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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杀人(短篇小说)_看到杀人 关灯 短篇小说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6 04:38:16 点击:

      当刀子刺入北京客人的肚脯时,二哥眼里只有血红的贡米田这用弟弟的两条胳膊换来的上地……二哥哪来这么大火气,他为何丧失理性杀人?   有一天,我正要上洗手间,手机响了,从空中飞来一条无名氏的短信。我讨厌这样的人,原因是我愚不可及,不能像有些天才那样一见到什么号,便知道是什么人,不过短信我还得看,这一看简直让我大吃了一惊,短信说,北京的叔叔呀,我二哥把人杀了!
      要在以往,我对无名氏的短信可以不予理睬,那是信中没说杀人,也没叫我叔叔,这次我破例地回了他一条,我问你是谁?你二哥是谁?奇怪的是对方不理我了,直到我上完洗手间,洗完手出来,坐下看了二十页书,对方还不理我。我由期待转为愤怒,以为有人在跟我开一个无聊的玩笑,但是正在这个时候,手机再次响了,第二条短信这样说着,我是云景镇的张土长,我二哥是张土生,我爹是跳菜王张绍锦,叔叔你不记得我们了?
      我的脑中立刻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个独臂青年,二十出头,大热天的,人家都穿背心,有的甚至还打赤膊,他却穿一件长袖的衬衣,他不肯穿背心和打赤膊的原因,当然是想掩饰他的那条断臂,可他这样掩饰得住吗?断了就是断了,两只袖子的长度一样,但那是袖子,一只里面有东西,一只里面没有东西,只是一块缝成筒状的布在风中呼呼地摆动,便是在无风的日子里,便是在室内,它也像一条洗澡的毛巾那样搭在肩上。
      独臂青年只是照片中的一个,中间是我和他爹跳菜王张绍锦,左边是他二哥张土生。这张照片是我们�风团看完跳菜以后,我跟他们父子三人合照的,跳菜王张绍锦千叮万嘱,要我一定把照片寄给他们,回京后我就专门印了一张,按他二哥写的地址快递了过去。他二哥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字写得比我漂亮得多。
      我感到惊讶的是事过多年,他突然又跟我联系上了,当年我给他爹寄照片时,信封上留有我的手机号码。我更惊讶他用这种联系方式,虽然一条胳膊也能发短信,只要有手就行,但他剩下的这一条胳膊有手却没有手指头,一只手巴掌像是乌龟翻仰过来的腹部,呈一个不规整的椭圆。我怀疑短信不是他发来的,他应该没有这个能力,就回信说,记得记得!那次照片收到了吗?老爹还好?这封短信是谁替你写的?
      这次我已有了准备,耐心地等候着,又看了二十页书,果然手机第三次响了,他说,收到了,爹还好,我自己写的信,用脚。
      我在电视里看见过用脚做各种事情的残疾人,这些人太了不起了,能写字画画,还能绣花,于是我相信了他。我顺着他短信上的内容去想他哥,他二哥是一个白面书生,为我们�风团跳菜的时候还有些羞羞答答,这不免又让我怀疑起来,我怀疑这个独臂青年用脚在手机上打字是用拼音,把“我二哥被人杀了”的“被”字拼成了“把”,事情的真相很有可能是他二哥被人杀了!那样一个羞羞答答的白面书生怎么会杀人呢?并且我还想到了杨嘉禾,那个云景镇上最好看的女人。
      我按这个推测回信问他,是不是你二哥被人杀了?人家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你的漂亮嫂子杨嘉禾吗?
