁迅博物馆的虞树华兄一起,说到什刹海萧军先生家去吃。我们三个在市场挑了半天,大概买了五六斤螃蟹,让老虞拎着,上萧军家去。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萧军先生。
      他住的不是北京的四合院,而是一幢楼房,我记得进房间时还要向下走几级阶梯。房间很大,铺着地板。门内挂着一块很小的匾“蜗口居”,记得只有半米长吧,青绿色篆体。白壁上挂着乐器、宝剑、版画和鲁迅的像等,但没有他自己的像,其他就像作家们的书斋一样,书报之外,简朴的木桌藤椅而已,但这几件也使人感到那正是萧军的家。而萧军先生也像我们在任何地方所见到的他的相片一样:广颐方脸,浓眉剑立,一头刚劲的头发,只是已灰白了。他坐着时总是腰背直挺,两腿分开,手就撑在膝盖上,像一个武士。两位老先生见面,当然非常高兴。听说有螃蟹可吃,他却说他不喝酒了。蒋先生说:“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和你一起喝,不喝太扫兴了。”萧军先生就高兴地取出好几瓶名酒,让蒋先生挑。可是我却真记不得他自己有没有喝酒了。
      等着煮螃蟹的时候,他谈到了他的女儿正集合了九个女士组织了一个研究萧红的会,称为“九女吟红社”。这名字给我印象极深,觉得真是雅致秀隽,但现在记起,也不知是否准确了。他又取出他的旧体诗,都用淋漓酣畅的笔墨写在宣纸或毛边纸上,是一张张的诗笺。萧军先生是现代诗人中写旧诗深有功底者之一。我们欣赏完了,蒋先生问他有没有过录成册,他说,这样读起来更有味。蒋先生笑说,穿着长袍读就更有味了,他朗声大笑起来。
      螃蟹做得,夫人却不来和我们共享。我们四人围着一个小圆桌子,吃喝起来。老虞是一个挑螃蟹的能手,只只膏肥黄满,大家吃着赞着,细心扒剔。我吃完一只,抬起头来,却看见萧军先生正大马金刀,摆着他那武士式的姿势直直坐在那里,看着我们吃哩。“萧先生怎么不吃了?”
      “我吃完了。”“你吃这么少?”“哪里!我吃了七只了!”“我不信,你吃这么快?”“不信?你看!”真的,他旁边已堆了老大一堆螃蟹壳。
      “真是神速!”“什么神速,我乱嚼一通就是!”蒋先生大笑道:“牛吃螃蟹,我今天算见到了。”
      萧先生自己,却是神色怡然,顾盼自得,一点不笑。

      作者附言:从学就业以来,相随诸多学者才人,立人立业,无不深受教益。只是耆宿多老成凋谢,当日的执卷问字,授经辩道的情事,都成前尘梦影,思之惘然。以上诸篇乃我为前辈写的文字,以为笔墨之念。然片言只语,原也不足表述前辈先生们的音容言谈,风范气度,只算雪泥鸿爪,以寄缅思。对我来说,每一着笔,如对故人,别有温馨,哀伤,谐趣,豪逸各种情愫,一一重过心上,也算是“觅我当年”了。
      [应锦襄,女,厦门大学退休教授]
      【责任编辑黄哲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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