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恋恋不舍地脱下身上的军装时，他总会想起当年宣誓参军那幕。 一个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在烈士陵园中庄严地举起右手，跟随政委念着陌生的誓言。那时他们爱说爱闹，还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和表情，难免脸上肃穆到扭曲，但没有一个人笑，所有人目光在同个方向凝聚——在那里，火红的军旗在夺目光芒中猎猎，卷过高山、卷过平原、卷过远方无尽麦浪、也卷过旗下如林的手臂。
记得那天太阳特别烈，大家腰也挺得特别直，整齐的队列郁郁葱葱如春天的树林。所有的人望着那旗帜，目光深邃，好像那旗真的由鲜血染成，里面真的有无数英雄的灵魂在旗中微笑。每个人的黑色帽檐闪烁着那种只有久经沙场后武器才能拥有的冷冷流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焦灼，让他们感觉自己就是那星星之火。时刻准备着燎原！
那是他们正式穿上军装的第一天，所有的人都特别的激动。当晚，甚至有太过兴奋的战友穿着军装睡觉。
他经常在梦里回到那一天。往事，慢镜头般重复，一切都好像未曾开始，一切都像是早已结束！
梦醒后他时常点一支烟，一个人静静地品味梦境。就像现在这样，台灯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军人的肃杀气质，甚至让他逐渐退化成一个平凡的中年男人！他就这样抽着烟，独自沉浸在梦里。忘记了烦恼，忘记了现在，甚至忘记了青春早悄悄流逝。
他想起军校毕业时，校园里到处是依依惜别的战友在各时期革命歌曲中相拥而泣。大家的军装都已褪色，但变得更为英挺服帖。看着一车一车离开的战友，他突然有所感悟，但怎么也表达不出来！
临走时，他们约好每十年在母校聚会！自己参加过几次这样的聚会了呢？两次了吧！原来，他已经离那些日子二十多年了啊！还记得前两次聚会，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离开了部队，他心底是怎样为他们感到同情的！而他们自己也觉得十分羞愧似的，即使位高权重仍缩在角落里，照相吃饭都不愿走到大家中间来。如果知道这一天来得这样快，他应该好好地安慰一下他们！
送行宴上，同志们要他讲些什么。他环顾围绕在自己身边的脸，突然觉得有种感觉正逐渐变得清晰，但怎么也表达不出来，只有高举酒杯，大吼——“干”！这是他最喜欢的部队传统之一：一个个热血男儿端起手中的杯子，齐齐大吼“干”！声音大到能把屋顶掀起来。很快，别桌的兄弟不甘示弱地吼出更大声的“干”！聚餐的过程就是一声声“干”此起彼伏的过程。无论你我是生疏还是亲密。一起吼过这声“干”，彼此就是最亲的亲兄弟；无论你我有天大的矛盾，只要在一起吼这声“干”，就再没有什么事不能化解。一个战友离开部队的时候曾这样对他说：“我真羡慕你啊，你还有机会和大家举起酒杯豪气万丈地大吼‘干！’”所以为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他一声声地吼，直到嗓子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
“干”！他做梦般笑着，朝虚空做举杯状！有个很早以前就清楚的道理在脑际徘徊，该怎么说呢？
谁？他猛地睁眼，有谁在动自己的军装？原来早已夜深了，是妻子正体贴地为他解军装扣子。他慢慢抬手阻止了她，半晌，温柔地说：“今晚我就穿着它睡！”
妻子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眼角隐约有泪光。她微微张着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只转身躺下。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结婚多年，她还像姑娘时期那么情绪化。
过了一会，他也和衣躺在妻子身边。就这样穿着军装睡了。他睡得沉极了，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沉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看到了一片很大的绿色森林，一片由曾经的战友、同事，还有许多遥远却亲切的陌生面孔一起组成的森林。所有人目光凝望着同一个方向！他顺着那方向望去，看到一面美丽的旗帜。那旗红艳艳地高悬在空中，不断地升腾、升腾，升腾成东升的旭日。而那绿色也在不停地蔓延、蔓延，最终蔓延成祖国广袤的河山。从高处向下看，红色的旗倒映在绿色的海上，万绿丛中一点红，十分好看！