      问完这句话以后,我趁着对方用脚写字的时间,开始回忆我们去云景镇的那次采风,我们那次�风可以说是大受欢迎,据说镇长拿出了接待史上的最高规格,在方�三十里的各个村落调集一批会吹会唱的男女村民,在镇政府门前的露天场上列成两队,一队人吹奏系着红绸的长号和排笙,一队人手牵手地跳着演唱当地的情歌,唱跳毕了,这些演员突然转换角色,迅速从场边抱来一只只秋天装稻的大箩筐,把它们倒扣过来,筐底朝天,请我们围筐而坐,摆上陶罐装着的米酒,接着观看他们云景镇真正的拿手好戏。
      这个拿手好戏名叫跳菜,是主人为宾客上菜的一种艺术形式。具体说来,就是把敬献给宾客享用的菜肴装在一只黑漆木盘里,一人用单手托过头顶,另一手自由摆动,双脚配合着长号和排笙的节奏,在地上不停地跳着舞蹈,转着圈儿端到客人面前。跳菜者少则四人,多则八人,也如吹奏和唱跳的演员一样分作两队,从围满客人的箩筐两边往返交叉,左边的把装着菜肴的木盘献上来,右边的把端走菜肴的空盘撤下去,无论是上来还是下去,都得在笙号声中跳着,笑着,而且空盘撤下去的时候还会表演出更多的花样,因为到了这时,已不用担心里面的菜汁洒出来了。
      那次为我们表演跳菜的居然是整整十人!这且不说,镇长使用行政手段,把赫赫有名的跳菜王张绍锦从三十里外招了来,要他亲自领衔为我们跳一个绝活儿看看,跳菜王张绍锦的故事,我们一到云景镇就听说了,听说他在二十多岁,也就是他的独臂儿子那么大岁数的时候,他与镇子里的老跳菜王打赌跳菜,当时老跳菜王保持的纪录是在一只黑漆木盘里放八只菜碗,双脚连续跳八十八步,每一步离地不低于八寸,一路上转八个弧圈,碗里的菜汁不能洒出一滴;返回时空盘要向上抛离八次,每一次脱手也不低于八寸,最后一次,只许用大拇指和食指接住盘底,做出一个倒八字形。总共是八个八,缺一不可。
      青年时代的张绍锦说,这他都会,除此之外,黑漆木盘里还加一海碗鸡蛋汤,献到客人桌上以前,他再在地上翻一个跟头,站起来碗里的鸡蛋汤一滴不洒,但他有个条件,赢了,老跳菜王家如花似玉的女儿归他:输了,剁掉他的一条胳膊,从此不再跳菜。老跳菜王哈哈地笑,老跳菜王的女儿嘻嘻地笑,云锦镇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嘿嘿地笑,他们统统认为,这个小光棍是酒后撒疯,图嘴巴快活,今天倒要让他当众出一个丑。胳膊倒不想剁掉他的,只想看他在地上翻跟头的时候,鸡蛋汤连碗扣在他的头上!
      结果他们都看呆了,张绍锦做完他说的全套惊险动作,最后又来了一个金猴献桃。他把那只黑漆木盘托在头顶,一手抓耳挠腮,一手把木盘里的十碗菜和一碗汤一样样地端下来,摆上客人的桌面,靠着脑袋前后左右的扭动,控制住了头顶木盘的平衡。
      当天他成了云景镇老跳菜王家的女婿,
      自然也成了云景镇的跳菜王。
      老跳菜王的女儿给他生了四胎,都是儿子,没有一个女儿,可惜因为云景人闻风丧胆的一种恶疾,四个儿子只成活了一半,是间隔着的,老大死了,老二活着,老三死了,老四活着。活下来的两个里又有一个自残了,哪就是他的老四张土长,老二张土生长得像娘,相貌像,性格更像,白净秀气又不大说话,有当今成年男人罕见的羞涩。物以稀为贵,小镇美人杨嘉禾暗中喜欢的,或许就是他这一点。
      老四张土长从里到外都像他爹,也在外面跟人打赌,却不是赌跳菜赢一个女人,而是赌摔跤赢一块田,赢了,田归他,输了,剁掉他一条胳膊!
