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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山的新房过一夜_北山名苑二期新房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08 04:23:27 点击:

      1   朱矜呆坐桌前,直到窗外的山渐渐成了一条模糊的弧线。她点了第五根烟,迅速地吐出一长串烟圈。在黑暗里面,老屋突然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原野,把许多东西推向很远,同时又把太阳下看不见的推到面前。黑暗把夜扩充到无限大,乡村的夜尤其长,过不完似的,浸淫在这样的时光里,很容易产生天长地久的念头。在渐渐适应的视线里,一些开始捕捉不到的微光映射到屋里几件摆设上,朱矜迅速被一群蓝莹莹的在空中生机勃勃地漂浮的灰尘所吸引,它们像不同的音符,在这五线谱般的好时光上面即兴弹唱,小蝌蚪似的尾巴快活得一扭一扭。要是早上,恐怕它们反倒累了,要靠太阳的清辉来唤醒,激活,开始新的忙碌。
      朱矜来到套村,心终于松弛下来。那天,她把东西装了一皮箱,搭了个货车,睡了一觉。睁开眼,套村正在窗外闪过。朱矜就下了车。
      手机铃声响起。朱矜指间的烟抖了一下,她不相信地望着刚刚跌落一截烟灰的烟头,把它喂到嘴里,慢慢吸了一口。在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把头埋进两腿间,烟头跌落桌边,两手抱住了头。
      等她的耳朵解放出来,屋里已经没有声息。那静很空旷。灯没拉亮,她不想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除了皮箱,她把家里的镜子搬来了,为的看清自己,可是她又很怕看见自己,担心站到镜前看到的是另一个女子的脸。很多时候她从镜子前一晃而过,每次还是捕捉到了一个披发女子的形象。于是更觉恐怖。没有脸的长发女子让她产生许多关于古井废宅的想像。而今,她把噩梦带到了这里,无从逃避。
      她是在逃避谁呢,渐渐想明白点儿了,是她自己。可她逃得这么远,都以为自己做到了心静如水,其实不彻底。刚才她的表现充分证明了这点。电话显然是国森打来的。他依然不死心。他以为他没有伤害她那么厉害。事实上他永远不可能再伤害她那么厉害。十二年前,他已经做到了,从决定性上说,至今他任何举动的重量都超不过那一天。哪怕他把她打得体无完肤。
      九年来,结婚,工作,画画,日子还算过得去,如果没有北山的再次出现。国森轻易不打她,但如果她在床上反抗得太过火,小阿姨又回了老家,家里的窗户就会被他关得严严实实。她的喊叫谁也听不见。朱矜害怕夜晚和镜子就是从那时开始的。镜子里她的脸和嘴角都绿了,鼻端勾着一缕红,不知从哪里爬出的艳鬼。当她软软倒下时,国森就像被谁突然唤醒过来,跪下来抱起她,伏在她身上痛哭流涕。他给她端来热水,细心而轻柔地擦拭伤口,敷肿,止血消毒,然后给她按摩,全身按摩,从头到脚,不带一丝杂念,不碰她敏感的地方,虽然她那时无力反抗。他一下变成一个圣人,一个天使,片刻前的狰狞和粗暴荡然无存,他含着泪水,怜惜地亲吻她的头顶,抚摩她的脚趾,小心翼翼地对待她身体上每一个细胞。偶尔她竟感动起来,还有流眼泪的冲动。她在他的忏悔里羞愧起来。是她不尽妇道,疲于应付他的热情,一个男人的精力除了做这两样事,又该如何排遣呢?但她确实应付不过来他,这是没办法的。而她也可能不想应付他,这也没办法。他总是一看见她就变成了一头野兽。在她眼里他和一头狼或狗没多大区别,他对她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扑。
      九年前的那天,在姥姥家,他就用同一个动作把她由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他是她姥姥娘家很远的一个亲戚,那年八月来到桃里堰给她姥姥拜寿,是第一次看到他。当时她没怎么注意他,他也就是个平常农村男子,平头像个锅盖,几乎盖住了那对黑亮得狡黠的细长眼睛。在省城公安学校读书几年,也没褪尽身上的乡土气,毕业分进了县公安局。当时她觉得他的灰扑扑的脸红得挺好笑的。她转身去厨房了。那时她父母离异后分别有了自己的新家,她不得不回到她出生的县城,投奔姥姥。姥姥住的房子其时已是舅舅家了,她和姥姥一起住在舅舅家里。那年十九岁。
      还有一年,她就大学毕业了,有工作了,能孝敬姥姥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她和姥姥有自己的一间房子,天天能给姥姥做饭,买她爱吃的柿饼,给她拔白头发。姥姥六十多了,还很爱俏,朱矜会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她做一套雪纺的黑底蓝花的衣裤,她知道姥姥想这布已经好久了。但国森没等她毕业。在那个暑假的一天午后,姥姥舅舅他们都去吃喜酒了,屋里空无一人,只有难以察觉的穿堂风偶尔爬过她午睡时裸露的胳膊。就在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他一改在她面前的小心、怯懦,红着脸膛,用那个扑的动作改写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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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直忘不了那个午后梧桐树上的蝉鸣,凄厉而绝望。