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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拉图之恋_苏格拉底式爱情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9 04:22:58 点击:

      穆轻是我大学时代最要好的朋友。毕业后我回到家乡供职于一家文职部门,岁月飘荡清菜汤的淡味,纵无甚回味,行程亦是安稳。一如K所能给我的爱。起初我因厌倦了亲戚朋友无休止的关心接受了经人介绍的K,一年以后,又因熟悉和习惯答应了他的求婚――一个男人对女子最好的赞美,不是吗?婚礼定在八月中秋月圆之夜。此前我收到轻的贺电,人没有来,信也没有,而我因准备婚礼的种种繁琐长时间处于微眩状态,对她不合情理的淡亦不及理会。婚姻成全我做了一个自足的妇人。清闲的工作与一日三餐,电视与消磨假日的麻将。时日就这么过去我且怀了孕,随着肚腹的一天一天隆起,我日益安于身为女子的平实命运。K降下云端做了仆人对我呵护备至。若非四月份收到的静的信,我几乎忘了曾经在我生命里占有重要地位的那唤为穆轻的女孩。是的,她还是女孩,而我已成乏味的他人之妻。
      信中静告诉我轻逝世的消息,算算已是一周前了。她和好友爬峨嵋山,夜了坚持在舍身崖守候佛光与海灯。雨湿的山崖太滑,她失足坠落,他们没能找到她的遗体。我当时晕了过去,醒了见躺在K的怀中,眼光所及是他手中的信,没有边际的空荡像浪潮席卷,一波一波没有落处。那么,轻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次日我回到我华年驻留的大学。校园热热闹闹的,夹竹桃红红白白缤纷地开,宛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个生命的消逝不过如此,我感到揪心的痛。在她和静同读研究生的宿舍,她母亲将她的日记和信交于我。活生生的话语对未亡的人未尝不是一种煎熬,他们已无勇气面对。
      轻的母亲是年近五十依旧美丽的女人,猝失爱女的伤痛刻于周身,我初见之下不能相认。
      穆轻是我们年级公认的美人。其实她的五官与身材并不特别好,然而长发飘飞,杏眼粉面,让人见之难以忘怀。最初我嫉妒她的美丽,后来我们却走到了一起,夜半私语,诗酒华年。在最寒冷的冬夜沿江游走,诵华词丽句,诉女儿心事,交换好文,臧否人物,年少轻狂得一塌糊涂。轻的温柔惟见于习习语调与清致文笔,然不说话时嘴唇抿得紧紧,燥硬质地隐约可探,是我们中人缘最坏的一个。她性喜修饰,眼影深浓,男同学以为狐媚;近视又不戴眼镜,终成傲慢。冷艳照人,观之不亲。我们在一起,始终是我宠着她,她偶尔会向我撒娇,猫一样的女人,精妙之语如檐下的风铃,风过后击起一路的流水音响。
      相识满眼,心往几人。她叹息。一双眸子明晰灿人,又是直见心性的。
      穆轻,是我所见过最别致的女孩。
      不是只我一人识得她的好。大一下学期,同系四年级两个男孩几乎同时写信追求她。两个特出的男孩子,一个刚考取海边一所著名师大的研究所,一个放弃了系里保送读研的机会,人与心俱往西藏。
      “这么年轻就遇到你们,怎么说也是命运的因由吧。”穆轻在日记上写。
      隔着四年的书本堆积,他们的成熟更衬得她的纯挚天然。是距离让人难以从容吗?她的拒绝如前人故事没有意义。也不是没有选择的,那将去西藏的,他们一度走得很近。那时校园左近的河流在几里之外流成青草茅舍的柔音缓缓,他们常在草坡上并肩坐至夜深时分。散淡地说话。熄灯前二十分钟横插乡人村居踏步逼迫后校门,喘喘笑笑,沿途此起彼落的狗叫也曾让她惊呼失声,伸手交于他紧紧握住。毕业后赴藏前,他不邀自去了她宁僻的乡,相对时间一多,怀疑渐起,不足处一一呈现,培养数月的爱慕之意在他离去前已散如云烟。她和他一样失败。
