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杭梅花山“中国虎园”回古田山庄，夕阳余晖笼着心头，望着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峰峦，心头竟然被咯噔起慷慨悲哀的声响。当盘旋跃上梅花山，步入虎园，凭栏观看华南虎，种种色彩的遐思遄飞了，至于具体思绪是什么，一时难以理出絮花羽片。在招待筵席的厅堂里，我久久地凝视悬挂壁上的一幅泼墨的华南虎：虎屹苍石，俯仰天地，刚劲双爪如铁勒石，凛凛然自有林中王气。
晚饭毕，见精致的山庄倒影在一泓湖水之中，初秋风爽，我便沿着湖畔，漫步散心去了。奇怪的是，此时心想的尽是梅花岭，眼前出现的尽是虎影虎踪。如果不把对华南虎的思考理出一个豁朗的归咎我今夜难以入眠了。踏着河卵石砌成的小径，直入幽处时，终于梳理出梅花岭虎园圈地里的华南虎对我产生强烈震撼的原因了。
路上遇到两位闽西作家。友人搭着我的肩膀，唤我结伴同行。我劈面发问友人，你说圈地养殖华南虎有意义吗？放虎归山能获得成功吗？与其说构筑虎园是为了讴歌人类抢救濒临绝种的华南虎的壮举，不如说是为华南虎唱最后的挽歌。友人喝道，什么是最后挽歌？我们讴歌闽西这一方土，你怎么却悲歌了？看来，在怎样讴歌闽西以及关于对华南虎的思考上，朋友误解了我。我理解友人，作为举旗呐喊“红土地文学”的作家似乎存有谁人对于闽西故上的任何风情人物不甚了了即给予强烈正告的心态，岂能容忍我对闻名于世的梅花山华南虎说三道四，乃至夸夸其谈呢？
友人冤了我。我懂点历史，晓得闽西的大山和闽南的大海交汇融合着浩瀚厚重的河洛文化，即闽南文化。我在闽西生活工作25年，此地是令我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想到在浩劫年代，闽西百姓人家庇荫了我们知青一代人，就心存感激，就谋思如何载德感恩。缘于此，我怎么会无端地，提起对中国虎园华南虎课题的反思呢？
其实，我钟情于梅花山和虎园已久，因而对梅花山和虎园的数据稔熟于胸。梅花山地处上杭、连城、新罗三县(区)边界，东西宽20公里，南北长19公里，总面积225?郾7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达89％，海拔900米，是闽江、九龙江、汀江发源地，素有“八闽母亲山”之称，是世界A级自然保护区。1985年至1988年期间，经国务院和福建省人民政府批准建立，为国家级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自然保护区。中国虎园顺理成章地耸立在中国龙岩梅花山地标之上。1998年9月，为拯救濒临灭绝的华南虎，龙岩市从苏州动物园引进二雄一雌华南虎进行野化豢养，率先在全国启动了“梅花山华南虎保护工程”。尔后，再度投入巨资在梅花山茶盘洞建立7000亩“中国龙岩梅花山华南虎园”。资料载明：梅花山华南虎拯救工程分三期进行，总投资约1?郾2亿元，到2010年，梅花山虎园经过人工繁殖、半野化、野化豢养的华南虎数量将达到100只；2015年放虎归山。
在中国虎园里，背负圆月的王者归来，胡不心仪兮？
午间时分，跃上了梅花山了，虎园渐近了。此时，山中横斜一阵秋雨，歇会儿，阳光破雾，山前悬挂一抹虹霞，染得近峰远峦如翡翠一样的熠熠润泽。这时，衣袂沾雨，胸襟顿时清朗。我的脚有疾，难以随众登顶，前去偎倚红豆杉。幸好，在岭下可以与躺卧于亭榭的红豆杉样品悄悄地聊着华南虎。