一声一声,总炸响在耳边。后来,她没再去邻省的那所大学。她整天闭门不出,目光在窗杆子上拖来拖去,一根根地数,数来数去就六根,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数,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后来就眼睛发直,脸白如纸,还要数,人已虚脱了。在她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死,结果被舅舅送到了死都不如的医院。出院后,国森照顾了她整整一个月。然后,她嫁给了他。在那么小的桃县,还有谁会要她呢?虽然说是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世上几乎没有不外扬的丑。整个县城的眼睛比桃里堰的路灯还要雪亮。当时她其实有很多种选择的,她可以离开桃县,投奔深圳的妈妈,上海的爸爸,或者还有北山。但北山自己还是一个学生,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学学府,能理解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吗。理解也是无济于事的。
      她有时嘲笑自己,既然还是嫁了国森,又何必遭罪打胎呢,难道她的身体还能等来北山?反正她是没法干净了。那个中午的蝉鸣粘住了她余生所有的清静,她是没法不听到那一声声的讥笑的。她听了后来也想笑,确实是觉得好笑,那天的蝉鸣跟她受到的侮辱有什么关系呢,按理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脑子里却常常蝉声轰鸣,叫得声嘶力竭,还不停歇。从舅舅家搬了出来,数数的习惯却留了下来,当然不是数窗杆子,国森宿舍的窗子没有杆子。她数阳台的防盗网。只有在数数的时候那蝉鸣声才会停歇,好像那蝉很满意看到她这么专注地干一件事,而她也在数着数的时候心魂安详,有短暂的对自己的满意。
      两年后国森从桃县公安局调到了省城,她进机关作了一名打字员。整天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她有时也数自己敲出的响声,数着数着那声音就响成了悠长的蝉鸣,在耳边挥之不去地轰鸣。有一天,她一头栽倒在键盘上。她无法工作了。她严重神经衰弱,彻夜不眠。彻夜不眠地抵抗着国森的那个一成不变的动作。
      你已经是我老婆了!
      你是我老婆!他恼怒地说。
      当初你怎么还要跟我呢?他问。
      当初我怎么就看上你了呢?他问自己。
      你还不如一条母狗!
      遇见北山那天,她一点儿预感都没有。老天没给朱矜一点儿提示。就像去年冬天姥姥的离开一样毫无征兆。那天继续刮着去年一样钻骨的北风,她从菜场买菜回来,顶着风吃力地小跑着,几个袋子甩打着她穿了棉裤的腿。在街和胡同的交结处,一个背影叫她愣住了,那条围巾,火红的,分明是她的织物处女作。而她再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处女作。那背影分明是夜夜重叠的梦境。
      她头一低,就要走过他身边,恰恰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她被发丝甩打着的头顶。他像遭到一闷棍似的反应不过来,看着她碎步掠过,一下就在十米开外了。等他反应过来,他们就开始了赛跑。跑到一条胡同的转角处,她停下来,弯着腰喘气,他一到,看见她死死咬住了下嘴唇,眼睛底下漾着一层绝望的水光。一团团的白汽从她的鼻嘴处绽放开来,红彤彤的鼻头下滑出了鼻涕水。她的脸却是煞白的,连一身红棉袄也映不红它,也没有从前的圆润,像是给什么吸去了好多水分和灵气。是时光吗,仅仅是这九年的时光做的好事吗?
      朱矜!北山艰难地喊出了这个在心头翻滚了九年的名字,他快速地眨了眨眼,抑制着泪腺的分泌。是你吗?
      你怎么这么冷的天穿这种室内穿的棉袄?北山又说。
      她耸了下鼻子,眼睛看向了别处。
      他还是这样子,一看到她,责备教训的话就脱口而出。过了一会儿,她看回来,嫣然一笑,你到这里来,出差啊?
      北山的脸上满是感激,他甚至看了看天空,心里在说我做了什么善举,老天这么厚待我?就像在大一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感受。他牵住她的手时说的唯一一句话是,你家里怎么把你生得这么好?他找不出别的形容词,那个好字不是漂亮啊美丽啊的意思,而是包含了对天物的惊叹与感恩,他不敢相信自己将和她在一起,而且有可能在一起几十年。
      他再看她,两道眼泪长长地流下来。他语无伦次地告诉她,他找了她多久,九年前的那个暑假,他给她写了三十四封信,每一封都封好,想留给她回学校看。开学后不见她,四处打听,没有她半点儿消息。他几乎疯了,辗转找到她姥姥家,她舅舅说她去了深圳她妈妈家。实习开始他就到了深圳,打听到她妈妈家,才知道朱矜早嫁了。他遂分配到省城电台,前年从一个女同学处得知,朱矜来省城也有几年了。算起来,他们其实有差不多四年时间处在同一个城市的天空下,却一无所知。
      知道又怎样呢?朱矜心里想。抬起头来,发现他的脸长了一点点,头顶也高了一点,下巴有密密的胡茬,鬓角也有。他颈窝一定还是乱糟糟的吧,他似乎是个野人,毛发很多,后颈的发线极低。汗油味儿很重。
      北山说,你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那么走了?
