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是夜的入口，村庄等着被夜色淹没。 那些树都在村子的黄昏里醒着。所有的树都在黄昏里张望，一些向着村庄的远处，一些向着村庄的深处。一些树是黄昏里一些鸟扇着翅膀唱歌的舞台，一些树是黄昏里一些鸟垂下翅膀休憩的房间。村子黄昏里所有的树都在等着那些鸟们睡后才睡，这像我一样。
那些树站着微笑，而我走着。
在我走着的这个北方乡村的黄昏，麻雀在所有的村子或是叫营子都是最常见到的鸟儿。在这个黄昏里的村子，也是那么多的麻雀在这个村子的黄昏里飞着。
在这个黄昏里飞回来的那些麻雀，叫声里都充满喜悦。一只麻雀叫着围着树枝盘旋，另一只歪着脑袋看着不动。呼啦一声两只就一起叫着又立到稍高一枝的杈上。
是有些鸟儿的翅膀在黄昏里飞着，是有些鸟儿的翅膀在黄昏里停着。是有些什么在夜里睡去，是有些什么在夜里醒着。
在村子外的一棵老榆树上纠缠不清的，还有一种鸟儿叫喜鹊。村子里的人们都相信，喜鹊会给自己带来喜运，村子里的大人和孩子都相信这一点。也不知道喜鹊的祖先用了什么招术，会让村子里的人们对这种鸟儿相信得这么久。在这个村子里飞着，被这个村子宠着，一只喜鹊该是在这个村子里感觉到幸福的一只鸟，这可能会叫另一些鸟羡慕着。
也在黄昏里凑进村子的那些鸟儿，这就不能不说到猫头鹰。村子里人都管它叫夜猫子。对一种鸟的称呼，大人这么叫，孩子也是这么叫。孩子的话儿都是跟大人学的，有些话以后孩子会和大人们说的不同。但要等那些聪明的孩子长大以后。
以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现在是从一只猫头鹰这儿，村子里的孩子们开始知道原来一些鸟儿睡了的时候，一些鸟儿还在醒着。
那时候，村子里的一些灯都已经被一口气吹了，一些灯还在一阵风里长着。一些树要睡了，一些树还在醒着。那些叶儿都要睡了，那些根还在土里醒着。一棵树不会叫醒另一棵树，谁也不能叫醒谁。我们从来都是自己醒来的，就像我们从来都是自己睡着的。
一只叫夜猫子的鸟儿，在村子黄昏里的深处叫着。所有在黄昏里飞回来的那些鸟儿都是要叫的，可有些鸟儿的叫声人们喜欢，有些鸟儿的叫声人们不喜欢。在村子黄昏里跑着的孩子们还是喜欢在夜里睡觉的鸟儿。没有人会习惯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有谁还在自己的檐前屋后叫着，醒着。
当黄昏一点点漫过村庄，那些鸟儿的面孔也都在随着模糊。那么多的鸟儿在黄昏里不一样的叫声都会被一样的夜色淹没，那么多的鸟儿的不一样的翅膀都会在黄昏里被一样的夜色涂抹。所有的孩子都已入睡，一只猫头鹰被大人们赶走，在孩子的梦里向着黄昏的深处飞着。
苍鹭总是看好了村口的那棵最老的槐树。那么多的苍鹭都把巢絮在一棵树上。一棵树上有那么多的鸟儿入睡，风来了，那么多鸟儿的梦会在一棵树上招摇。不同的树保持着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鸟儿选择不一样的树。我总是要努力地分辨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模样的不同，一只鸟儿也是呢。
黄昏里有那么多的东西都说我可以微笑，不像早晨醒来谁都在核计着奔跑。黄昏把村后那些山的影子抻长，把村口那些鸟的叫声抻长，把我的脚步也抻长。
我曾经不知疲倦地光着脚在村子东梁的山坡上奔跑，跟了一只在头顶上叫着不停的鸟儿寻找。那只鸟儿把窝絮在垄沟里，那时春天的阳光正好，那时候在村人种地前一对鸟儿会把一窝鸟儿领跑。挨着土地扎根．把窝向着天空打开。我也想夜夜在满天的星光下入睡。可要心里不惊，身上不冷。可我没有长在身上的羽毛。没有能把自己托起的翅膀，没有能听得清风吹草动的耳朵。
不知道名字的鸟儿也是一样地飞着，甚至更多。一定是有些鸟儿睡得很死，也一定是有些鸟儿睡不着。在黄昏里想一想那些飞过的地方，在黄昏里梳一梳还属于自己的羽毛。
有蝙蝠在一堵墙后出来跟着翻飞，很久以后我才能分清一只蝙蝠与一只鸟儿的不同。大人说把鞋或帽子扔出去，蝙蝠就会往鞋窠或帽筒里钻的。我扔出去的布鞋还有那顶破帽子总是翻了个儿落在地上，没有一只蝙蝠会上当，落下来的时候倒是常常会准确地砸中我的头顶。有翅膀的不都是鸟儿，这个发现起初让我兴奋，后来就叫我惶惑。我不想在入睡前发现秘密，我不想在黄昏里陷入思考。
