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美加边境不远的美国小州佛蒙特首府,小城伯灵顿永远宁静着。 我喜欢在露水亮在草尖上的时候沿街快走,寂静的湖边枫树上松鼠挠响树皮的微声都能听见。长椅上偶有过夜的流浪汉,那时还在安睡。每天往返的路线上,有两片墓地。墓碑密集,白杨高耸。墓地与居民区隔街相望,只围着一圈稀疏的栅栏,往来之人并不避讳,墓地里鲜花供奉随常,无一点儿“阴森”感。
中国的城市里,是没有这种“人鬼杂居”的城区布局的。各国城市都是从村庄一点点扩大而来的,当乡村改建城市或城市扩建,中国人决不会把一片坟地留在城市里面,一定会迁走坟墓。可以想象,在中国的城市街头嵌入一片墓地,会引发多少抱怨和惊恐。除了大名人的墓可以在公园等处保留,一般坟墓都必须远离市区,阴阳两界泾渭分明,生怕死者的阴气冲撞了活人。还有一说,先人所葬之地的风水关乎其后裔的发达,所以要依山靠水。南方许多地方更把扫墓称做“拜山”。每年清明祭扫,需要隆重地准备,如同一次家族集体远程旅行:找车,起早,备下一年供奉一次的清明祭品和足够先人一年“花销”的冥币,这是一个浩大的活动。
而在美国的城市,阴阳之大防却没这么清楚。死者与生者毗邻而居,就像干草存留在青草中间,枯树与活树并肩站立。曾经活过的生命和正在成长呼吸跳跃的新鲜生命只不过隔着一段时间,很自然地共在一个空间。
因此墓地就很敞亮。白杨沙沙,叶片油亮,一片祥和之气。可以看出坟墓都是一家一家的,有一个家族的几个坟墓像小合唱队似的排成半圆。
嵌入城区的并非只有老墓地。在马里兰州College Park,新辟的墓地也是与居民区比邻的。一片开阔的绿草地上,星散着不多的墓碑,其间相距十数米数十米不等,一簇簇娇艳的鲜花,宛如小花坛。
曾有意到其中一片墓地参观。前面的车上下来一男子,是来更换鲜花的,换毕即开车离去,前后几分钟,应是经常性的拜祭。墓碑文字有各种语言的,汉语的不少,多广东台山籍,碑文镌考妣姓名、生卒年月、籍贯等,犹太文西班牙文看不懂,英文的则多加刻《圣经》经文一段,或者以后人口吻撰写一两句简洁的哀悼语,如“他远离了我们,但走近了上帝”。使人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两座童墓,在可爱的照片和种植的鲜花之外,一葬于2007年的十岁女孩墓前摆放着十六种瓷的、布的、塑料的、胶皮的、毛绒的大小玩具,墓碑最上面是家族姓,下凿三个姓名框,女孩名占其一,另两个框都还空着,似乎是哀痛的双亲为自己预留的;另一四岁女孩墓前则有大小五座天使石雕,内容风格非统一设计,应是陆续送去的,一块不同材质的褐色石板上刻了几句肝肠寸断的话:
如果眼泪能筑起阶梯
如果回忆能铺一条小路
我要走上天堂
接你回家
看过不少国外名人为自己作的墓志铭,旷达的、调侃的、深沉的,这种父母为儿女作的墓志铭还是头一次看到。
加缪在《鼠疫》的开头告诉我们,要了解一个城市,比较方便的途径是看那里的人们“怎样干活,怎样相爱,又怎样死去”。这样的城市墓地的布局,应该是显示着这里的人们希望让亲人就埋在附近,他们愿意只消走上几步,甚或从窗子里望出去,就看见亲人的墓,一早一晚可以去站一会儿,送些鲜花,说上几句话,而不必等待一个群体或社会统一的日期和仪式。
【原载2009年12月21日《文
汇报》】
插图/让位/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