      打招呼又怎样呢?她心里回答。
      他来握她的手,她闪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响。他是要她开口,如果再不开口,他就会以为,她默许他对她的这种亲昵的责备。
      她说,你来这里,是等人啊?
      他说是,我,可能要结婚了。她说,那好呀。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告诉一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呢,你知道我会阻止你的,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让我阻止你?
      一阵风卷来,她打了个寒战,说,我要回去了。北山除下围巾,要给她围上,她转过了身子,把手里几个袋子归拢了一下。
      北山说,这是你送的呢,不记得吗?你不会全忘了吧?你住哪儿,告诉我,我来找你。她摇头。她说,你也该回去了。说完,她踉跄地转身就走。后来,她小跑起来,越来越快,一会儿就不见了。
      北山站在风口,眼睛有些迷糊地望着朱矜消失的方向,还不能相信刚才见到了她。他恍恍惚惚呆了一阵,直到有一两点雨滴到他脖子里,才抖抖脖颈,像条落水狗那样。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那条围巾在地面缓缓拖动,拖了一地的猩红,沾上两片多情的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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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居然撕破了棉絮般的云层,露出了白盘子的半边,天空灰黛色的气霭渐渐向四个角扩散。朱矜如果现在起床,就能捕捉到日出的一些景象。阳关向老屋看看,它并不因为盛装了一位美人而有丝毫的受宠若惊,依然歪歪倒倒,连云端撒下的光辉也不能让它显得精神些。它其实就是他妈妈的写照,残屋败舍,以自己的破落映衬和仰视着新楼房,直到倒塌。正在阳关心头滋生出的对妈妈的一缕疼惜之情,迅速被他妈在厨房的咆哮所击溃,你怎么还不吃饭哩?脑子又进水了?这两只红薯留着喂老鼠啊!?于是阳关老鼠般窜到厨房,气呼呼地抄起一只红薯。他妈还在喊,你要是真能不用吃饭,我也省心了!你妹妹上学了,你就不能分我一点儿忧!你要是也在上学,我就不用……
      不大声说话你会死啊?阳关不能捂住他妈的嘴,低吼了一句,只有逃出厨房,跑到院外去了。他在村滩上烦恼地拖动脚步的时候,用力踢了一块石头,石头滚得很远,他一抬头,看见了田埂上的一个人影。鹅黄色的棉袄,像簇火苗一跳一跳,是朱矜,她倒比天上的太阳更像太阳了。
      朱矜手里握了一把草,有狗尾巴,蒲公英什么的,腮帮子喷红,她对阳关笑了笑。阳关惊讶她的脸居然也能红成这样,他还以为她的肤色只能冷冷的白。阳关说,我以为你还没起来呢。朱矜抿嘴说,我就这么懒吗?阳关忙说,不是,因为冷啊,冬天这么冷。朱矜笑着说,冬天就应该冷。不冷就不是冬天了。
      阳关想想朱矜说得有理,不冷还叫冬天么,就跟不大声骂他就不是他妈一样。这样一想阳关心情就好点儿了。他想跟朱矜进屋,有点儿不好抬腿,就问,你刚才去山后了?
      朱矜说,啊。
      阳关说,山上有一片坟,你不怕啊。
      朱矜说,怕的。我很怕死的,可是去了反而不怕了。接着她兴奋地说,我有个想法,我的《日出》就画山后的坟地吧。
      阳关趁势跟进了门。在画室转悠着,他声音响亮地说,坟地有什么好画的,你要画就画我们的丰收和新房子,也可以画我的黄牛。画坟地鬼看啊?
