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阿云嘎,男,蒙古族,1947年出生在鄂尔多斯市牧民家庭。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大漠歌》、长篇小说《僧俗人间》、《有声的戈壁》等。中国作协会员,现任内蒙古文联主席。
一
柴德尔,一个粗人,流浪汉,当活到五十三岁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两个月前,他流浪到了这个偏远苏木。那是一个黄昏。他在茫茫的戈壁上走了一整天,日落时分看到前面荒滩上有一些房屋、院落、电线杆什么的,他就知道那里是一个苏木政府所在地。苏木就是乡一级建制。他走进了苏木党委大院,而且直奔食堂,因为他急需要吃一点东西。当然他不会白吃,他可以为食堂干点诸如劈柴、担水、洗碗或者运垃圾之类的活儿,等他干完,人家自然就会给他饭吃,哪怕是剩饭剩菜。这个方面他已经很有经验了,因此他边朝食堂走,边观察有什么可干的活儿。
一个红脸胖女人挑着两桶泔水从厨房后门走出来,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你快过来,把这个挑到幼儿园。”她说。
他把扁担接过来问:“幼儿园在哪里?”
“你跟我走就行了。”女人说。
这时候厨房里又走出一个人,模样像个管理员,对他喊:“送完泔水你再回来,这里还有活儿。”
“好嘞。”他一边答应着一边挑着泔水跟着红脸胖女人走去。女人颤动着胖屁股在前面领路,像个带着挑夫的女老板。
柴德尔把泔水送到了幼儿园,又回到食堂。管理员模样的人先叫他吃饭,等他吃完了就说,让他每天在食堂干一些掏灰,清扫垃圾,担水劈柴之类的活儿,不给工钱,只管吃住,问他愿不愿意干,他说愿意干。
这样,柴德尔就留在了这里。
二
柴德尔不仅在苏木职工食堂干活,还经常被幼儿园的红脸胖女人支使着干这干那。那个女人支使起他来就像支使自己的儿子一样。让他挑泔水,让他给幼儿园送开水。
幼儿园原先是个大仓库。这几年,年轻牧民进城打工的多了,他们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家里的老人或者亲戚朋友。几个月前苏木领导认为这是一个应该解决的问题,就从上级有关部门弄了点钱,把大仓库里的东西清理出去,又雇用了苏木所在地几个干部职工的家属,办起了这所幼儿园。那几个女人没有一个人接受过正规训练,把那些孩子也不分大小,大的有六七岁,小的刚会走路,都集中在一起,像放牧一群小牲口一样看护着。她们还利用仓库后边的一截残墙建起了一个猪圈,养了几口猪,打算把猪养肥了卖掉,增加一点收入。
柴德尔是无意间看到那个小女孩的。
那天下午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柴德尔挑着两桶开水走进了仓库。红脸女人把开水提进里边一间小屋,他站在门口等着把空桶挑回去。仓库里光线较暗,大约有四十多个孩子在那里。但奇怪的是,在那么多的孩子里柴德尔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那是个三岁左右的女孩,身子很瘦,脖子很细,稀黄的头发像薄毡片一样粘在头上,穿在她身上发旧的花褂子显得过分宽大了。
大概每个人的心里都隐藏着善良的成分,而这种善良的成分又很容易被一个过分弱小的生命打动。柴德尔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他立刻被小女孩打动了。多可怜,他想着。这个孩子的父母哪儿去了?怎么把这么小的孩子扔下走了?他又想。
在柴德尔这个粗人的眼里,她真的是个可怜而无助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在嬉闹玩耍,跑来跑去,唯独她低着头静静地站在一边。她是在胆怯吗?是不是经常被别的孩子欺负?……
接着发生的一幕更使他难以忘怀。
仓库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昏暗的仓库一下子亮堂起来,孩子们欢呼着朝门口跑去。幼儿园放学了,那些孩子的爷爷奶奶或者其他什么亲戚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回家。而柴德尔这时候又注意到,刚才那个小女孩却没有朝门口去,而是自己一个人躲到了墙角,仍然低着头站着。就在这时候,柴德尔这个粗人笨拙的大脑却非常快而且非常准确地做出了判断: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家长来接,那些有家长接的孩子们欢乐的叫声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因此她躲开了……