      赌的是一块贡米田,这田里的水一年四季冷得沁骨,春末插秧,冬初打谷,生长期比别的稻谷两倍还长,谷熟时稻禾的秆子从蔸到梢,有一人搭一手高,穗上的稻芒长一尺二寸,收割时节,香飘一里,奇的是这种谷子若是放进打谷机里脱壳,进去一颗小半寸长的整谷,出来一撮稗子大的碎米;必得在祖先遗 下的石臼里厨石杵舂,这样春出的米白亮如珍珠,煮成熟饭又比珍珠胖大柔软,好吃得很。
      那次我们去云景镇采风的时候,镇长送了我们一人一本《云景镇志》,镇志上说,这米是两百年前风流皇帝乾隆点名要吃的贡米,当天晚上我们就吃上贡米做的饭了,这种饭的味道果不其然如镇志上所说,香甜黏滑,大家一人吃了一小碗,那碗是青花瓷的,杯口大小,由镇上选派的几个穿红缎子旗袍的女孩儿,用檀香木铲在每只碗里舀了三下,舀的时候嘴里还作着讲解,说这一铲是七钱米,三铲正好冒尖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吃了两碗,吃完兴犹未尽,镇长发现以后骄傲极了,要我们走时一人将这米带上两斤,我们没好意思,他又要我们走时一人装一碗饭,装在干净的塑料袋里,在火车上饿了再吃,我们更加地不好意思,我代表采风团的人向镇长拱手,多谢!多谢!
      同时我们也听说了,这种稻谷的亩产,比不上其他稻田的一半,里里外外算一个账,种田人的利益竟相差了三倍之多,曾经有人要增高产,千第一律地想到化学肥料,天黑前在这田里撒下几把化肥,第二天清早起来,却发现朝霞中的稻叶尖上从青里泛出一些隐隐的黄,起初还以为是霞光的反照,不料再过一天一夜,那黄就弥漫到全部稻禾的秆子上,从此便在心里断绝了播撒化肥的念头。又想那除草剂不是尿素,尝试着也用科学除一次草,又不料除草剂只一入水,人提了两只裤筒蹲在田坎上看着,就亲眼看见一个奇迹的发生,那吸入了除草剂的苗子一株一株随着稗草一道萎去,非常地及时,年复一年,种田人就懂得了,它只许人卷起裤子,拄一根四尺长的竹棍,用光脚的五根趾头绕着秧蔸,将田间的稗草连根抓起,然后一脚踩进泥巴的深处,让它在里面慢慢腐烂,反过来再哺育稻禾的生长。
      那是一种最古老的肥田方式,可不这样做又不行,反反复复地进行试验,不这样做必然会遭到失败。这就让人想起一句古诗,化作春泥更护花,不过它护的是稻子,它不允许别的东西来护,宁可自己葬身为肥。
      我们去云景镇采风,很大一部分内容便是参观这种神奇的稻谷,参观饿了当然要吃,嘴里嚼着喷香的贡米饭,眼睛看着大名鼎鼎的跳菜王张绍锦给我们跳菜,那真是一种相当的享受,毕竟年纪大了,在他一手高举的黑漆木盘里,并没有传说中的十碗菜,也没有一海碗鸡蛋汤,在地上翻一个跟头更是成了他一去下复返的辉煌往事;但他木盘里的菜的确比别人多出两碗,手舞足蹈的花色品种,也比别的几个中年汉子丰富多彩一些,总的来说还是令人叹服的。
      镇长不叫他跳菜王,也不叫他张绍锦,甚至连张老汉都不叫他,镇长器重地在他瘦肩上拍了三下,再看我们一眼,然后说你这个老猴精哪,把你家老二也叫来跳一个,趁这机会你得教一教他,你这一手绝活儿可不能给我云锦镇失传了啊!