      朱矜听了,笑着说,唔,你说的都可以画的。
      朱矜又说,我们中国人,忌讳说到死,尽量避免想到死,实在躲不过,越发要疯狂享乐,包括把葬礼极力操办得风光隆重,似乎这样才不枉活着。而国外基督教徒的态度是面死而生,首先承认死是一件不能绕开的事,于是事情变得分明了,人生的格局豁然开朗,你所要做的就是在离开之前,赋予你的有限度的人生以意义,也就是,把你的画面画得激动人心一些,有光芒一些,能照到人心里去。我要画的,就是让你们套村的第一缕阳光,照在满山的坟包上,让光明的、温情的、美好的东西去驱散笼罩在坟墓上方,其实是来自人类内心的恐惧、寒凉和阴影。
      死不就是一个冬天吗,最后的冬天,人人都躲不过的季节,所以才要为过冬储备粮食啊,储备温暖。说着,朱矜的眼睛熠熠发亮,湿漉漉地转向窗外。
      阳关愣愣地盯着朱矜,不明白她说的是外国话还是中国话。他选择不作声。阳关这个年纪,很容易就学会了对不懂的东西不发表意见。
      在朱矜准备好开水泡面的时候,阳关妈拣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来了。朱矜高兴地抓起一块吃。阳关妈看她吃得香甜,笑出满面褶子,说,我们乡下没什么好吃的,就数这个多,你要爱吃,不嫌我手粗,就别天天吃什么方便面,来家吃,又不多你一双筷子。朱矜说,就怕你们麻烦。大锅饭是最香的,我小时候吃过,这二十多年都想着呢。两个女人相互客套着,称赞着,阳关妈不时爽朗大笑。阳关想女人是否都需要被人夸,在男人那儿得不到,只好通过这种方式互相满足。上次朱矜到他家串门,就拉着他妈织的半截毛衣赞不绝口,还说要拜师学艺。会打毛衣也大惊小怪,可见女人是多么虚伪了。
      阳关听到他妈不失时机提到他爹的时候,走开了。妈总善于从各种话题延伸到他爹,方式五花八门,有时是抽丝剥茧式,有时移花接木式,更多时候是牛头硬对马嘴,比如刚才她就从红薯、毛衣、捡柴火、猪、下雪一一嫁接到他爹身上去。而朱矜听得很认真。这好像不仅是那碗红薯带来的投桃报李的效应了。
      阳关在画室转了转。几天没来,多了一幅未完成的画,画面有点儿可怖,似乎是在极端激动状态下泼洒的一幅习作。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子,一丝不挂,不过是背对着阳关。在女人背上,挂着一个变形的男人脸,正张大嘴发出挣脱枷锁的嗥叫,两颗獠牙分别从嘴两边龇出来,脸下面一双毛乎乎的被镣铐铐着的手,在疯狂挣扎。整个画面都由泼血般的猩红铺就,在女人大腿、脖颈上飞溅星星点点的血沫,但女人的背部却很安详,无动于衷。朱矜过来时,笑道,吓坏了?阳关摇头,问,这是一只猴子吗?他指的是背上的男人脸。朱矜说,是吧,类人猿。阳关又担心地问,他挣得脱手铐吗?朱矜把画取下,往一堆画框上一扔,说,别看了,污染眼球。
      小草来了。小草在室内游走一圈,告诉朱矜,村口有个男人好像在打听她。朱矜打了个寒战,刷地回过身,刚想问什么,院门呀的一声开了,有脚步声试探地迈向新楼。一时间,屋里的人都成了木雕,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小草看得出朱矜是故作镇静,她额前的一根发丝在轻微地颤动。一个男人的声音斯文地响起来,你好,大嫂,你家上个月搬来了一个城里女人吧?
      朱矜手里的笔滚到地上。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小草和阳关,但又好像没有看到他俩。她的目光让人恐惧,而她眼里渐渐也升起了恐惧。朱矜似乎又看到一个披发的无脸女子,在向她森森地笑,说,你躲不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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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和北山还是有了来往。朱矜尽管愿意就此忘记北山和姥姥,但一个也不能做到。与此同时,她和国森之间的扑与挡依然是进行时。
      当绝望积蓄成灾的时候,朱矜几乎想和姥姥一样地解脱。姥姥葬在她娘家的祖坟区,还好朱矜留住了姥姥一撮麻中带白的头发。朱矜经常要按捺住数这撮头发的冲动,把它锁进一个首饰盒里,摆在书桌前的窗台上。书房的阳光是最充足的,这样姥姥就能晒到太阳。姥姥的哮喘就怕阴冷天,冬天往往是最难挨的,她常常搬一把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有阳光的院墙底下,让并不热情的冬阳缓和一下胸腔里那团化不开的发霉的痉挛的狂喘。现在,姥姥不但能享受阳光,还能通过透明的窗玻璃,看到下班回来的朱矜,看到朱矜对她投来的张望和笑容。
      但有一天中午,朱矜的笑容冻住了,那天确实很冷,她哆嗦着向窗台望去,没有见到姥姥。她上楼的时候还在想,不要紧,不要紧,一定是小阿姨抹窗子时动了忘放回去了。但是她没在家里任何地方找到这个盒子。国森回到家说了一声,哟,发地震了?朱矜赶紧问他看见书房的盒子吗。国森说什么盒子?哦,窗台那个啊,我看它还别致,拿它装了条链子,孝敬给我们领导的夫人了。朱矜静了一阵,问他,里面的东西呢?国森说,我费好大劲才找到钥匙,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定情物……朱矜打断他,你扔了?国森回头看她时愣住了,朱矜眼里仇恨的火焰足可以焚烧一座大厦。她冲上去奋力推了国森一下,国森的臀部撞到沙发扶手,还是收不住脚,嗵的一声向后仰翻在茶几上。
      你还我盒子!她说。
      你还我姥姥!她说。
      她扑上来,撕打他,把他的领带衬衣和头发扯得散了一地。他的胳膊和胸口都在流血,是她咬的。
      他咬了一下牙,说,我在忍你,朱矜,我不是故意的,你也该忍忍我。
      我杀了你。她说,抽抽噎噎哭得像十二年前那个中午。
      我为什么不早杀了你呢?