黄昏里的一只蝙蝠和一只鸟儿是不是一群，不关我的事。
我只是在一棵树下走到另一棵树下，尽量想象着远处的那些树。一群鸟儿一会就从远处飞过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刚从我这儿飞走的那一群。我在这样的一个黄昏里随着鸟儿入睡，那些鸟儿醒来，我是不是也能面目如初，我不敢向那些鸟儿保证。
我一定是打扰过一群鸟儿在黄昏里的安静。我和伙伴们在树下笑着喊叫，说着那些鸟儿们听不清的话。或是起劲地抱着一棵树晃着摇着，又把一颗石子射在树枝上弹回来崩在自己的脑门儿。黄昏里的鸟儿的翅膀和那些树的叶子，都是粉黄的颜色，和我的面孔一样，都是被黄昏的阳光拢着哄着。
在树上生活的鸟儿是幸福的。一只鸟儿的翅膀是用来在天空走路的，一只鸟儿的双脚是用来和土地亲近的。
在早晨的日头里浮出来，村庄在夜色的滋润下茂盛如初。一样的夜色淹没些什么，也总有些什么在夜色里出发。
喔，是让我看见，在黄昏里飞回来的那些鸟儿。
有羊群的村庄
在这个一只羊可以自在进出的村子，在这个一群羊可以随意来回的村子。你能看见，一只羊总是跟在一群羊的后面上山，一群羊总是跟在一只羊的后面上山。
顺着村西二刘家房后走的，是沿了谷子地去了西山坡了，是去了西山坡的槐树林了。在一片林子与一片林子的的落空里，在一棵槐树与另一棵槐树的闲隙里，那么多的草在羊的蹄子下绿着，一只羊低头啃草的时候，另一只羊正朝着在一棵树的枝枝叶叶后面闪出来的那个村子凝望
躲进村子西头槐林里的一群羊，村子里看不见。可这样的一个村子，羊却蛮能看得清。
这样的一个村子，村东头有座东山，村西头有座西山。在被庄稼围着的村子里，有那么多的偏塄坡可以让一群羊走出村子。在被山圈着的村子里，有那么多的毛毛道可以叫一只羊回到村里。
从村东王瘸子家房前出去的一群羊，是奔了村东的老爷庙沟了，码着那一溜潮乎乎的羊粪蛋就知道了，不用说。进出一条沟的偏塄道来回都是那么窄，进沟里的时候，人甩着鞭子跟着沁着头的羊群走。出来的时候，羊群跟着扬着粪叉的人走。沟底里的长流水再旱的年月也没见干过呢，一团石洼儿接着一团石洼儿的泉子水，人瞅着羊喝一洼儿。满了，羊又看着人喝一洼儿。
羊去了哪里，人就也去了哪里呢。羊倌王罗锅的老婆常会在村口接住人们的一句话儿：刚才老远儿看那一大帮羊影绰地是往半拉山那面去了。那就不用说，王罗锅的儿子就能知道上哪个山哪旮去找他爹了啊。
这样的一个村子，被树拥着又被草围着。一群羊趴在草丛里望着村庄．一个村子卧在树棵里看着啃着草走来的一群羊。
在一群羊走来的村口，一个人把肩上扛的一捆草撂下来，戳在地上喘一口气，看着一群羊先走。在一群羊走来的村口，一挂胶皮轱辘车停下来，一头驴打着嚏喷看着一群羊先走。几个孩子躲着羊倌的骂，争着抢着拽着一只爬子羊的弯弯甲一蹿骑上去，颠颠颠的几步在一个小下坡给甩下来，一边咧嘴哎哟。一边咧嘴笑。
一个村子的门都是在村子里羊的咩咩声里推开的，村里起炕最早的是放羊的王瘸子，起得更早的羊在圈里已经支楞着耳朵等他了。掺着王瘸子的哨子声，一声大一声小的咩咩声叫过一家的大门口，王瘸子看着来一只又来一只的这一群羊够数了。老皮实家的羔子抹了黄头芯，大木匠家的羔子抹了绿头芯，二嘎子家羔子的尾巴上还拴了红头绳呢。
一群羊迎着一坡草的想象奔了村外的坡上沟里蹰哒蹰哒地走出了村子，村里的女人开始拉风匣做饭了，村里的男人开始踅摸着去拣一筐隔夜的粪蛋了。
村子里的一群羊蹰哒蹰哒的走出村口，迎着一坡青草的渴望，迎着村外东山那边就要露的日头。村子里的一群羊蹰哒蹰哒的回到村口，背着对一梁青草的念想，背着村外西山那边就要没的日头。
一群羊领着一个村子赶路，一群羊知道一个村子要去的方向。
羊是跟了人去啃一坡的草的。一群羊的蹄印把一个人的脚印淹没。那么多的沟沟汊汊，人都没走过，可是有一帮山羊走过了。那么多的坡坡梁梁，人都没去过，可是有一帮绵羊去过了。一群羊替村里人走遍了属于村里的地方，一群羊替村里人看过了属于村里的地方。一群羊知道一个村子的草有多绿，一群羊知道一个村子的地盘有多大。
有着一群羊走过的村庄，一个让人感觉着亲切的村庄。有着一群羊咩咩叫着的村庄，一个让人感觉着熟悉的村庄。被一群羊注视着的村庄，让人感觉着温暖的村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