      他们是四年交心的好友,末了这一场同情,两人从此相对不能坦然。此后的书信交往,挣扎年余竟悬然止住。
      再进校轻又成了孤家寡人。常有校园偶遇的男子相邀,单纯的谈话她多半应对欣然。身边的异性频频变换身影,她的周遭也开始流言四起,她却全似不闻不问一般,日渐地决绝。其实她是在人群中讲话都要脸红的。和同学相处,说话做事全凭一时心性。大一的男生于读书甚多的她泰半显得幼稚可笑。可初始的拒绝不亦因为可见的距离吗?轻的灵敏性于自己全然无用。她思考别人,自己却全靠触觉过活,注定在情感上吃苦的人。
      叶风回在研究所给她写信已是两个月以后。毕竟一手好文章,短短几句已让她无法自持回信给他。他们通信了很长一段时间。一次,他扁的隶书在宣纸上静静地说,穆轻,我爱你。如此心意昭然她本不该感动,可是第一次面对这么重的字眼,宛如那人掏心说出一般。她当时在系里会议室开会,落地长窗斜斜望出去,夕阳在对面高楼投下的金色剪影层层往下黯。没有风,淡色建筑与参差掩映的树林在眼里心上分外显得清寒漠漠。街上没有行人,这世界极度干净,几至透明,一如他在信中历历所呈的心性一般,是没有沉滓的。遥想去日,他的面容犹不可追,她可以为他放上任何一种,一双眼,凝目成深空,闭上是一声悠长太息。在她心中,他未尝没有份量。她流下泪来。她第一次为他流泪,是全然欢愉的。
      就这么轻易成就了爱,穆轻没有遗憾。她是坐得住的人,关在屋里纹丝不动读整天的书依旧能够神采奕奕。她开始做恋爱人们都做的事,为他写信、读诗、落泪,唱寄情的歌,研磨相思。那一段时间,穆轻整个人心魂游离,以至一句话,一个小动作,都似有他在身旁,宛转风情不禁流露,极度的缠绵。也只有他们有本事将长相思的恋爱谈得几如天长地久的相系。叶风回在研究所学历史,他们却活在文学与文字里,没有一刻不在用心。轻的书桌布置简洁,常常一深绿紫砂壶,一茎瘦长植物而已。她喜欢天堂鸟,掬水浸润后,总在桌前停坐成冷。我低低唤她,眼光流转之间,她笑若莲灿:
      “我觉那孤绝的姿态像极了风回。”
      轻爱美。在街头,我们的目光无忌惮地追逐任何一段风韵款款;我们像古董商收集鼻烟壶一样收集电影杂志,于我,看好莱坞美女是休息眼睛的最佳方式,轻却连文字介绍都不放过。她是如此钟情于形式的美,对自己,更到了几乎苛求的地步。照镜、化妆,任何地方,不会有谁做得如她那般理直气壮,从容安祥。对此她曾曼声释道:女子妆饰,道化自然,是对岁月人生的敬重。我既非天生丽质,又还年轻,素面只相对最亲的人,日日挂着,反是矫情。我们寝室八个女孩,潜移默化,直至毕业晚会,齐齐飘出秋水伊人,眼横烟波,眉聚峰黛,全系男生惊艳,纷叹数年眼障。
      我见过叶风回,脱离了书本,他的颜面如犁耕后的黄土地凹凸沧然。初相见人们猜其身份,任何一种的可能,除了读书人。然而他整个散发那个年龄的人罕见的一种安宁气质,一如沉船后面斜阳照见的水面,宠辱已过,波澜不惊。和明艳照人的穆轻走在一起,明眼人看来未尝不是绝配。
      生缘不生貌,遗不遗憾?既生善缘,也该心安。暑假我们急急回乡如同逃难,轻留了下来。他信中说过回来看她。
      那个假期他们没有相见。风回延误了几日归期,穆轻没有等。她家离学校所在的城市不过五小时车程,他若有心,怎样都可以赶到的。他千里迢迢奔波一场仅见着伊人渺渺,空余黄鹤楼,难免有怨。径直找去吗,又不甚明白她的心境。太过年少意气的事他已做不来了。挣扎数日,终究束装回了云南故乡。
      接下来问起穆轻的临阵脱逃,她默然良久。那几日独自在学校,心动过于频繁,想得太多到没有退路,人易疲倦。一晚去看《印度之行》,女主人公悄然独立,“那一刻站在苍茫的山顶,看见吕德拉都那么远,忽然觉得,我并不爱他。”就是这样的忽然觉得,她逃也似地离开,近乎情怯。后来收到他寄自家乡的信,慌慌看去,他如常语气,了无怨责之意。他是伤心也不让她知道。他们已经那么亲,却仍不到相互埋怨的地步。她泫然。