柴德尔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这回他看清楚了,孩子细嫩的脸很脏,而且还有一个青块,大概是碰的。泪水在孩子的眼里打转。
柴德尔的心针扎般疼了一下。
红脸胖女人来了。“你在这里干什么?让我好找。”她粗声大气地埋怨着柴德尔,又说,“这孩子的父母都进城打工去了,把她留给了爷爷,但她爷爷又去世了……”
“太可怜了。”柴德尔说。
“看来你这个粗鲁的家伙心还挺软的。你是个好人。”女人说着,又对小女孩说,“跟阿姨回去,乌仁萨娜……”
柴德尔明白乌仁萨娜就是女孩的名字。他觉得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乌仁萨娜大概就是“聪慧的心灵”,这个名字透着大人对孩子的美好祝福。
那天晚上柴德尔在厨房干活干到很晚,一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到自己住的小房子躺下,又久久不能入睡。他满脑子都是小女孩的模样。后来终于迷糊过去了。
“乌仁萨娜,乌仁萨娜……”他在梦中嘟哝着。
三
从那天起,柴德尔经常往幼儿园跑。大仓库的大门经常是关着的,因此他就通过门缝往里看。奇怪的是他每次都一眼就能够看到于是,两个人跑到了小卖部。但在买什么的问题上两个人意见却不一致了。通嘎甚至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一个劲地挑柴德尔的不是。
“你怎么这么蠢!买玩具干什么?城里什么玩具没有?”通嘎说着。
“那……?”
通嘎开始做主,买衣服,买毛巾,买鞋帽。两个人抱着一堆东西回到通嘎家。柴德尔开始做饭,通嘎去幼儿园接孩子。
其实柴德尔不怎么会做饭,但这一天他却格外认真地做着。包饺子时他将肉切得很碎,还割破了手指。他甚至还跑到苏木食堂跟厨师请教,还从食堂拿来一些佐料。
他正忙得焦头烂额,通嘎一个人回来了。
“孩子呢?”柴德尔问。
“我去幼儿园,她已经不在了。听说被她妈妈接到了招待所。”通嘎说。
“她妈妈……不是说明天才来吗?”
“下午已经来了,直接去幼儿园接走了孩子。我又跑到招待所,服务员说她们母女俩又出去了。我给她们留了话,晚上来这里吃饭,我们也想再看一眼孩子。”
“哦……”
包好的饺子和切好的面条都在案板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他们坐在炕沿上,屋里变得静悄悄的。
“听说那个女人……是坐着小车来的,看来发了点财。”通嘎沉默了很久说。
“哦……”
又是沉默。天早就黑了,但两个人都没有想起点灯,就那么坐着。
“看来……她们不会来了。”柴德尔说。
“不来……就不来吧。”通嘎抽着鼻子说。
“要不……咱们去看看她?”
“我不去,你也不许去!……”通嘎生气地说。
“也许……她会想咱们,会哭……”
“别说了……”
他们一直坐到天亮,坐到太阳出来。他们突然隐约听到汽车马达声。
柴德尔站起来就往外跑,通嘎也跟着跑了出来。两个人一气跑到苏木招待所。
招待所院内静悄悄的,只有一行车轮印子清晰可见,那是刚刚驶出去的车印子。
“那……那……是什么?”柴德尔突然说。
在一间客房外边的窗台上,放着几件玩具。那都是柴德尔为小乌仁萨娜买的,其中有第一次从小卖部买的塑料娃娃。
柴德尔愣住了,通嘎也愣住了。柴德尔很伤心,也许,小乌仁萨娜的母亲不愿意要别人的东西吧?或者,那个女人嫌这些东西不卫生,或者档次太低?柴德尔想。
九
就在那天晚上,柴德尔离开了这个苏木。他想离开一个地方真是太容易了,他连行李都没有,更不需要跟任何人打招呼。
当他走出苏木大院的时候,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他没有看清楚,但已经明白是谁了。
“你……要走?”通嘎问他。
“我留在这里干什么?”他恶狠狠地说。
“那……走吧。”
他还想再说句什么,但还是低着头走了过去。
当他停下来回头看时,通嘎已经不见了。他感到脸上湿了,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用粗糙的手掌狠劲地擦了一把,甩开大步朝茫茫夜色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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