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去青岛，是为了《春草》。不过这次去不是为了签售书，也不是为了电视剧，而是去和一些对我来说十分特别的读者交流。 他们是一群美国学生，他们正在读《春草》。
春草竟然去了美国。不可思议吧?那就换个说法，《春草》去了美国。加上书名号，意思就不一样了。
从头说起。
这些年，全世界学习汉语的人数直线上升。看到一个资料，近年参加中国汉语水平考试(简称HSK)的外国考生，每年以30％的速度递增，目前已有来自1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100余万人次参加了考试。这还不算一些没有参加这个考试而正在学习汉语的人。
因此，世界上的很多著名大学开始设立汉语课。这其中，美国的俄亥俄州立大学独树一帜，在汉语教学上很有创意，培养出了不少人才，他们的学生多次在世界性的中文比赛中获奖。2004年，2006年，2007年，都有学生获得世界汉语桥一等奖，今年又有两位学生进入决赛，一个获二等奖，一个获三等奖。
在这个大学里，有一位老师是我的朋友，八十年代读大学时就认识了，李敏儒博士，我叫他老李。在这篇文章里我称他李老师。这些年，李老师他们这个教学集体，一直在实践着吴伟克教授(Galal Walker)创立的“体演文化”教学法(Performed Culture)，其要义是，在教学中强调语言的文化环境，学习语言不仅仅学字、词、句和语法，还必须学习它的文化背景，学习它的行为文化，以便能了解中国人及中国文化，学会和中国人打交道，共事，真正地掌握汉语，使用汉语。
举个例子，传统的中国人见面了不是说你好，而是说“吃了吗”?单从字面上讲，西方人无法理解这是一种问候，为什么见面要问这个?难道要请我吃饭?所以就要告诉他们这句话背后的意思，要从中国人的生活习俗讲起，才能明白“吃了吗”是一种问候。
这个体演文化教学法的具体方法是，把课堂分作两类，一类是解释课，用英语解释语法与文化等问题；一类是演练课，全用中文，学生先在课外做好准备，然后在课堂上进行体验和演练。上课时不是以老师为中心，而是以学生为中心，根据所学内容，进行真实场景的模拟演练，比如以机舱为场景，模拟上飞机后乘客之间的对话。老师每堂课都对学生的演练评分，要求学生做到“知行合一”：学生不仅要“知”――理解语法及内容，更重要的是“行”――张口要能说流利的中文。
这个教学法效果很好，现在逐渐开始推广了。去年李老师回到四川大学(他是川大80级硕士生)搞了一次讲座，我去听了，大致搞明白了，很佩服李老师他们认真教学的精神。其实他们的这种教学法，对中国人学英语也是可以借鉴的。
现在回到《春草》。去年，吴伟克教授为了让学生更好地学习汉语，决定选一部中国作家的长篇小说作为教材，让学生和书中人物生活较长一段时间，更好地了解中国人看问题的角度，他们的情感和表达方式。在几十部候选书目中，《春草》荣幸当选，这当然和李老师的积极推荐分不开，因为他看过，比较了解它。
李老师告诉我，最终选定这本小说，第一是这小说既有农村生活也有城市生活，面比较广；第二。这部小说刚好包含了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时间，可以让美国学生了解中国当下的变迁；第三，这部小说所表达的精神，为了追求理想不放弃，不妥协，坚持到底，对美国青年也是值得学习的。还有一个书以外的原因，这部小说已经有了电视剧，电视剧可以帮助学生们更好的理解小说内容。于是《春草》成为了俄亥俄州立大学高级汉语教材。也就是说，是给已经有了一定汉语基础的学生提供的教材。
从今年春天开始，李老师、裴贽博士(PatrickMcAloon)和石林(Christopher Stellato)博士，就给旗舰工程硕士班的学生上了一学季的《春草》实验课。
得知这一消息我很高兴，同时觉得很新奇，我想象不出那些美国孩子会怎样来读这本书。李老师通过电子邮件时常告诉我一些情况，光看他们提出的问题就觉得太有趣了：
比如关于文化的：
大姑怎么可能住在别人家白吃白喝不给钱呢?
聘礼、彩礼、提亲是什么意思?
“当回雷锋”是什么意思?
春草挣了钱，为什么不请家教呢?
中国社会重男轻女，但春草妈为什么在家里权力那么大?
是不是中国的男人在家里都像春草爸那样弱?
关于语言上的更多：
“突然”与“突然间”的区别在哪?
“肯”和“愿意”有什么不同?
“你是木头呀”，木头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还是高中生呢”，“还”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我妈再不好，也不许你说”，“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万不得已”的“万”是不是“千万、万万”的意思?
“耳朵里塞鸡毛”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塞鸡毛呀?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煮饭和他们婚姻有什么关系?
“打心眼里”的“打”是什么意思?“心眼”又具体指什么?
“一门心思”的“门”是什么意思?
“白他一眼”的“白”是什么意思?
“着凉”和“感冒”有什么不同?
“占她的便宜”和“占我的便宜”、“占小便宜”有什么区别?
“活该”是什么意思?