      接下来在跳菜的十个人里,我们就看见了一个长得跟张绍锦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也不算太年轻,估计有个三十多岁的样子。不过脸皮薄得像只有十八岁,因为它白:红起来就如三月里的桃花,跟在他爹后面跳菜的时候,一双细长的眼睛老是想躲开我们,全然不像别人那样,故意冲我们照相机的镜头龇牙咧着嘴笑,他身后站着一个独臂的青年,比他要小五到十岁,脸皮倒比他要厚得多,在吹奏的长号和排笙声中,脖子前后左右地扭个不停,我看出来了,他是在检阅赶来参观跳菜的人们,尤其是我们采风团的人,对跳菜这个玩意儿到底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几个云景镇的人指给我看,说这是跳菜王张绍锦的四个儿子中,还剩下的老二和老四。当时我就纳了闷儿说,老四的胳膊为什么断了?是他不愿意继承他爹的这个绝活吗?介绍人说,不是,老四跳得比老二高级多了,倒是老二不愿意跳!我说老二有点儿害羞,像是个读书人,介绍人说也不单是,他的自尊心强。我说自尊心强与跳菜有什么关系?这个介绍人摇头说是不懂,换了一个自以为懂的介绍人接口道,还不是知识分子的�毛病呗!说是不愿像艺奴一样用自己的身体做权势者的下酒菜!我说既然那样,那他今天怎么又来了呢?这次是第二个介绍人说不上来,又换了第一个介绍人说,镇长答应让他去学校教书。
      老四张土长像他爹一样与人打赌,却不像他爹赢得他娘一样为了女人,但是归根结底,跟女人是有关系的,有关系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二哥,云景镇上长得最好看的杨嘉禾,每天都有风流大胆的青年约她黄昏到河边去玩耍,她视他们如粪土,单单看上见了她就脸红的张土生,嘉禾爹跟人喝酒赌牌,输掉了自己家里的贡米田,无脸回去见她母女二人,从此在云锦镇杳然失踪,杨嘉禾哭成千个泪人儿,不找别人,单到张土生家去找他诉说,羞羞答答的张土生知道她把他己当成知心人了,幸福地红着脸,提出要替她写一封举报信,杨嘉禾说他糊涂,她爹是跟人赌博,要抓会两个都抓!张土生没有了别的办法,低头一声连一声地叹气。张土长一巴掌响亮地拍在胸上,对杨嘉禾说,只要你做我的嫂子,我去给你爹把田夺回来!你的爹就是我二哥的爹,我二哥的爹就是我的爹!
      张土长雄赳赳,气昂昂,来到赢走杨嘉禾家贡米田的那入门前,下战表打赌摔跤。张土长在云景镇摔跤已无敌手,镇子上有人劝他到日本去深一个造,回来开一家武馆,还脸朝黄土背朝天地种个什么田哟!想不到他那天输给了那人,输在那人文韬武略,能使阴招请裁判吃沙瓤的西瓜,战斗到白热化的时候,裁判正好把一块西瓜皮扔到他的脚下,张土长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条胳膊转眼就没了。
      云景镇人无不叹息,说当今天下哪有张家父子三人这样讲信用的,说一就不二,说死就不活,简直是有古人之风!叹罢了又骂,可惜云景镇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打赌摔跤还能雇人扔西瓜皮!
      张土长不服,三个月后甩着一条独臂,再次来到那人门口,要求还摔一次,他说这一次为了保持公平,两人各出一条胳膊,对方应把自己多出的一条胳膊用绳子捆在身上,不许它助一臂主力,他说他若是赢了,还是要回那块田,输了,也还是剁掉一条胳膊,剁掉剩下的这一条。赌走嘉禾爹的一块田,也赢了张土长一条胳膊的人,见这阵势是三分害怕,七分不忍心应战了,也不忍心再使阴招,怒气>中天的张土长一手拿了割稻的刀子要去杀人,他便只好咬牙再战。结果张土长又输了,虽然都出一条胳膊,对方用绳子捆住一条毕竟强似他砍去一条,起码它能平衡身体的重心,这一点他哪里及得!
      再次输了的张土长,不能用剩下的胳膊剁掉胳膊自身,当着众人,他单手将刀把捆在树上,刀口朝天,用这条胳膊去迎击那把刀,一掌挥去,五指全断,对方再次惊出一身冷汗,为他的义气和诚信彻底折服,当天把那块贡米田归还给了已经失踪半年的嘉禾爹,连同田里已经熟了八成的稻子。
      深夜有人来敲张土长的房门,张土长用嘴咬开门闩,门外一个披头散发的汉子扑通跪在他的面前。张土长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嘉禾她爹啊!张土长说,起来,起来,我二嫂 子的爹也是我二哥的爹,我二哥的爹也是我的爹,天下哪有爹给儿子下跪的道理!但有一条,你要再把田赌给别人,我没有手了不能杀你,我能咬你!