      中元的夜,穆轻白衣黑裙独自游走小城的青石街道。七月的山风凉得不近情理,吹得人里里外外如沐春冰。她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这么年轻的时候,总是不能轻易说爱的。某一时、一刻、一段风景、一种心情,一些感动,成就的我们年轻的爱经不起推敲吗?可为什么,断断续续流下的泪,总是没有预料。恻恻的思念也不是太白的长相思,那太夸张了。对一颗全然陌生的心不能拒绝,是因为骄傲和寂寞吧。恋人们的牵记有没有海深?甜一点,苦一点,飘风的,沉木的,都是那碧海青天,嫦娥夜夜心。
      穆轻频频伸出双臂,这样的夜晚,必有前世的幽灵飞返故乡。幽灵是不群居的,若衣裾相擦的就是那结发未成的夫妻,牵起的一些旧日情怀,依旧不能忘记。否则,又是什么调浓这夜色,密密纷纷没有间隙。
      穆轻只觉心中缠绵不尽。风回,她低低唤他,风回,风回。
      我的命运是写信。风回不能释然。而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轻盈盈笑,伸手去捋路旁斜逸的夹竹桃花枝――那个他深深欢喜的动作。
      我第一次见到明是大三五一假期的时候,我们从三峡考古工地实习回来,轻邀我与他们同游大飞水。此前亦风闻她常和一高大俊朗的男子走在一起,初见之下,果然不虚。明的漂亮是写在脸上的。清秀却不失棱角的五官,大眼睛清炯炯,微微陷下像一种狼――没有脾气的。侧面看去,睫毛缝成密密帘。明高高地揽了轻的肩对我含笑招呼,那笑如阳光,让人觉得幸福不过如此,唾手可得。
      云雾氤氲的山水深处,没有尘灰的夜处处蕴着湿意。翠袖天寒,桥是奈何桥,人如谪仙客。轻的笑虚飘飘没有着落,身影却逃不过明的视线,那关怀与怜爱密密织就如青天的灰茫。轻的挣扎隐约可见,逃不去了,她的额头隐隐浸出汗来。“很累?”他转身拉她的手往上走。轻不由自主,一低头,一串泪落下,落进油黑的路面,没有声息,再无踪迹。
      未收到风回的信已是半年之久。他们的信一来一往,或急或缓,全是他做主。忽然断掉,轻亦是等待。等等冬过了是春是夏,实际的生活最有说服力,不过是,生命中从来没有那样一个人,也无关乎他的一点消息。他的信,她深夜长看以至背得,只是一篇篇误人的好文章吗。写信问去?他们之间的爱,难道也需要一般意义的苦追苦缠?若他正守候一段正当其时的红颜,她不要扰了他。何苦,两厢难为情。而被人爱是多么容易。月光下,明的面孔完美得近乎诱人。闭上眼,她任他深深吻了下去。
      自始至终,和风回,他们干净得没有任何牵连。
      他侧身商界,却是难得的浊世君子。酒至微醺,轻的面孔愈趋青白。长发落下遮住半边脸,眼眸漆黑,如雪中落梅,倏忽可见,又淡至于无。谁说呢,惟觉樽前笑不成?那一夜,在学校二教前的草地,她频频举杯,巧笑嫣然,终至醉倒。我和几个路过的男同学将几至瘫软的她扶回,她睁着眼不发一语,眼中神情一如我所认识的穆轻,倔强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第二天她央我陪她出门,校门附近的小理发厅,长发簌簌往下落。她端坐着,像一颗安静而剔透的水滴。圆圆脸大眼睛,人小了十岁。
      他们后来好得很快。穆轻似已不耐烦从容的恋爱浅浅述,密密谈。她让他带着跑遍城市周围的每一个小镇,一条一条里弄小巷不知疲倦地走,拍照,吃小吃。那是周末。平常的夜晚多是看电影,在街头吹着冷风吃烧烤。他是喜欢玩的人,他们彼此感受对方的活力,话不必说,因为忙着做事。一旦静下来,黑暗的无人处他吻她,最初她抖得像风中的叶子,后来习惯了,她甚至热爱他的拥抱和没有任何异味的柔软嘴唇。很快地,他将她介绍给他的父母,温和慈祥无懈可击。起初她不适应他家近乎窒息的沉闷感觉,日长如小年,是催人老的。后来却是常常去。一家三口,有太古的寂静,单纯得让人难以言说。
      她给风回写了封信,像多年睽隔的老友。好吗?有了男朋友了。上次讲的小说写完了没?