母亲说，我坠地时值春寒，父亲拿出他心爱的华南虎皮，把我裹在其中。父爱母爱以及华南虎的温热，让我至今享受天地间的大爱。周岁的那年，我的名字与“虎”有关了。幼时无邪，披虎皮作扑食状，搬来一桌二椅，跳上窜下，如虎越涧涉溪，有时学长长的啸声，吓得庭院狗奔鸡飞。打虎杀嫂不谙情愫的武松虎往往在我的演绎下，经常被华南虎吞噬了。可怜的是我的哥哥姐姐的手臂被我咬得黑清瘀血。日前，找出家藏虎皮，似乎还可以嗅出在斑驳棕黄，黑白镶嵌其间的华南虎皮上，我幼时的丝丝尿香和泅出的痕迹。
长年来，作家画家笔下的华南虎是我细细欣赏的篇幅。画家赠我长啸山岳虎图，我虔诚地悬挂厅堂。有虎俯临，去邪避灾否？知名作家何少川描写虎园华南虎“在广阔的野地里活动，只见这几只老虎自由自在，时不时用爪刨刨地面，耙耙树干。一会儿在草地翻滚，一会儿奋蹄急跑，敏捷矫健”。如似闽西茶花女一样清纯的女作家衷梅英写道：“一只山羊被赶进华南虎领地……似乎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这时躲在树丛中休憩的华南虎已经敏感地嗅到送上门的美味佳肴，绅士般地站起来，不屑地瞄了一眼山羊，突然风驰电挚地猛扑过去，一口咬住山羊的脖子，把它撕成两半”。读去，虎园华南虎从字里行间的草丛里跃出，雄风过处，林木披靡，溪涧泉咽，虎踪杳远，山谷空留声声狂啸。
与其幽思华南虎，不如目睹华南虎。从崇头村“红豆杉生态园”出发，几个盘旋，便到大山深处了。“中国虎园”!四个鎏金大字，遒劲凝厚，赫赫在目。左拐处，一座城墙建筑。城墙左侧，有铁栏栅咬山，右侧阶梯，拾级而上，就可以凭栏观虎了。
原以为华南虎野地活动空间起码方圆广阔，应是在林间，或在草丛，窥虎一斑，见到熟悉的黄黑波状条纹。没想到，城墙下却分隔砌成座座虎舍，虎舍出口是一小块野地，与缓坡成三角形，面积仄窄。说句实话，中国虎园限制华南虎活动范围与公园相比，大不了多少。华南虎三三两两出现了。虎斑依旧，虎态恹恹慵慵，腹下肌肤松弛，像老妇人瘪瘪垂下的皮肉。说这虎“像绅士般”，说得极为到位。看到了华南虎在草地上旁若无人，温顺相舔，时而仰天翻滚，时而相互弹额嬉戏。看不到林间雄风顿起，听不到虎啸震山谷，却看到了相互偎倚的情侣，看不到为情爱不惜舍身，不惜溅血的情景，却听到咩声从虎口吆出。似乎听到深沉轻轻叹息，但分不出是旁观者或是华南虎的翕合。这时，我的心态极为复杂。身处秋山，而在这绵延的秋山里品味不到“秋山虎吼”的梦中境地是件憾事，是件心酸事。我轻轻地拍了拍栏杆，心凝重起来了，慢慢地走下阶梯：想再回眸，不敢回眸。眼前的千里山脉，何处能听虎吼，能见强悍虎影？见左侧有猴园，便去耍猴了，以期平静心波。一行人到候客室观看关于华南虎的影碟，听了华南虎繁殖研究所傅所长介绍虎园情况，即龙岩拯救华南虎已有十年之功了，繁衍华南虎取得基本成功，野化训练有了良好开端，华南虎敢于扑食羊儿。目前虎园共有26只华南虎，其中有19只是繁殖的，这与原计划繁殖100只相差甚远。刹那间，虎群、野性、生态环境、社会环境、施政政绩等问题塞满我的心头。
离开中国虎园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
上互联网：得一组数字：一只华南虎如在野外生存至少需要70平方公里的森林，必须有200只梅花鹿、300只羚羊和150只野猪供其肉食；1956年全国收购虎皮1750张；秦岭地区的虎于60年代灭绝；学者认为野生华南虎已经灭绝；华南虎的濒临灭绝，实在是一个历史大悲剧。建国初期，野生华南虎的数量有4000多头。经过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持续进行的大规模捕杀，华南虎种群遭受重创，一蹶不振。当年除虎如同剿匪，大打人民战争。1956年冬，福建捕杀了530只虎。南昌、九江、吉安、抚州捕杀了150多只老虎；l958年“大跃进”年代，座座青山毙于斧头之下……