      那头发一共是四十七根。是从姥姥左鬓角剪下的。那天姥姥让她给修一下头发,她偷偷存下的。那天姥姥精神特别好,几天后朱矜就要去省城了,朱矜想姥姥也许是想和自己再亲热一下。她搂着姥姥,心里全是离情别绪,但她早已想好,在省城安顿好,就来接姥姥。到时用强也要把姥姥接走,她不在,有谁给姥姥剪头发,说话,暖被窝呢。可那竟是姥姥暗中举行的告别仪式,那样隆重的交接,那样依依的嘱托,甚至溃散了当时的感伤气氛。那天,姥姥郑重地把朱矜交付给朱矜自己。
      想到姥姥最终还是没等到那套雪纺衣裤,在她每天数数的日子里,自己就没想到过姥姥,念头都没闪过,那时她认为天下的灾难全聚集在自己头上,没想过她的痛苦在姥姥心里都是要翻倍的。姥姥在她到省城的一个月后毫无征兆地去世了。得知噩耗的那一瞬间,仿佛大脑被雷击中,此后懵懵懂懂的,一直无法清醒。是国森终止了她和姥姥之间的美好前景,这是毋庸置疑的。她是在这一刻开始恨国森的。也是从这天起,她开始了无休止的在报复和离开之间盘桓往复的疯狂念头。
      在桃县姥姥曾和朱矜住过一段日子,姥姥常常说知足常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她是说给朱矜听的。但姥姥自己毕竟迈不过生死这道坎,永远离开了朱矜。一定是她那年离开桃县姥姥身边,姥姥才过早地离开人世。但朱矜又怀疑,姥姥拒绝跟去省城,她一定认为朱矜从此享福,不用她操心了,姥姥于是松口气,快乐地去了。朱矜一直是姥姥腔子里提着的那口气,姥姥有哮喘,活着对她是件很累的事,死亡倒相对轻松。从这一点上看,或许是她那年离开桃县,姥姥才得以顺利告别人世,得以休息。姥姥苟延残喘,喘得脸和脖颈成了猪肝色,喘得腹部和胸几乎佝到一块,还是舍不得泄这口气。姥姥一口气提得太久,朱矜迟迟未到的幸福因此成了一种罪恶,重压在她心上。无论怎样,姥姥是离开了朱矜。放不下朱矜的人,这世上只剩下北山了。
      那天下午,朱矜还在敷眼睛的时候,北山把她的门敲得嘭嘭响。后来她都奇怪北山那天来得那么及时,及时得简直可疑,似乎是她或者国森给他拨了电话,让他赶紧过来。朱矜开门看见他,倒不奇怪,也不激动,给他倒了茶,看他慢慢喝的时候,才恍然想起其实这个场景她已经在梦里见过无数遍了。她其实就在潜意识里要他来,他不来,才是奇怪的。
      北山看完她最近所有的画作,才一点一点地引到她眼睛上来。他先借着说自己的视力下降,再发现她眼睛有点儿肿。没睡好吗?他盯着问。朱矜没说什么,而是认真问他,如果我离婚,你会娶我吗?北山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在想的时候,朱矜又慢慢说,别怕,我肯定不会嫁给你,因为如果我是你,也不答应。在我身上,发生过一件可怕的事情。
      在北山刚要说话的时候,国森冲动地推开了画室半掩的门。三个人有短暂的沉默。朱矜扭过头去,看窗外,好像还在等北山开口。国森的眼珠子和脖子上一块伤口都是鲜红的,木雕一般,手停在门把上喘息着,像一只要扑上来的警犬。北山说你好,我是北山。朱矜的同学。你就是国森吧。听到自己的名字,国森回过神,说,我是。他的目光冰片般擦过北山,投向朱矜,我买了一点儿排骨,你下午熬点汤,让你同学也在这吃饭吧。北山知道吃饭的意思就是逐客令,于是告辞。带上门后,他静静地站了好久,但他什么也没听到。直到厨房响起了高压锅的哧哧声,他才一步一步地去了。
      在晚饭后,朱矜和国森当然在床上有了更激烈的战争。那晚,国森终于得逞,顺利地进入了九年前的那个中午。就在那一刹那,朱矜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声音高亢尖细而悠长,犹如一道被发射到高空的钢丝绳,再也收不回来。
      第二天朱矜就失踪了。
      
      5
      到套村有半个多月了。套村接近朱矜想像中的桃花源。一开始是因为它和桃县谐音,后来看到阳关家那座老屋,她似乎回到了姥姥家。套村能容她作一个短暂的逃离。可是,现在国森的弟弟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国森弟弟在省城警校读书,准备毕业后和国森一样做个警察。现在,他的到来提前证明了他的侦查能力,嫂子的失踪被他当成了实习的案例。他长得和他哥哥一样土气,但比他哥哥还斯文,他的脸也比哥哥白。他说普通话由于过于斯文而有点儿咬文嚼字,对z、c、s情有独钟似的。比如他叫朱矜的名字时别人会听成“租金”。这时从他的嘴和鼻端冒出大团的白水汽,争相涌出,租金姐,你赶紧搜丝一下吧。他让朱矜收拾一下,跟他回去,因为他哥哥国森在医院里。国森自从她走后,人变得失魂落魄,上个礼拜在处理一起斗殴事件时,给人砍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租金姐,我哥他恐怕凶多吉少。水汽在弟弟腮上凝结成了小颗粒的水点,他看上去很悲伤。他试着打动朱矜,我哥自从你走了,茶饭不思,真的,他以前不总是一大早跑步健身,晚上喜欢快走的吗,现在,这些都不干了,什么也不干了,你不在,他说等于死一样,什么都没有意思。
      朱矜眼皮不抬,慢慢问,他还没死吗?