      信刚寄出她就收到他的,熟悉的笔迹一如往昔。他是躲入山中了吗?世上千年,他竟年轻得没有一点岁月风霜。他的步,还在原地体切地踏着,竟已远离她的梦境。这样的信陆陆续续来了十几封,恰似大雪封山阻了归期难忍的空白,一朝雪化纷纷推涌却已遗失惯于等待的心。她无法回他。一个夜晚她坐在明的身边给他看信,然后向他缓缓述说风回,关于他,是有那么多东西可以说啊。她沉浸在往日情绪不能自拔,终定定视着他的眼,“至今我依然爱着他。”
      从始至今,他在乎她到了不敢相询的地步。没有见过比她更多变的女子了,时日变更,她逡巡在胖与瘦,美与丑,热情与冷血,温柔与凶狠之间,他读读读不完,却似已迅速阅尽世间女子真相,再无法欣赏任何一个“非她”的女人。常常地,她垂睫沉思,神淡至无,不发一语。那是他不曾涉足的世界,那个世界,他也不想涉足。最起码,在可知的范围,她乖乖做着他的女友。他爱她是到了只要她允许他爱就够了,他担待得起她的未来。和风回相比,自己是有福的。他伸手将她的腕紧紧握至骨节发白。爱是伤害吗?没有关系。于他,爱是纠缠。他不会放手。
      大四上学期,系里保送读研的名额下来,穆轻堪堪挤上。她本来正在复习准备报考中文,却挑选了历史系最为枯寂冷僻的专业。消息传出,全系哗然。轻原来知名度颇高,这下更是老师同学人尽皆知,多怀疑与惋惜。娥眉婉转,无端葬于几片枯骨碎片,她岂非更适合青天欲雪,煮酒吟诗?穆轻挂着不知何时定型的自嘲的笑,“我自会找平衡。”
    [ 2 ] [ 3 ]   寒冷的深冬的夜,将熄灯了,她到宿舍走廊给风回打电话。他的声音遥遥自那边传来时,她狂跳的心脏忽然平静下去,“我是穆轻。”口气近乎轻松。
      他似乎很爱震动,沉默半晌,方问出一句:“你好吗?”
      许怕尴尬,他们的谈话密度很高,一来一去封得心情滴水不漏。比如,他说,“我要考博了,史学所的先秦史,最近好忙。”
      “没有问题,是不是?”她没来由笑出声来。
      夜太深,电话那边忽然传来忙音,轻迟疑着放下听筒,不太相信这么容易就听到了他的声音。真的,这两年,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联系。他还要读先秦,她的古文字,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她独自笑了,泪爬了满脸。她竟幼稚到以为他会回来。
      宿舍熄灯很久了,蜡烛静静烧着,轻在帘里柔美的轮廓脆得像烟。她如常地坐冷中宵,长时间面前的书翻不去一页。她在想什么,风回吗?他们没有多少共在的记忆,她甚至记不起他的样子。当初既不够经心,堪堪的文字交往,该没有什么放不放得下的吧。她吹熄蜡烛安静躺下,睡了难得的一个好觉。
      再见到风回已是研究生报到前了。周末她在明家度过,清晨到校,同室檬告诉她前两日皆有人来找,男的,不高。这两年,除了明,她和异性的交往已至空白。转头忘却,捧书荡往图书馆,第一步上台阶迎面是同系一位师兄,旁边萧萧立着的,却是风回不是?她的笑荡漾开去,“嗨!”