等等。还有，我书里写到一些南方和北方方言，美国学生就更搞不懂了。我跟李老师说，当时如果知道《春草》去美国，我就会写得更规范些。李老师说就这样好，中国鲜活的口语里蕴藏着许多的文化课题，我正好可以借这些提问来介绍中国文化。
李老师说，这些学生本身的汉语程度已经比较高了，能提出这些问题，就证明他们正走向开窍的路上。《春草》好就好在有许许多多地道的素材，文字非常本色，供他们琢磨，训练他们开窍。李老师他们还让学生扮演春草、何水远、春草妈妈，边表演边理解边学习。
李老师对学生的各种问题从来不嫌烦，总是耐心讲解，比如他告诉学生：木头缺心眼，所以口字下面一木头，就是呆。中国人凡事讲究“窍门”、“开窍”，就是要由此及彼，悟出个道道来。上《论语》和《老子》时，李老师专门给学生讲了中国人对语言的看法，是与西方人不同的，“道可道，非常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中国人早就意识到，语言没办法完全表达我们要表达的意思，但我们又不能不用语言，所以中国人的语言就不是现实的模仿与再现，而是充满了隐喻，读者要得意而忘言。对于西方学生来说，最难的就是训练他们去“得意”，去透过字面的意思，读出中国文化赋予语词的那个“言外之意”。
对李老师和同事们这样踏踏实实地教学，踏踏实实地传播中国文化，我真的是充满敬意。
终于说到此行了。
每年夏天，都会有一部分学习汉语的美国学生到中国来，在青岛的俄亥俄州立大学汉语旗舰工程中国中心学习，一边听课，一边走出去深入社会，以便更真切地了解中国，认识中国。
今年因为用了《春草》作教材，李老师就邀请我到青岛去，跟同学们座谈，听听他们的课，回答一下问题，面对面的做个交流。我自然是欣然前 往。
讲座开始前，我已经认识了汉语旗舰工程青岛中国中心主任简小滨老师和带队老师裴贽老师。简老师和裴老师都是在俄州大拿的学位，师从吴伟克。总负责人吴伟克教授是地道的美国人，2003年获得中国教育部颁发的“中国语言文化友谊奖”，是至今为止全美国乃至全英语世界的唯一获奖者。在我访问期间，他多次从美国打电话过来，请李老师转达对我的欢迎及问候，很是周到。
李老师把我介绍给曾经上过《春草》课的同学们，同学们很友好地表示欢迎，还拿出《春草》让我签字。我给他们签字，签的是他们的中国名字。我注意到，他们的中国名字都与他们原来的英文名相近，从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己文化的看重。这和学英语的中国学生取英文名字有很大不同。
李老师介绍说，这些学生都已经在读硕士了，他们不是单纯的学汉语，而是有各自的研究方向。比如研究中美贸易，研究中国草根媒体对社会事件的影响，研究跨国婚姻，研究中美沙尘暴治理，等等，都是一些与中国有关的课题，汉语对他们来说是学习工具。
我和他们随意交谈起来。因他们都可以讲比较流畅的汉语，所以没有障碍。偶尔我说到一些他们不熟悉的词汇，他们马上就在电脑上用拼音打出来，然后翻译。显然他们已经很熟练学习方法了。
听讲座的人并不是很多，可以说是我历次讲座人数最少的一次，除了美国同学，还有几位青岛当地的作家，整个儿也就三四十人，我也就讲得比较放松。
李老师给我出的讲座题目是《我和春草》，我就讲了我写这本书的前前后后，包括拍电视剧的前前后后；然后讲了我为什么写这本书，“春草”是怎样打动我的，最后谈了我的创作理念。
我讲了大概一个小时，然后由学生提问，又交流一个小时。学生的问题都很具体，大部分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问题，我发现他们理解最困难的是男尊女卑，虽然美国也有家庭暴力，但这个不一样，是普遍的男人不尊重女人，不爱护女人。他们无法理解。所以他们喜欢春草，觉得春草在争取自己的地位。有个学生问我，你觉得春草是女英雄吗?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虽然她也有缺点，但她在勇敢追求理想不怕挫折上是个英雄。(后来我得知，他们不能接受春草和娄大哥有私情，他们太喜欢春草了。让我感到歉意。)
看得出他们看书看得很仔细。我力所能及地作了回答。希望他们能满意。讲完后有位女生特意走过来说，裘老师谢谢你，你今天讲得对我很有启发，我喜欢。从她的笑容上可以看出，她真的领会了我的意思。但有个男生告诉我，他前半部分听懂了，后半部分没听懂。我想一定是我谈创作那部分他不太明白，真抱歉。也许我不该说得太专业，他们毕竟不是学习写作的。
讲座的第二天，我听了一堂李老师的课，就是讲《春草》。学生是本科生，刚学了两三年汉语，基础略低些。一个班也就是十个人，课堂很随意，几个学生都是一边吃早餐一边在听。李老师也很随意，让他们给我提问题，我解答，之后他再展开讲。比如关于方言，他就展开讲了中国南方方言和北方方言的异同，比较了东西方不同的语言发展史，还讲了秦始皇当初统一中国语言的问题。比如有个学生问到我书里写的白居易的诗“离离原上草”是什么意思，我回答后，李老师就补充讲了唐诗宋词对中国人的影响，希望他们也能背诵几首妇孺皆知的唐诗宋词，并当堂领着他们诵读了一遍“离离原上草”。
晚上我又旁听了研究生班的演讲，就是学生们把他们的研究课题在讲台上用汉语讲述出来，配以课件，然后再回答听众的提问。我知道这是美国大学生课堂学习的重要方式。每个学生都讲得很有意思，其中一个学生讲了南孚电池被国外某大企业收购的过程，很有意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看得出他们都查阅了很多资料。
短短三四天时间，收获真不小。总的感受可以用四句话概括：学生们很可爱，老师们很可敬，春草很幸运，我很高兴。
衷心希望“春草”在美国拥有越来越多的朋友。
责任编辑 吴 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