      租金姐!你不要太狠心了。我哥对你是真心的。你这样恨他没道理。弟弟嘴唇有点儿青。
      你走吧。
      弟弟憎恨地回过头来,对站在门口的阳关妈说,你男人也在医院。他带人砍伤我哥。弟弟掉头走了。
      阳关妈呆了一呆,赶忙追了出去。
      病房里,阳关妈、阳关、小草、朱矜和几个村人围了病床一圈。城里几个跟阳关爹出去的套村人,把阳关爹转到了镇医院。阳关爹的腿在城里并未完全好,可是他们都没工夫照看他,就把他送回来。刚才医生说,这一耽搁,很可能腿就落下残疾了,阳关妈倒不在乎男人残疾不残疾,没听医生说话,只眼巴巴盯着男人的眉头,那儿一动,说明他疼。她一直在叹气,在拭泪,嗓门嘶哑,怎么办好哇,怎么办好呢。床上阳关父亲被打得不成样子,两个眼角都耷拉下来,肿得睁不开眼,他身上多处骨折,左小腿上打了石膏,此时他发出一声呻吟,努力撑开眼眶,向阳关妈示意很疼。
      忍忍吧,忍忍吧。阳关妈忍住眼泪,粗拉拉的手掌颤颤地抚摩着他的腿,说,打了止疼针了,还疼,是鬼医生拿错了药水吧?她茫然地转过目光,向朱矜说,叫医生来,叫医生来!
      朱矜说,是这样的。骨头断了肯定有点儿疼的。阳关妈下眼睑的肌肉迅速抽搐了一下,随即嘴咧了咧,如果说这话的不是朱矜,她就要骂人了。她黑着脸,冲阳关嚷道,叫医生来叫医生来!阳关去叫医生。阳关妈跌跌撞撞地跟出去,老远看见医生来了,她扑通一跪,大哭了起来,医生你可要给我们看好啊,我男人身子耗在城里这么多年,老早给盘空了呀,你要是不经心,他就回不了家了啊啊啊。朱矜小草赶紧来扶她。医生脚步不停,径直跟着阳关进了病房。朱矜小草扶起她,在走廊的排椅上坐了。
      阳关妈这一哭,就收不住,歪在朱矜身上,眼泪鼻涕一把把地甩到墙脚。朱矜劝她,让阳关爸听到心里更不好受了。她这才低了嗓门,过了一阵,从口袋摸出手巾,揉干眼窝。想一想,她的眼泪水又往下掉,向朱矜说,都怪我呀,我在心里咒他,才把他咒成这样啊,我真是个坏心肠的女人……我知道他是为那女的的事,他想跟她过到一块。可是怎样,他都成了这个样子,倒还是我舍不得他,恨不得我替他,让我断手断脚,让我疼,他一皱眉毛一抽冷气我就心里难受,你看我贱的呀……现在,我心里难过,又欢喜……总算是回家了……
      村人说阳关爹因为某工地的承包事项,和黑道上一伙人结了梁子,黑道人绑架了阳关父亲的情人之子。阳关父亲自己身受八刀,救出了情人的儿子。
      小草歪在朱矜肩头,抹眼泪。刚才她大姑捎话来说,让她早点儿来城里,临近年关,店里生意好得不得了。小草不知道怎么办。今天早上,她在村口就这么想来着,如果路过的第一个人是长头发的,就不走。结果第一个是个光头。那不算数。小草一抹眼泪,狠狠咬了下下嘴唇。如果等下阳关第一个出病房,就跟他回去。否则,就做个城里人。
      朱矜出神地望着对面那堵墙,阳关妈的话从墙上反弹回来,在走廊里响个不绝:回家,回家……他们进了病房。朱矜慢慢朝走廊那头走去。她在长长走廊里向每一个病房的窗玻璃探望,走了几个来回,还是去了前台查问。国森不在这一楼,要上两层楼。朱矜在六一一号病房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还是没发现他。直到国森弟弟手拿痰盂走近,她才微窘地跟了进去。
      她一进去,弟弟就转身走出去了。朱矜看到国森的样子,心里一阵揪扯,头部被白中渗红的纱布缠绕起来,他的嘴巴和鼻子都肿成猪的样子,向上翻了起来。眼睛是闭着的,不知是睡了还是一直未醒。她在床边傻呆呆地站着,有一阵她甚至觉得国森已经死了,他装作受伤的样子,其实已经死了。他为了报复她的出走,在她进门的前一分钟,他已经死了。他又担心她害怕难过,所以就不通知她他死了。如今,国森像姥姥一样永远离开了她。她抖抖地伸出手去,在他鼻端停下,但她很快缩回了手。一串惊骇的眼泪迅速扑落,心脏那块似乎正在绞动着一根粗糙的布满尖针的绳子,绞着绞着,就绞出纷纷的泪水来。他的鼻子和脸冰一样,没有呼吸。她是害怕了,怕得听得见自己头皮上一根根发丝竖起的噌噌声。她扑上去,把耳朵紧紧贴在国森胸口,茫然地听了好一阵,才放下心。再看去,他眼睛居然睁开一线,迟钝地转转,定在了她的身上,朱矜往前凑了凑,激动得红头涨脑。在那一刹那,她忽然感到胸腔里漫上一片暖洋洋的湿润。