      嘉禾爹说,我要再赌,我就学你,自己把自己的胳膊剁了!
      稻子收割完毕,打谷入仓,杨嘉禾就成了张土长的新嫂子,洞房之夜,独臂无指的张土长用嘴叼起一杯哥嫂的喜酒,一饮而尽,人生大喜的日子,张土生和杨嘉禾泪流满面。
      手机第四次响了,这一次时间更长,那是写短信的人用脚在手机上写了一封长信,长得一次只能显示七十个字的手机,分成几版进行连载。第一版说,叔叔,你们北京来人要买我们的土地,盖一个避暑山庄,为了跟慈禧太后在承德盖的那个避暑山庄区别开,取个名字叫人间天堂!镇长收了他们的定金,大摆酒……
      第一版满了,按一下键,又出来第二版,……宴请他们吃,比你们上次还要隆重!又要我爹去给他们跳菜,还要我二哥也去跳,我二哥以前滴酒不沾,那天他喝了半瓶子烧酒,瞒着我嘉禾嫂,悄悄带了一把……
      又满了,再按一下键,出来第三版的最后几句,……杀猪的刀子,放在装菜的黑漆盘子里,跳菜跳到你们北京来酌人面前,一盘子砸在他的头上,连菜带汤泼他一脸,又跳起来朝他一刀捅去,当时我站在边上看着……
      我的心里随着那一刀颤了一颤,好像挨刀的那人是我。我已经大致上看明白了,北京去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要买云景镇的土地盖避暑山庄,云景镇的镇长,就是那次带我们参观贡米田,请我们品尝贡米饭的那个小镇上最大的人物,由于无论公家还是私人,都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心里一百二十个情愿,可是住在镇上的百姓,以张土长的爹和二哥为代表的却站出来反对,说这土地包括了张土长用一条半胳膊从别人手中夺回的贡米田!
      秋天到了,别的田里稻谷都开始了收割,贡米田里的稻谷还没长足十成,却突然地要被人用钱买走了,大城市人买了乡下小镇的土地,在它上面修建人间天堂,原本它的主人却从此没有了立身之处,等把卖田卖地的钱吃完,以后就住在人间地狱吗?
      性格极其内向的张土生在充满恐惧,愤怒和仇恨,对以后的日子几乎快要绝望的时候,发狠地用一瓶烧酒烧燃了自己,持刀杀死想要夺走他们的土地,置他们于死地的人,在我的理解中就已经很正常了,犯罪心理学说,这种性格的人与这种时刻的表现,往往形成巨大的反差,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不足为奇。
      我不想再让独臂青年用脚给我写信,这样做我等的时间太长,他也太累,我实在是不忍心,就像那个打赌赢了田,终于还是把田归还给杨嘉禾爹的人,我决定跟他通一个电话,记下他的号码打了过去,我说土长,我是北京的叔叔,我且问你,你接电话是不是用脚把手机夹起来放在耳朵边上?
      听到我的声音,他分明有些受宠若惊,呼哧气喘一阵之后才回答我。他说他以前是这样,今天不是,今天他在他嘉禾嫂娘家的那块贡田边,把手机放在一个大石头上,人也趴在那个大石头上跟我说话,那个石头不是一般的石头,它是贡田跟土路之间的一块界碑,
      我的眼前出现了独臂青年万分艰苦的样子。我说你二哥是太恨那个买田者了,不然为什么会跳起来杀他!
      张土长说一来是恨,二来也是北京来的老板个子太高了,比你还要高半个头,我们云景镇的人在他面前都成了矮子!那人看我们都是从上往下看,耷着眼皮,瞎子一样,好像我们都是他面前的鸡鸭猪狗,虫虫蚂蚁!我二哥已经到云景小学去教书了,北京的老板一来,镇长又把我爹和我二哥召去,去给他们表演跳菜,跳到他的面前他刚好站起来跟镇长喝酒,他们两个本来就一个是人,一个是狗:我二哥要是不使劲儿往起跳,手里的刀子只能够到镇长!