他惊醒了，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曾几何时，他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等候首长的指示；曾几何时，他也曾站立在这样的队列当中，下达一个个的命令。从烈士陵园的红旗下开始，他走过了漫长的道路，成为祖国的保卫者。这条路上，他英勇并且骄傲地为祖国“战斗”，和战友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刻互相扶持，共同面对困难，一同接受磨难。现在，到他离开这队列，在别的地方肩负这份责任的时候了！
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那个明白已久的道理清楚地表达出来了：每个军人都不想脱下绿军装，但这身军装代表的不仅仅是一套衣服，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中华民族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是保证我们革命和建设事业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强大精神力量。我们军队正是靠着这种精神才能战胜那些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实现着自己的历史使命。一旦你穿过绿军装，这精神就随着你的呼吸溶解在血脉里，和心脏一起跳动！某些强权力量也许可以摧毁一些穿军装的人，但永远无法摧毁的是这军装里面所含的精神——只要太阳明天还会升起，这种精神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缓慢却坦然地脱下了身上的军装，现在是新的一天，他已不再是军人！
遇到他之前，女孩很高傲。在她的世界里，追求者如潮如云。高官厚贾，儒雅学者，这些普通女孩子们只能在梦中幻想的画面对她而言，不过司空见惯平常事而已。
是啊，有家世，有美貌，有头脑，还有份稳定轻闲却薪金丰厚的工作。这些都是她在都市情爱故事中无往不利的锐器！
但这些都是再遇到他之前的事了。
那天，她正在为朋友婚礼做最后的准备。她是伴娘，虽非主角，也是丝毫马虎不得的！
“请问，这里是一的婚宴么？”一个低低的男中音从身后响起。那声音不是特别好听，却字字清晰。微微带点咬文嚼字的意思，透露出主人的严谨！
她抬头，不禁有些晕眩，眼前的人是从哪本杂志上走下来的？宽厚平整的肩膀，笔直英挺的脊梁，修长有力的双腿，这一切，都完美而和谐地组合在一个人身上。如此的天之骄子，如此的得天独厚，居然把他身上本来不差的西服衬托得如麻袋般低劣。这样的人。究竟要怎样的衣服才勉强相配！
那人也好像震惊于她的模样。后来，他告诉她那时眼神交会，她怔怔地望着他，明眸里珠辉流转，有意无意之间顾盼生辉，衬了那白皙纤细的娇颜，惊心动魄地美。他好像看到初夏，满池碧水，只一片荷叶亭亭。在荷叶最中央，一颗小小的露珠滚动着，颤颤巍巍，娇柔欲滴！顿时，有很多古老的诗句从脑海掠过，比如“一支红艳露凝香”，比如“小乔初嫁了”。无端地，他几乎不敢呼吸，怕碎了这一池的美梦。 张爱玲说：“于千万人之中，于时间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他，就是她的那个刚好赶上！
原来他就是新郎炫耀已久的伴郎！在那天的婚礼上，英挺的他和娇美的她生生把新郎新娘甚至全婚宴主宾风头悉数压过，连摄像师也总不由自主地把镜头一再对向他们，反而遗漏了主角。这让新郎玩笑地大呼失策：原本想为婚宴增添一抹亮色，孰料亮色竟似太阳，压过一千星辰！
他第一次去公司找她，正是她极难堪的时候！
那是继父朋友的儿子，自从在一次聚会中见到她，就死缠烂打地磨上了。每天拿束花还天天不重样地在办公楼下大叫“***，我爱你”，没脸没皮地。他以为这就是浪漫？心思都花到这种事情上，难怪看上去一脸的人头猪脑！
哪像他，果敢、坚毅，却又不失柔情。她突然有些羞愧，不敢抬头看他，好像认识这样的人这是自己的错。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温柔却坚定地牵过她的手，像婚礼那天一样携她前行。她再没遇到过这样从容的牵手，如贵族般优雅得体。好像所有本来平淡简单的事情由他做来都别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雍容！路过那人身边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好像那人并不存在，或只是一介虫孚！
许是这画面太过美丽，许是他的气势太过凉人，竟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她跟在他身后，感觉飘飘荡荡的心忽悠着落地，然后踏实起来，想一直一直这样牵下去。于是怯怯回握，体会他蒸腾的体温。竟是前所未有地幸福！