      国森!她叫他,眼泪不停地冒出来。原来在她心底,他的位置和姥姥几乎是并行的。为什么以前没感觉到呢?他看她,也不知道认没认出她,他的目光没什么含义。朱矜赶紧跑到门口喊弟弟,弟弟听说哥哥醒了,跳起来,证实后就去找医生。
      弟弟让她回去。朱矜默默坐下来。两个人谁也没有先走,也不说话。国森对他俩很失望似的,合上眼又继续他的睡眠。直坐到天快黑的时候,朱矜才起身,拎着保温筒出去了。
      她到医院门口,先胡乱地吃了碗面,到一家煲汤店叫了汤,回到病房换弟弟吃饭。她掏出钞票给他,他闪了,说,森(身)上有,我先回学校了。朱矜说,钱是借谁的,你把医院收据都带来。弟弟答应一声,眼睛看看吊着的盐水瓶,说,快了,夜里你可别岁(睡)过头了。弟弟走后,她希望国森快点儿醒过来,好喂热汤给他喝,虽然医生说不要勉强,但就是喝上一口,起码能暖暖肚子。国森一直到快吊完第三瓶盐水的时候才再次睁开眼睛,睁眼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他努力地看向朱矜,眼神里一点亮光摇摇欲坠。当时朱矜在用热毛巾给他敷脸,给他揩手的时候,他醒来了。朱矜想大概毛巾把他给暖醒了,她想起汤,打开盖子,里面只有游丝般的温气息,她傻傻地抱着保温筒,不知道怎么办。
      你饿吗?她问。一定是她的语气太温柔,国森的眼角有了泪水。她用毛巾给他擦去,但泪水还是不动声色地滴下来。
      饿吗?我去外面热一热。她揉揉眼睛说,站起来。
      从被子下蹿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国森死死地看着她,想说话,但发出的只是一些符号,他的嘴肿得拖不动,同时他显出痛苦的表情。
      你说什么?你不用说。朱矜说,我知道。
      她拿开那只冰冷的手,叫值班护士来拔针头。针头拔去了,她把热毛巾压在他的青紫的密布针眼的手背上。
      冷吧?她说。
      她又急忙说,你不用回答。我知道。
      朱矜除去外衣,小心地潜进了被子里,她把国森的手和脚轮流焐在自己温热的怀里。那一夜,她没睡着,半个身子在外面,心里的温情却满满当当。
      
      6
      次日中午,弟弟来了。
      朱矜回了一趟家。先拐到菜市场买了些排骨。走到街和胡同的交结口,她愣了愣,北山还站在那里,他凝望着手提着几个塑料袋的她,很伤感的样子。朱矜闭了闭眼睛。一夜未睡,竟产生了幻觉。
      朱矜去参观过北山装修一新的房子。北山说他元旦就要举行婚礼了。北山放了一张歌碟,于是那一夜空荡荡的新房就飘满了一个男中音忧伤而磁性的声音。可能是音乐的作用,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北山和朱矜双双倒下了。他们紧紧相拥,如果不是更大的冲动在驱使他们的手和嘴,他们几乎容不得两个身体间有一丝的缝隙。两个身体似乎是天造地设的,一靠近就密不透风,凹凸镶嵌得犹如一件完好的远古瓷器。可是,在所有的障碍都清除后,朱矜发现了无形的障碍。北山并没有真正兴奋起来,他潜意识里好像还不能相信他们会这样,或者记忆中的朱矜和眼前这个奔放的躯体,还没有像他俩的身体一样对应得天衣无缝,总之,他败下阵来。他无语,她也无语。俩人没有急着套衣服,而是相互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北山的手有些歉意地覆盖在她肩头,轻轻抚摩。在他怀里,朱矜听到了有些陌生的心跳声。
      凌晨两点,朱矜还是起身穿上了衣服,接着躺回北山身边。北山没有阻止。后来,她讲起了她的姥姥,她的故事,她的唯一的孩子,多年前那个蝉鸣的中午,以及此后许多日子的蝉鸣。北山听着听着潸然泪下,抱她更紧,他的眼泪把她的肩头湿了一大片。
      那是他们的第一夜,当然也是最后一夜。俩人都有预感一样,一整夜都没有睡去,仿佛一合眼对方就会从床单上化掉一样,他们还是紧紧相拥,但心头流淌的是泉水,欲望的浪头把他们搁浅在七年后北山的这张看似宽大的婚床上,他们随着满房间飘荡的忧伤的音乐飘来荡去。