      轻轻一声,已成断章。
      他是离家返校绕道路过的,停留不过两日。是为自己方曲折一回吗?穆轻并不自信。他们似乎不太认识的。他比她想象中耐看一些,也不过分。不能原谅的是他那件有万千颜色的T恤,尤其鲜明的橙黄与蓝,衬得黎黄的肤色无尽无涯地黄下去,那真是,触目惊心的。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什么不像他的地方。她抱着书随他缓缓踱至江边。法国梧桐的叶耐不得雨,秋季刚到已落得满地。如一场大火,勉力扑熄了,零零星星不死地燃着一地的精魂。她低着头用心走路,这一辈子都没有怎么用心走过路。他的话她不怎么听得进去,双眼看着自己的鞋,梧桐叶踩上去,����一路地碎。
      她镇日和他在一起,不倦地走与缓慢地交谈。关于那最该明白的,却似商量好了的绝口不提。而不爱是不用告诉的。
      公园石凳上,他为她点烟。她虚眯了眼看那缭绕青烟,烟雾后,他的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穆轻,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爱过没有?她忽然不能自持。四年了算不算得长?她是一直都没有离开吗,还是,她负了他?他看着她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很想伸手为她拭去。他们的交往,单纯得一点实体的接触都无。是她抑是他的坚持?他无力越过。清白得可耻了,他有撑不下去的感觉。
      到他离去,她也没问那半年的没有音讯。似乎再合理不过的解释都会走了样,而他们之间的情,只有虚实,无所谓真假。
      “牧人把一切告诉母亲,母亲说,
      你娶小妹做妻子吧。
      于是他同小妹结婚,过着幸福的生活。”
      信在他离去数日后飘然而至。握着他宛然犹在的牵记,她如释重负。
      和风回的交往,她不曾瞒过明。明最大的缺点是凡事都太认真,小至洗脸,大至恋爱,都是有理有节的。他大学读理工,思想永远行在单行道,要么爱,要么不爱,绝无中间。遇到穆轻,她似爱似不爱的,他连原则都丢失了,日复日在她的情绪中沉浮跌宕,终炼就不坏之身,哀矜不喜。比如,暑假之前,她对他说,我要去看看风回。她拿定主意要做的事没有谁拦得住。他把心都掏出给她,闭了眼任她在上面深深浅浅刻画刀痕,若是反抗,他一点胜算也没有。他替她买好车票送她上车。遥遥千里的路,千咛万嘱的。他知道她不曾独自走过那么远的路。以往出游,北方,江南,都是他携了去的。这八月天,那滨海可能想见的燠热,她受不受得了?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泪。
      回不去了。她在车上长长地挥手。其实也没有那么长,很快他就离了视野,整个黄昏掩伏下灰朦的田野遮天敝日扑了下来。她坐下去。她终于是,一个人了。即使是去他所在的地方,风回和明,和她都没有什么相干。他不过在上封信中说,暑假你来找我玩可好?这里热不过十几天。其余时间,风大,吹着足踝,似水在动。他们认识多年,他也就这样热切唤她一次。她却似已等待很久,早作了决定。如今虽隔了长长的岁月和明的情,她也不管不顾的了。
      一路无事,空气的污浊和憋闷却远远超过她的想象。穆轻整日整夜清醒白醒坐在座位上,不吃不喝。斜对的老人看不过去,每到吃饭时间就拿出自家带的鸡蛋劝她,她总笑眯眯地回绝。太阳如鬼魅附身晨时即现,黎明隐去。狭小的空间,躲也躲不过。穆轻觉得自己成了一片金轻的叶子,日复日二缩委顿,毫无招架还手之力。她几乎是要后悔了。她认识他多少,她这样一身红装赴他的约,是他要的吗,抑是,她一厢情愿。
      出了检票口,即见自己的名字大书纸板,一清俊男孩奋力举着,迟疑望向她。展笑迎面而去,犹自昏然。哪料一下车又是一张清整脸孔,而非那梦里梦外虚虚实实的,黎黑带纹沧桑面容。
      风回倒是来了的。出口有三个,邀了两个好友同来。三十八度的高温,计程车一路塞。他在冷气满溢的空间犹自急出一头的汗,着实被两人消遣了一回。对于女孩子,他何曾这么情绪掩不住,显山露水过。那穆轻,总是轻易不提却最低徊的一章。
      这扰攘浮尘,他是她最亲的人了。穆轻在见着风回后整个人安静下来。她终于,遂了愿和他在一起。他们的,至高完美的情谊,上风而立,举国皆香。他的宿舍,她在信中已阅读数次,真的置身其间,立屏的书架,堆得满坑满谷的书,倚墙的箫,桌上纤长修竹,都不算什么。却是那屋侧单人床上蚊帐不近情理异样的白,刺得她眼晕。她且注意到他靠床头的书柜背后,贴着系列西方女子的裸体油画,明媚动人。
      夜很深了,他们犹并肩漫步师大校园。路灯昏黄,犹可猜测那树绿花红,绿得红得仿佛拼尽一生挣得的一次,一丝一毫没有保留。她的左手被他握在潮热的掌中,她感到他的右手环过自己的肩,手臂贴在后背的地方,热热吐气。许是长久火车的缘故,穆轻觉得有点烦躁。
      他会吻自己吧?站在穿校而过的深绿河岸,她听他说话,悬悬想起,他牵她坐到柳丝披拂的长椅上。
      夜沉入海,蛙声止息,二三碎萤航于林间。
      他很快贴近了她。他的唇吻上她清凉的颈项。她本能地反应,身子向后仰――像拒绝的姿势。他的呼吸渐重渐浓擦过耳际滑到唇上,她任他辗转。一种庞大的温湿随之涌进,没有劲道的绵软涌进,如一种蛇,刚醒自冬眠,滞重,粘湿……
      她猛然转过头去。太习惯明了吗?她回眼看他,很多的歉意。
      “给我时间。”若自语喃喃。
      相携回屋,在门口风回“啪”地打开电灯开关。隔了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日光灯的清淡也刹时铺泻满脸,绕过单衫的身子,吻上晒得通红的脚面。
      ――那落落离碎的静与黑暗。穆轻很受震动。左手在风回掌中,被他牵进。
      “不去打扰师姐了,俭去南方调研,就睡这里好不好?”