那次约会，他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
在以后的约会里，他也一直牵着她的手！
很多年后，她情窦初开的孩子问她一生中最完美约会是什么样？她脸上略带皱纹却依然动人地笑起来，情不自禁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轻轻说：“约会的形式并不重要，只要你爱的人自始至终都握着你的手，那就是最完美、最浪漫的约会！”
而他，从来都与她执手。
其实他很忙，也很少找她。一起的时候，他从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样带她吃西餐，看话剧，听交响乐或是演唱会，也从不送她贵重礼物。只偶尔的一束花，只偶尔的一场电影，却那么特别，让她点点滴滴，铭感于心！也许，最浪漫的事本不是月光、玫瑰与星子——而是平凡人平淡生活中的每一点一滴。
一切都美好得近乎童话，直到那天，她突然问了那个也许是早该提出的问题：“你到底干什么的？怎么那么忙！”
“我是一名军人！”不经意地正襟危坐显示出他是如何的尊重与热爱这个职业！
该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全身在瞬间变得冰冷。无穷无尽地悲哀铺天盖地的向她袭来，汇聚成浩瀚大海，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淹没……
她开始拒绝他的邀请。他很敏感，渐渐地，越来越少约她。不，也许是她太敏感，原本，他连答应的机会也很少给她啊！
于是开始毫无道理地冷战，两人的联系由频繁到偶尔直至降到几乎没有。一个月后，终于忍不住的她辗转打听到他的驻地，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一个痛快。
站在会议室门口的她已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了，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喜悦抑或平静，只觉得无论如何，结局将会在今天出现，而那门后的，正是她等待已久的宿命。
把门轻轻推开一小道缝隙，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绿色扑面而来。他半侧着身子，正指着沙盘向身边的人讲解。面前，是硝烟弥漫，是铁马金戈。
她发现自己终于找到和他相配的衣服，就是也只能是军装啊！她懊恼自己太迟钝。早发现的——那绿色，已经成为他灵魂他身体的一部分。连他的呼吸，也带着绿色的气息！
有人问了他什么，他无意识地摇头，眉心紧锁。忽而又笑起来，指点着什么。
她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自己爱的男人，观察他每一个细微动作。在平凡的人当中。他是特别的；在这些特别的人当中，他仍然，仍然是特别的！
忽然想起张爱玲来，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也曾一个人这样静静地站在胡兰成门外，看着房内读书的他，然后在文章中这样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是啊，全世界消失，漫山遍野都是这一分，这一秒。那一刻，她深深地明白，自己早无可救药地爱上眼前这个男子。如果，如果他不是个军人，那该有多好啊！
她不是虚荣的女子，也不求什么山珍海味，锦衣华服。如果他不是个军人，哪怕是个贩夫走卒，她也心甘情愿地送上手中的绣球，但——但怎么也忘不了：
忘不了母亲寂寞的脸：母亲曾抱着幼小的她耳提面命：“长大后千万别嫁给当兵的，那些人都是冷血动物，心里没有家，只有泥巴和石头！”
忘不了母亲崩溃地对父亲大喊：“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叫丈夫，你离我千丈万丈远，算什么丈夫！”
忘不了母亲牵着刚上小学的她，决然地离开父亲。她不怪母亲，真的，这世界，其实有很多人耐得住清贫。但又有几个抗得起寂寞！
忘不了——但，她还有更多的忘不了啊：
忘不了他和她十指紧扣，倒退着走在满是枫叶的小道上。他体贴地刻意放缓脚步以配合她。却令她享受地愈加慢起来，最后以他狼狈摔倒结束！
忘不了川流不息的天桥上，他握着她的手，一起在那个闭目拉琴的盲人面前的铁罐中置下一枚硬币，然后相视一笑，一起听它在罐子里清脆作响。他的黑色风衣在风中烈烈，里面总是有取之不尽的硬币，像他的人，有种不动声色的温柔！
忘不了那日的婚礼上和后来的约会，他轻轻地，轻轻地，执她之手。一个眼神，心意相通。
她回忆着，甜蜜得几乎笑出声，但马上，却悲哀得想哭。迎着他惊愕的眼神，她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哭了，眼泪大滴大滴落下，在水泥地面上晕开时光的流痕。这幕三流的编剧笔下的三流剧情，却在她身上真实上演。