      天快亮的时候,北山爬起来,带朱矜去他的画室看他最近的创作,里面有她的一个背影,在铺满白雪的树干上挂着一条鲜艳的红围巾,她的脸侧了三十度角,能看见她红彤彤的鼻头和湿润的眼窝。在这幅画前,北山说,我想好了,我要娶你。朱矜笑了,她走上去,拥抱了北山。北山再次流出了眼泪,他的手臂箍得铁紧铁紧。
      那画的题目就叫《背影》。也许,她留给他最美的,最好的就是那个毅然转身的背影。
      就是现在她都这么想,如果没有这前半夜的疯狂,北山和她说不定就走到一起了。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越过了防线,想超越既有关系,结果,越过了头,所有关系都倒退到他们相识之前。想更亲密,结果连最初的记忆都回不去。
      逃到套村,是躲避国森,还是北山?或者,她逃离的是她自己。
      家里一点儿没变,还是半个月前的样子,她的拖鞋好好地摆在那里,因为期待太久,其中一只有些委屈地瘪着嘴。床是好好的,没有想象中的凌乱,似乎没有人睡过。窗帘紧闭,只有书房的被拉开一线,一道阳光斜斜地切进来,把她的书桌一分为二。
      朱矜让这道阳光切在她身上,被阳光切割的感觉多好啊。蓝色窗帘的拉开处有点皱,那皱褶像在笑,国森的手把窗帘弄笑了。他在这里看什么呢,是在看她吗?是在看她有没有回来吗?朱矜用力拉开窗帘,一堆金光蜂拥而至,照得她睁不开眼。这哪像冬天呢,简直就是五月的阳光,活泼得叫她不适应。
      排骨炖上后,她把家里的棉絮抱出去晒,顺便给那几盆花浇浇水,洗了扔在屋角的国森的八只袜子。那袜子因为待久了,熟悉的臭味流失了不少,如果国森不是躺在医院,他下班回到家,准会顺手换上它们。袜子里有三只在大拇指处有洞。夹到晾衣架上,这三个洞就一滴滴地流口水。朱矜想,是给他补一补呢,还是重买两双,他自己是从不记得买的。
      他从不给自己买什么,但总是给朱矜买,他经常到外地培训出差什么的,就会带一大堆东西回来,大部分是给朱矜买的,小部分是分给同事的,送领导的。国森买的女人的东西像他的人一样,土气,但土得不地道,想往洋气上靠,又洋得过了火。这些东西朱矜从没穿过,戴过,背过。
      你是不是我老婆啊?
      有时国森会很绝望地这样问她。
      当初你怎么还跟我呢?
      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你呢?
      在朱矜还上班的那段时间,国森不管早晚都会接她,他专门弄了辆二手摩托,每每在朱矜加班的时候,他就在大门口和保安玩射棋,打扑克,或者一心一意等朱矜下晚班。他说他怕她再碰上十二年前的那种事情。朱矜听了觉得他很无耻。他居然还好意思提到十二年前,而且他被风刮红的耳朵,干裂的白嘴皮,以及灼热的眼神,无不带着一脸英雄主义的壮烈和诚恳。一次在公交车上,他就因为一个男人有意无意往她身上蹭而大打出手,打得那个瘦削孱弱的中年男子趴倒在地,不住告饶。有人打了110,不过,过来的都是他的人马,他冷笑着指到男人的脸上去,说,打你是便宜你!说完,他一脸凶残地回过头看她。那一刻,朱矜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他居然有这样的念头,想做她的英雄。这的确太无耻了。他无非是在霸占,霸王和英雄本来就没多大区别。
      九年来,她逃走的前夜,他再度霸占她,是他们婚后唯一的一次。
      如今霸王落马了。作为坐骑,她还要把他背回来吗?
      她要背他回来吗?
      她要回来吗?
      收被褥的时候,朱矜漫不经心往远处扫了一眼,这一眼,又叫她愣住了。分明就是北山,站在那里,仰头望楼上。他的眼睛映进了天空的颜色,也有可能是里面的渴望溢出来了,有些发蓝。这次,朱矜闭眼睛的时间长了些,她想今晚无论如何要在国森脚边合一会儿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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