      “好。”
      蚊帐拉下后,轻合衣躺下,风回熄了灯,睡到对面俭的床上。路灯光斜斜丢下,轻转侧身子望向风回,一屏薄纱内他静静仰卧着,他睡着了吗?他的双手交搁腹上,不设防的姿势如五岁稚子。就是这样单纯的意象,穆轻但觉繁华褪尽,此身都浮于温情的海洋,而风回是身边一株开着鲜花的乌木。
      乘着假期,风回兼着两个大专班的课,日日夜晚来回于两个学校之间。他去上课后,穆轻常常冲了凉,独自散步到校外的夜市。她不是热闹的人,却爱看别人的热闹。就是那深深庭院枕衾寒,断魂的磬呀,隐隐传来别院的箫鼓,也是喜欢。夜市是不太长的一条街,稀疏的地摊,寥落的行人。几家西餐厅,外头看进去漠漠的人迹,像浮光掠影的油画底子,勾勒急景凋年况味。穆轻空着手走走停停,城市的街道,哪里都一样,那感觉也就不是异乡,却又分明地置身事外,走走走不进去的。一点点风,吹得刚洗过的发丝丝后扬,带着淡淡腥味与热气拍打着脸,像浪花的手,流连的一份亲和力让穆轻沉醉不已。天空的幕不知何时换了玫瑰灰,沉沉掩着,又像随时会拉开演出一幕剧,漏些许青天的缝惹人情绪。她在水果摊前停下,挑了一点苹果和梨。
      风回回来时总提着葡萄酒和雪碧。她坐在窗前喝茶,翻一本小说,兼及等他。收音机低低哼唱吉普赛女子的《Cry,cry》,晚云如流风回雪眷恋着窗。她看得怔怔,懒得续水,虚空间茶烟袅袅散尽,与她一并静成壁上莲花。
      兑好酒,他说,敬红粉佳人。和她碰一回杯。
      他坐上随手拉过的一只书箱,肘落在她椅上,使她凭空高出很多。微俯了头,她看他,莫名地生出类似姐弟的情分,情不禁左手握了杯,右手落到他的发上。干枯、硬质的发。她手指的长是出了名的,长长如夏日游风,缓缓游走,再被夏日的麦浪一一掩伏,再往下,被他左手迎住,静静扣在他粗糙的面颊。他们不休止地说话。他竟是多话的人啊,穆轻笑容游离着心下感喟。以前的种种以为,是错得离了谱了。她抽出手来点一枝烟,再将左手交于他握住。晨曦泛白时,光倦人盹,他们方合衣纳头睡去。一觉醒来,已近中午了。
      有一次是周末,风回没有课,他们计划到市区走走。南京路四川路兴致盎然地逛下去。天阴阴落一点雨,照例地跑了很多的书店。他拉了她一家一家吃街头的小吃,贵一点就买一份,两人分着吃,很亲爱地头时不时碰到一块儿。后来她注意到街边很多大箱子,里面是排得整整齐齐的小纸袋,好奇着去问,竟是鸭肫肝,想起了《围城》里的苏小姐,就对他说,他果然买了一袋。两人尖着手指头各夹了一个,刚尝一口,就吐了舌头相对笑了。
      淮海路一家书店出来,天已黑尽。他们找电车回家。风回转转却说迷了路。一条小巷,凭空有着很多白日人头喧喧留下的碎纸,感觉它们雪一样白,风吹吹就走上一程子。她踢踢踏踏地走,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将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背负着一般,乱七八糟为她编起了爱情故事。他们走在泸上深浓的夜色里,穆轻觉得是走进了黑白电影,意味深长的分镜头。又分明如乱世,一用心就成刻意。可这世界,没有人认识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多么流浪与相爱。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像路边高楼密织的苔,一脉一脉绿的深痕荡漾着,终含住了,散不开去。那也是太开心的缘故。