有人指向她，示意他看！
他抬头，一步一步朝她走来。身后的人和景色像落入染缸的白布，慢慢汇成模糊的往事。白露氤氲，只有他是真实的，如采莲人般，越过茫茫雾气，涉水而来，将她采摘！
他带她来到自己宿舍。那里如同他人一样，弥漫着绿色的气息。
房间的显眼处，挂着一件洗的发白的老式军装。 时间无声流淌，她听他讲这件军装的故事。
这件军装是他父亲的，一直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小时候，他很少见到父亲，记忆里父亲就是扎人的大胡子和硬得咬不动的压缩饼干。每次闹着要爸爸的时候，母亲就把他带到军装前，告诉他，等他长大到能穿上这件军装了，父亲就会回来和他们在一起。于是年幼的他天天试军装。嚷嚷着问母亲穿上没，盼着父亲快点回来。直到有天，他无意间从门缝看见母亲看着军装默默垂泪的脸。于是那个曾经任性的男孩一夜长大。
时光荏苒，军装的样式换了一代又一代。终于有天，他也穿着崭新的军装走入军校。那晚，父亲欣慰地拍着他的肩，两个男人喝了一晚的酒。没多久，父亲打了转业报告，和母亲回到一个小镇平淡度日。临走时，父亲把这件军装交给他，说：“以前我不能在家陪你母亲，就把这件军装给她，跟她说军装就好像我一样，代我陪着他。现在，我亲自陪她了，就把它留下来陪你吧！希望它能陪你找到一个像你母亲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过那时，你可不能像我一样光让军装陪着人家哦！”
听完故事，女孩不禁怔忪起来。她站在军装面前，仔细端详起那袭代表孤单却也象征团聚的绿色军装，就好像遥望着两个平凡男女半生的悲喜交集。
她回头，看着那空空如也的沙发。仿佛看见那个熟悉的人正坐在上面，沉默，眼睛在泪水中载浮载沉。
恍惚着，她又好像看到了另一张面孔，仍然是氤氲的水汽弥漫过的眼睛，却是微笑着，好像那泪水正替她带走那无尽地思念与牵挂。
“那他们现在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道。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良久，他慢慢地说，每一字一句都在心里徘徊已久的感觉：“我给不了你太多东西，能给你的，只有一件军装而已。在很长的时间里，只有它能陪你。但请你相信，总有一天，当完成了我的梦想后，我会用很多时间来陪你的！你愿意等我么？”
“到时你全部的时间都要给我！”不然如何弥补这么长久的寂寞呢？她眼中落泪，脸上却娇嗔地浅笑着。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也许无论多久多远的时间和距离，她都会等下去；也许连今天也过不了。那么，就让她等到不愿等为止吧！但这样想着的她却慢慢抬头，深情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以后还会有我们的孩子，我想他也一定愿意的！”
他们两两相望，再慢慢地，慢慢地热泪盈眶！
夕阳温柔地倒映在天空，为两个相爱的人撒下碎金点点。
其实，她也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他。她没有告诉他，她的生父也是名军人；她没有告诉他，陪母亲在等待在孤独中度过的童年；她也没有告诉他，那无数夜里独自的犹豫，踟蹰与挣扎；她没有告诉他——即使很愚蠢，但这让她快乐！一切没有告诉他，都应该在很久以后告诉他。想象很久以后，久到他陪在她身边暮暮与朝朝；久到她和他已白发苍苍，膝下儿孙成行。她会摇着大蒲扇，斜卧在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装做无意地把那些埋藏在心里很久的话一一告诉他：“嘿，亲爱的，你知道么？我们差点不能在一起呢！真的，只有一点点呢？”只有一点，真的，虽然这一点可能永远不会发生。
那时的夕阳啊，一定比现在的更暖，更好。
因为，张爱玲还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诶，杨落落，我再次重申，你可千万要穿军装哦！”电话里，男友难得地婆妈起来。
我不禁头痛地告饶：“知道了，妈——”
“呵呵呵，乖啊女儿！”他倒是毫不客气地占起便宜！
气恼地挂断电话，我忍不住对着穿衣镜里一身戎装的自己做了个鬼脸。今天是我丑媳妇见公婆的第一天：总的来说没有什么问题，男友的母亲早见过了，很是亲切和蔼。听说父亲也是极绅士体贴的人，这让我由衷地庆幸自己好运。
“我们规定了非公务外出不得着军装的，你又害我违反条令规定！”见面后，我忍不住嗔怪道。
“喂，还不是为了你！”讨好地帮她拎了礼物，不忘亲昵地捏下鼻子，男友突然呆半晌：“诶？什么叫又害你？我——”