      他说叔叔,我哥是太想不通,太想不通了!侍候他们吃,侍候他们喝,还要像猴子一样跳菜给他们看,老子跳了不算,儿子还要跳!可他们倒好,嘴巴吃着,眼睛看着,心里却打定主意来夺我们的田地,来要我们的命!来要我们的命哪!
      我急切地问他,杀死了吗?
      张土长的话里露出他的惋惜,耳朵边咚的一响,我听着像是他在跺脚。他说没有,那人命真大,一刀捅在他肚子上,足足流了半洗脸盆的血,拾到医院里又救活了!
      我的心里竟感到了一些失落,同时却又为张土生松了口气,我说原来没死,那你二哥也就不会死了!我用法律语言对张土长进行了一番分析,除此,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安慰他,
      可是手机里传来他的话说,不死也跟死差不多的,判的是故意杀人罪,二十年哪,出来都五十多了,我嘉禾嫂肯定等不住他!她要一走,我二哥这一辈子就算完了,连个后人也没有!早知道是这个下场,当初我就不该为他去跟人打赌,不打赌他出了事还有我,可我现在倒好……
      他的语气悲观之极,含有他这辈子不可能娶到女人的话意,而他家继承烟火原本指望的是他二哥,他二哥这一杀人,几十年后云景镇赫赫有名的跳菜王张绍锦家,就不仅是绝了跳菜的绝活,只怕连门户都绝了!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但他不说他想,而说他爹,叹了一口气又对我说,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吗?
      我问,你爹怎么想?
      他说,你听说过吗?我们云景有转房的先风,我爹的意思就是,就是,就是要把我嘉禾嫂转房给我!……可那是指兄弟伙的÷个死了,我二哥还没有死啊!
      杨嘉禾本人的意思呢?还有她爹……我回忆着《云景镇志》里�风俗篇,又问他说,把重音落在,“本人”上,还有她爹的那个“她”字。
      想不到张土长立刻就回答了我,她本人同意,她爹也同意,只是我不同意!……叔叔,你怎么只问他们的意思,怎么不问我的意思呢?
      我突然想起这个独臂青年的刚烈和义气,就给了他一个笑的声音,为自己下台。接着我又问他,我说土长,你家出了这样的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耳边短促地响了一声,我怀疑是手机本身发出的声音,警告他的卡费不足了,心里立刻紧张起来,害怕我们的对话随时都会结束,我就抓紧时间问他,土长你这是谁的手机?是不是里面快没钱了?
      张土长抓紧时间抢答我说,这是我二哥的手机,是他被人带走以前交给我的,可能是快没钱了!张土长说话的速度越发加快;他说叔叔,我是想托你,托你对你们北京的人说,他们有那么多的好房子住,就不要再来打我们土地的主意了!土地是我们的命,有人想要我们的命,我们就得要他的命,我二哥杀不了他,往后我还会杀他!
      这话让我大吃一惊,一句想也没想的话脱口而出,我说你用什么杀他?
      我听到从张土长的喉咙里发出冷笑,他仇恨地说,哼,我能用脚写字,我就能用脚杀人!
      说完这句,手机里的声音真的就结束了,以至于我有一句话已经从喉咙运到了下颚,却没有机会告诉他了。我想对他说的是杀人有明杀和暗杀之分,土地侵占者的暗杀罪名未必可以成立,而你二哥和你的明杀是必然要定罪的!我自以为这句话对他非常重要,于是赶紧拨打一个过去,里面却变成一个小姐的声音,她说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
      我不知道他还充不充值,他还有没有值可充,这个手机是不是他二哥临走以前留给他的,也不知道我们的联系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地结束,我的脑子里从现在开始琢磨他托我说的话,我到哪里去找那些人呢?
      2008年11月18日
      
      作者简介:
      野莽,男,原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荒诞斯人》《王先生》《陈谷新香》《禁宫画像》《纸厦》《行色仓皇》等,中短篇小说集《野人国》《乌山故事》《乌山人物》《鸟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等,散文集《墨客》,以及系列小说《庸国》5卷等。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等30余部,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等国文字。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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