      后来还是回了家。风回极累的样子,进门遂躺到床上,合了眼,很久了。
      “穆轻。“
      他唤对窗凝想的她。她握着杯子走到他床边,笑吟吟看他的脸,微黑的,很多皱纹与疲倦的一张。一点发斜着,稀薄、脆弱,像个稻草人。万分怜惜,伸手为他捋去,他却就势将她拉入怀中,吻她。她闭上眼,双手停在他的腰际,清晰地感觉到他探索的手,愈沉重的呼吸,狂跳的心脏。“啪!”杯子落在地上,她身心都震。他继续着。铭黄色窗帘忽忽扑展如蝙蝠翅翼,他放开她,唰地拉上,一室暗沉。
      “穆轻,”他轻唤她,“穆轻,穆轻。”
      他的手缓缓降下擦着肌肤如咸湿的风。八月的末梢,她柔和地展开,是未开垦地处女地,平静而没有欲望。忽然听到窗外的蝉声扑天敝日直奔耳廓,她挣开身子,仓皇跌撞进浴室拿拖布。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有难堪的落寞。她蹲下捡拾满地的碎玻璃,握一手茫然的浸凉。她爱他也不过如此吗,她的心到哪里去了。
      她坐到桌前翻他的旧照,他指给她看。童年,少年,一一讲过。他竟是狂倡使气的人啊,斗酒三千,恣意文字。大二时,他剃了光头背着吉他日日驱车校外。他的昔时女友,无一例外的二八红颜,娇俏生动。时隔多年,她终于可以从容地读他,没有了距离,她方知他的丰富。可她以前始终以为,他不过就是枯守斗室的一介清瘦人。如他所诺,那片竟生的山林,终年积雨,我们拥抱,狩猎、生火、沐浴,静静苍老。那么简单。
      “我多么爱你。”
      他们安静地相拥入睡。她抚他耳垂,他面颊下方暗红微粒,吐徐徐的温和语言。
      “是吗?”风回怀疑。他需要真实的关联。他爱了这么久,都失去弹性了。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总得发生一点什么吧?他和穆轻。
      他更紧地搂着她。
      “肌肤相亲,我以为很好。”
      他觉到他手指所触之处她的僵硬。
      午饭后,他备晚上的课,她翻弄他的照片。
      “还有吗?”她问。
      “还有,可是不能给你看。”
      “你以为我会吃醋?”她含笑挑眉。
      “不,你会哭。”
      “最坏的我都可以想到,是那样的吗?”
      “你想不到。”
      他重重吸着烟。白色的烟灰成串落下,她看到地上去。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心里委顿,想起刚到次日下午,帮他整理房间,他床下书箱内用了半盒的避孕套。
      “爱和欲望总是一致的吧?”