华南虎濒临灭绝，乃至即将灭绝，这是已经是不可抗拒的趋势了。破坏生态环境和荒诞年代造成人类和兽类之间血淋淋的撕杀，其结果，可悲，可哀。然而更可悲可哀的是为了趋时趋势，为了如林的高楼大厦，人类肆无忌惮地毁灭“动植物基因基库”，使得华南虎赖以生存繁衍的生态环境断链断脉。华南虎不像韭菜割了能再生，生态环境也不是毁了后，能在几十年几百年时间里重新复原。这正如人类的肌体出现基因变异，即便如何拯救也无法挽回生命辞世。时下，中国把拯救华南虎工程摆上议事日程，诚可慰也!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和拯救濒危华南虎，龙岩把重任扛在肩，诚为壮举也!我们引为自豪的梅花山是“回归荒漠带上的绿色翡翠”，但是应该记住在梅花山外那山有不堪触目的人为“荒漠带”。假设华南虎在梅花山能吼擅啸，野化成功，雄风再起，但是华南虎怎能逾越一望无垠“荒漠带”。华南虎归山，无地可容，而由中国虎园华南虎自个儿在梅花山这个世界上罕见的“动植物资源基因库”近亲交媾，繁殖出一群傻冒傻鳖的虎子，是我们不想看到关于华南虎悲剧的剧照。
根据资料掐算，以梅花山225?郾7平方公里范围计算，仅仅可以容纳3．2只老虎!也就是说，目前虎园有华南虎种26只，需要8．1座如梅花山一样的大山。倘若如专家所言，100只虎方能成群，虎群成阵后，方能在野外生存繁衍。那么，一个华南虎群，栖息范围需要31．2座梅花山。我登临过原来华南虎生息繁衍的雩山、罗霄、武夷、大东山等山脉。那种摧残乔木，巨杉横卧，赤山秃秃，溪涧流泥的况景，真个惨不忍睹。浩浩环球，以龙岩梅花山这个如丸之地岂能扛得动扛得起“天人合一”、“人兽和谐”这个人类大课题？是的，海峡两岸，需要如翡似翠的“梅花山”，华东需要“梅花山”，西南需要“梅花山”，长江南北需要“梅花山”。还与山山如了愿，残山剩水却依然。这里所说的仅是拯救华南虎诸多问题中的一个课题，即生存环境。此外，问题多多。譬如，这山截流筑水库，那山高峡出平湖，华南虎能泅渡否？列车汽车笛鸣狂于虎啸，且猛于虎，林中之王已经易位。虎打个昏懵而误入开发区落得个受犬欺是可以预计到的情景。廿年来，有谁目睹野外华南虎的身影？我极为鄙视陕西省周正龙以及陕西省林业厅三二昏官聩仕作假兜售莫须有的华南虎照。官们如能在野外捧着类似华南虎粪便而嗅其香，则官运亨通了。不过，谁能相信野外虎粪个中无诈？
翻开古田山庄存放的一本书，当读到虎园华南虎将于“2015年正式放虎归山……百兽之王的雄啸定能在茫茫无边如波涛起伏的绿色森林梅花山中响起……”时，我心情沉重，掩卷罢读。
今夜，无酒，不醉，头脑清醒着。中国虎园属于中国，华南虎属于中国，属于人类。经过千千年的沧海桑田，属于中国，属于人类的千千万物种，告别人世间还少吗？我们珍惜所有曾经与人类和谐相处的物种，因而当徘徊在成片或残片物种化石前，我们跪在天地之间，沉默忏悔曾经端着猎枪，抡着斧头破坏华南虎生息家园，杀戳华南虎子子孙孙。是的，我们为时已晚了，悔恨晚矣!儿孙悲情祖辈即将寿终正寝，在床榻前捶胸痛悔曾经的不肖不孝，虽然竭力采取延缓祖辈生命终止的手段，但是人力物力能系住夕阳不西下吗？华南虎也如斯!
深夜。闹钟响了，关于中国虎园的遐思嘎然而止。推窗西望中国虎园，发个祈愿：50年100年后的中国虎园的主角依旧是慵慵恹恹的华南虎。当华南虎即将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时，记得告知我，我要以纵横的热泪为华南虎写一首挽歌。
【责任编辑 朱鹭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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