“为了我，什么意思？”迅速打断他的啰嗦趋势。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爷可是老红军，资格杠杠的。退下来后对穿军装的人特别有好感。老爷子在家说话还是一言九鼎：你这么丑，穿便装我怕他嫌弃你啊！”他转头做了个鬼脸。
我真长得很丑么？我疑惑着翻出小镜子，对着它仔细端详起来。
旁边的人爆出一阵闷闷地笑声。
“好了，你能不能改掉你这个老是以语气助词开头的毛病！”明白上当的我忍不住一拳打将过去，突然红了脸，狠狠瞪他一眼，不理这个总是抓紧每分每秒“嘲笑”自己的人。
“嗯——”拖着长长鼻音，在察觉落落高举的拳头后他识相的果断张嘴：“好！”
男友的爷爷住在干休所，一走进小院，气氛突然变得有些肃穆。
迎面而来很多穿或浅灰或深褐中山装的老人，男友难得恭敬又乖巧地一一唤人：“×爷爷，您的腰好些了么？×奶奶，恭喜月月考了个好大学……”
我在一旁有礼地微笑着，陪着他点头。老人们回应着，眼光总若有似无地打量着。尽管都是些和善的目光，我还是渐渐地紧张起来。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多心，我总觉得这些老人在看到自己身上的军装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分外灿烂。
临进门前，我更加紧张了。男友体贴地捏捏我的手，高声嚷嚷：“爷爷，爷爷，快来看你的孙媳妇啊！”
“呵呵，你这小子！”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身后传了过来。我回头，看见一位符合小说里所有慈祥条件的老人出现在不远的小径上。花白的头发，花白的山羊胡，和那些老人一样的浅灰色中山装。
很平常的老头嘛，一点都不像男友形容的那个杀伐辱断，驰骋疆场的老军人。松口气后我忍不住悄悄对男友说：“你爷爷一点都不像当兵的，倒像个业余书法家！”
男友忍不住再次闷笑，不过他很快忍住了笑，很正经地给介绍起来。“爷爷，这是杨落落，你未来的孙媳！落落。快叫爷爷！”
“爷爷好！”我努力露出在镜子前练习了整个下午的笑容。
“嗯，好，好！怎么杵在门口啊。快进来坐！”身上的军装果然为我加了不少印象分。爷爷脸上笑开了花，亲热地拉着我进了屋。
刚进屋，眼前的一幕就让我惊呆了。小小的客厅里，随处可见被很好保管的各类军用藏品。从“中正式”指北针到弹印犹存的望远镜和军用水壶，从三军各时期的领花、徽章到数百种奖章和纪念章……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在这些弥漫着粗犷气息的军用品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用薄膜袋套好，整齐挂在墙上的那一套套绿军装。50式的黄绿、65式的草绿、87式的棕绿、97式的浅棕绿……我不由自主地站在了它们面前，让身上的07式的松枝绿和它的伙伴们俩相辉映，
“真漂亮，是吧！每次看到它们，我都有初恋的感觉呢！”不知什么时候，爷爷站到我的身边，感叹道！
我点头，转身看到爷爷正拿了一袭迷彩绿在身上比画，不由得再次瞪大了眼睛。像有仙女挥动了她的魔法棒，刚才还有些老态和平凡的爷爷立即变得腰板笔挺，俨然一名英勇的戎装战士，全身散发着浓烈的军人气息！
我恍惚起来，喃喃道：“这军装，竟好像是会魔法一样！爷爷你变得好像马上要冲锋陷阵了哦！”
“呵呵！”爷爷但笑不语，只是深情地看着面前的军装，忽而转目对我狡黠一笑，脸上是全心全意地满足。
那一刻，我竟然看到他眼中闪过一缕感人的英挺！那抹勇往直前的表情虽只有一瞬，但配了老人的花白头发，却别有种令人心酸的悸动。霎时间，我心中百味杂呈，彼时爷爷的感时伤怀和青春残梦，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击穿了此时的我！
一阵轻快的歌声从窗外传了进来，老人们在院子里合唱：“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鲜红领章两边挂，五星帽徽闪金光……忠于人民忠于党，保卫祖国站好岗。”歌声连绵，宛若许多悠长的故事！
怔忪间，男友已经做好晚餐叫我们吃饭了。吃饭时，我敬了爷爷一杯酒。这时候，也只有用酒来浇却我心中块垒了。
“嗬。邪门了！你和我爷爷说的那些话我怎么没几句能听懂！”
“你不需要懂，我们当兵的人知道就够了！”捏了捏他的鼻子，我乘着些微酒意撒开嗓子唱：“我参加解放军穿上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
回到家，我脱下军装，如往常一样把它挂在衣柜里。然后，不由自主地静静看了它许久。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取下了它。“初恋的感觉！”凝望着，忍不住笑出声来，重复“初恋的感觉啊！”镜子里，有个女孩正恍惚地笑着，美梦般，然后，深深地，深深地，吻上去。
责任编辑/兰宁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