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他舅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放暑假了,说要分派个活计给他姐,快的话,半个月可赚五六千,孩他妈兴奋异常。次日,他弟就发来了一个电子合同书,他姐一瞧,傻了眼,连呼干不了:原来是孩他舅叫孩他妈整一部书稿,这书稿说是美国一位叫汤玛・里克的著名推销大师写的,需要他姐给编辑编辑。给大师改文章?她哪有那个能耐?
孩他妈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名利双收的活计。
我出差回到家,孩他妈抱着我的脖子吊圈子,相当高兴。末了,还对我好一顿奚落,说我爬了半辈子格子,也没爬出一本书来,她呢,半个月就已著书立说,功成名就了。我讶异学问怎么也可以如此速成,讶异专家怎么也可以是暴发户,我表示不相信。孩他妈就把我拉到电脑前,看她的一部编译式大著作,《半月叫你成为推销大师》。
从章节来看,倒也像模像样,从字数来看,满满当当二十来万字,可是,第一页就有句话让我对汤玛・里克很起疑心。他是何方神圣?他说:“我的朋友是一位非常著名的教育家与哲学家,他叫密斯・孔,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他说‘三人坐,定有我师焉’。”这话耳熟得很,这不是咱们老祖宗孔子的“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吗?中国有个孔子,美国有个密斯・孔?这么巧合?巧合中的巧合是,他们哥儿俩居然说了几乎同样的话!只是不“行”改“坐”,不“必”而“定”了。
我问:“这是原文?”孩他妈说不是,是她修改而成的。她老弟叫她把“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改成“三人坐,定有我师焉”,并把孔子改成密斯孔,孩他妈在“密斯”与“孔”之间再加了一个“・”,这名字就十分美国了。孩他妈告诉我,她在大著里面改了很多名字,比如薛汉,她改为约翰;万杰,她改成迈克尔……
孩他妈说了原委,她老弟因是亲兄弟亲姐妹,也就不打诳语了:这部书,是一部“托名”大著,推销大师汤玛・里克是子虚乌有的人物,整部书稿,是一位大三学生在孩他舅那出版社打工时受命拼凑的大作,东书本抄一段,西书本剪一章,这网站移一节,那网站摘一页,剪刀加浆糊,鼠标加复制,凑成了一部“著名大师的呕心之作”,然后,叫人来加工。编辑原则是:三十个字内,不能在网上查得到;所有的人名、地名、公司名、机构名等,必须“全盘西化”;句式要洋一点,弯弯绕一点,诘屈聱牙一点;书里的故事,如果在网上能够找到,那就要改个头换个面,实在不行,那就用同义词代替……
《推销大师》里也有一些西洋经,比如向客户求爱要单膝跪地,不能双膝着地,三跪九叩头;在情人节要“记得给你潜在的客户送鲜花”;还有一些东洋经,比如在发展客户的时候,要打听客户的星座,完成任务必须“没有任何借口”,一定要“把信送给加西亚”。更多的呢,一看就知道,那不是西学,而是非常正宗的国学,比如给客户送礼要抓重点,主要公关单位主管;如果“单位主管接触不上,你应该知道去找他的夫人或者情人或者主管的主管的情人”等等。
我对出版社的智力深表折服。当下反剽窃反得很紧,可是碰到《推销大师》,你没法反,人家地名换了,人名换了,故事改头换面了,三十个字内不与你重复了,你能说人家是剽窃?月亮是外国的圆,美国的月亮更是圆又圆,这书来自于美国著名大师,其中的道理肯定是圆圆又圆圆,那么,就诚如选题申报表中所云:这本书,将全面超越卡耐基《成功学全集》,在全民都渴望“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的中国,相信一定能在图书市场上刮起一股推销风。
“一定能够在图书市场上刮起一股推销风”,这肯定是“浮夸风”,但到书店里去,满柜满架陈列着这些日本、美国、英国的“心灵鸡汤”与“励志大全”,倒不是虚言。“发财我所欲也”,多年以前,我抱着对西学的极度恭敬,也曾破费买过不少这类玩意儿,读到后来,越来越倒胃口,斥为洋垃圾。我明白是我错了:它们不是洋垃圾,而是土产土销的土垃圾。现在,我到书店去,看到许多冠以这西洋大师那东洋专家的大著,心里越发犹豫与彷徨了:这些装饰豪华印刷精美的书籍,哪些是小屁孩儿凑成、孩他妈编译的呢?
【原载2010年8月12日《文学报》】
插图/投其所好/Jugosla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