      “不,是两回事。”
      她久久看他,他安宁的侧面,很想告诉他,她一直喜欢的亨利・摩尔《王与后》的塑像,他们并肩抚膝端坐,在风物苍茫亘古如斯的苏格兰旷野,容色淡然,神秘、高贵,而永恒。
    [ 1 ] [ 3 ]   因为他,她未尝不愿意成为那样一块风化的石。
      “不一定要有游廊,
      不一定要在又软又暖的床上……”
      她藏身桌前软椅,表情逡巡在笑与非笑间:
      “早些时候就已读过,我不懂。”
      “爱的丰富性,讲的是。”
      他初初览过一遍,读出声来。她微微皱了眉,眼光扫过他的脸。她的眼睛如飘风急掠。她听见一声叹息,车轮般从体内轧轧辗过。
      此后风回将课交给朋友代上,日日陪她到处走。空气始终是让人喘不过气的热,海边,江南水乡,一圈跑下来,穆轻整个人晒成了深棕色。苏州那一晚,他们夜宿一个水边小镇。街道出奇的干净,没什么店铺,也没有人。黄昏的时候他们静静地走,河水在脚边亦静静着。阳光投下来,剪无数个影子在青石板上,落落的尘埃是它们的呼吸,轻扬远遁。穆轻只觉得走进了无数人苍白的乱梦,前尘历历,虚空中静静酝酿着杀机。她伸手握住风回,握一掌汗湿。这人,可以如河流一样安详,风一样蛮暴,可以如水贴心,又是如此不可企及。这么多年,她苦苦追着他的境界,怎么却是越来越离谱,越来越远了。
      常有朋友来串他的门,师兄弟师姐妹嘻哈笑闹,亲如一家。大家团团坐了说话,风回话少,开口则清智满眼,陋室盈香。她看着他,像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看着自己有学问的丈夫,一脸的崇拜与依赖,感觉着他是她的,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个事实。而那些纷纷去来的女子,长相好看或一般的,色质俱佳的,坐坐即走,像穿流的河。她们怎么看她呢,她这样和他,朝夕相伴。
      终于她要回去了。他有事回云南,坚持绕道送她。火车上,没带什么书,两人就读一点诗经,一点台湾的爱情诗。
      “啊,如何你才了解,那双挽住夕照霞光的眼,别后,一直浸浴着我,苍老着我。凄凉的白雾在灯下漫泛……”
      两人吃吃地笑,评说滥情。她的一只手一直在他掌中。她上洗手间,推门出来,他总靠在两个车厢接缝处抽烟,对她含笑招呼。铁轨声如惊雷,她心跳一百,俯身洗脸,镜内女子面庞亮丽似初绽春花。他们不住口地吃东西,夜了外套蒙了头依偎着睡去。饮食男女不过如此,穆轻与风回调笑。每一个小站的停车,他们都到站台散步。她挽了他,右手为他拿着外套。穆轻知道,全车厢的人都在看着他们,他们如此平凡,又如此醒目。她是想,她和他这样相濡以沫,在人类历史上再也不会重演。
      风回在母校停留不过两日。从云南回来,再见着穆轻,她陪他去著名的青石桥市场,又是一场雨。他们在溢满花香的润湿小街上走,小巷长长延伸进去,无人的寻常院落,老板娘捧上两杯浓酽的花茶。轻无意识用手指卷了发梢,卷起再放下。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泪似乎又要下来了。为什么?她想问,却抬头看住了他的眼睛,深深黑黑望不到底的古井,很绝望,半晌才挣出一句:
      “风回,如今始知,生命所得。”
      “生命所得?不,你不知道。”风回说。
      风回走后不久,学校开学了。穆轻开始读厚逾砖头的《甲骨文合集》。书太大就摊到床上,自己盘膝在地默默翻看,终朝静定如葬。读着读着岁深到尽,秋风掩脸的时候,收到风回寄自长春的信,他们在吉林大学上古文字的课。
      他说,这么久,恁什么都是陌生如初。我们俩个,总是我要懂你多一些。
      又说,这些年,不该说的话我说了很多,自有惩罚。
      说,残缺过后,是阿罗汉,一点点,一点点。
      ……
      末了他告诉她,北地天冷,这里刚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她没有回他。
      这也是他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劳动节的第一次长假,穆轻去了云南,他在信中相约她余生终老的故乡。春末阳光烘烤尘灰的城市,街道流风,人群穿梭如蛇息。车行往丽江,穆轻中途下车,在王小波《黄金时代》里梦呓的红土山,徜徉终日。湛蓝天幕下,他从后面抱住陈清扬,他们静静卧着,偶尔动一动,如两尾鱼。荒芜时代的性爱,干燥,无声,极度洁净。她的眼里噙着泪光。她还是不能明白自己,相处时的无能于爱,与分离后无可抑制汹涌的情潮。
      风回在这年冬天和同系一个师妹结婚,穆轻辗转听说已是隔年,他和她的妻正期待一个小生命的降临。时值春寒,校园铁角海棠、玉兰花次第开放,在她眼里分明是一口一口呕出血来。后来她忙于毕业论文,跑图书馆,一日行于霏微雨中,转头瞥见馆侧一池夏荷怒放成潮,凉薄如水墨,忽然想起风回曾经告诉过她,莲还有一个名字,叫秋香。心中一颤,伞从手中滑脱,存贮整冬的严霜皆从袖底扑扑惊飞。
    [ 1 ] [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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