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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间草木:人间草木在线阅读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5-12 04:47:33 点击:

      奔跑的香草  在洪沟河南岸,在野蒺藜三棱草毛谷英蓬子菜马齿苋之间,香草最有女人味。  出了村子,向北走,一直向北走,远远望见一片果园,绕过去,就是洪沟河。这果园,村里人叫它苗圃,广播站的大喇叭也喊它“苗圃”。苗的圃,人的脚是不能乱印的,怕惊扰了苗的梦。到了洪沟河南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洪沟河,顾名思义,是洪水冲出的大沟,人们因势利导,疏通为“河”,村里人说话“ong”“eng”不分,一出口就是“横沟河”。一条大沟横在那里,两岸的村庄牵根红线,都让媒婆费半天口舌。闭塞,也有闭塞的好处。河的南岸,白杨长得比屋顶的烟囱还高,槐树在浓密的枝叶里爽朗大笑,一些灰麻雀呀红蜻蜓呀绿蚂蚱呀,就会从草滩上扑棱棱乌压压地飞起,人欢马叫地,统治了偌大一个草滩。
      说说草滩吧。自然要从春天说起,从零零星星的鹅黄说起。米粒儿大的草芽拱出土层的时候,还异想天开地顶起一小撮泥土,像顶了一个小小的斗笠。也有穿蓑衣的,那是一丝鹅黄沿着干枯的草棵往上蹿,鹅黄,嫩绿,浅绿、草绿,当这根温度计的水晶柱到达翠绿的高度时,阳光已是夏日的温度。稍稍远处,苹果是绿的,果叶同色,一枝枝深绿在微风里晃悠,一副举重若轻深不可测的样子。草滩上,草不像嫩绿的时候那么内秀:到处乱跑,勇敢而又偏执;自信满满,甚至有一些疯狂。毛谷英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就开始抽薹吐穗,向天空肆意扩张,毛茸茸的穗子突然变得谦逊,向下弯曲,立着,摇着,颇有谷子的风度。熟草蔓,单是这名字,就有鸡鸣、炊烟、羊肠小路的味道。在草滩上,它是熟练的偷渡客、巧舌如簧的媒婆。一棵草分枝发杈,波纹一样四散开去,前脚路过一蓬野蒺藜的家,后脚跟已在一株灰灰菜那里安家落户,拉拉扯扯,盘根错节,但看上去,翠绿墨绿深绿碧绿覆盖了整个草滩。
      也有香气。细闻,不像是果园的。苹果平和的呼吸,要拨开枝叶浓密的喧哗,越过花椒树站成的篱笆,从远处跑来,微微的青涩,已细若游丝。这香,起初是一线微光,不动声色地擦过你的鼻翼。等你察觉空气的氛围微微变了样,那香气却飘忽不定,就像一阵好风,迟疑着,犹抱草叶半遮面,过了一会,你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声响很大,告诉眼睛耳朵们它的新发现,它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继而又抽动了一下,香气还有些羞涩,淡淡的,和空气一般稀薄,鼻尖却有一种温柔的抚摸,就像情人的低语,毛毛虫的蠕动。就这样走着,香气它有脚啊,挪着细碎的脚步,走一路香艳。过了一些日子,那香,真叫一个香,仿佛猪肉片裹在滚烫的油锅里,嗤啦嗤啦地香,香破了鼻子,还要香到肉里去,快要把骨头撑开了。
      这香,是草的魂,空气里的宝石,隐秘的空中花园。它四处奔跑,给绿的草滩镀上了一层黄金,它把夜晚的秘密、朝露的纯净、空气的激情、阳光的明快以及不可名状的幸福都集聚在这片草滩上,无限扩张着我们的嗅觉世界。
      草有香味,就叫香草吧。有些艳,有些野,但朴实,有质感。草是丝绸,薄薄的凉;香是肌肤的气息,细腻的香,温柔的香。香草,把我们从高大光明激越宏亮的核心世界里搭救出来,呼吸着新鲜的香气,自然的香气。香草,无疑是人类的一个重大发现。
      窄着身子,香草散布在三棱草、熟草蔓、野蒺藜和毛谷英丛中,苗条的茎配以细长的针形的叶,酷似古代的静女,它把更大的空间让位给伞状的草冠。纤细的茎上,丛生着微凸的节,节上分生出枝杈,枝杈上再生枝杈,细丝一样的枝杈吐出细密的苞蕾,互生,有茎和枝杈相连,就像摊开的婴孩的手。说是苞蕾,细细碎碎的,星星点点的,更像是草籽,靠近根部的稍稍大些,草尖上的就娇小得让人心疼了。就叫花吧,它有花的体态和香气。似乎一生出来就那般小巧,柔弱,单薄,开了,和草叶一色,是淡然的绿;枯了,也不萎谢,和草叶一色,是淡定的黄。这花之伞在微风里摇,即使你对它视而不见,它也在摇,摇啊摇,而盛大的空中花园就是从这里向我们敞开了它的门扉。
      《圣经》里矗立着一座“香草山”。洪沟河南岸的草滩,它是伊甸园的别名,每每走在那里,“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圣经·雅歌》)
      遍地茅草
      洪沟河,也可能是横沟河、洪谷河、横古河。叫法不一,都是一条河流。即使口误口吃,侧着身子,往北一指,人们知道说的就是洪沟河。
      一条洪水冲出的大沟,没有谷子,也不古老。有的只是草,扁担草,龙须草,车前草,还有茅草。草在沟里,树在坝上。洪水冲出一些泥滩,沙滩,草滩。水草茂密,始终是水草,倒是茅草,扎深根儿,憋足劲儿,往坝上跑,开始稀稀拉拉的,越跑越欢实,越跑越密集,高过了堤坝,又向南岸的低地奔涌而去,越过僵硬的石块,穿透板结的泥块,像一群群鱼,在绿色的大地上游来游去。
      天真。执拗。坚韧。在洪沟河南岸,茅草直愣愣地生长着。有的草弱不禁风,有的草直立坚挺,有的草一岁一枯荣,有的割不死晒不枯嚼不烂扯不断,在我关于洪沟河南岸的野草记忆中,茅草最富有生命的意境了。
      洪沟河南岸,茅草随处可见,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披针形的叶子很张扬,看似向上生长,却不是笔挺的直,有些偏执,各有各的姿势,样子很像地下的泉水在汩汩四溢,奇异的是这泉眼深藏不露,细细地看,那些叶子真是一股股流水,奔突着,却也冲得不高,就有叶子向外又向下旋出优美的弧线,一片又一片,都是自由随意得不得了的样子。
      茅草叶,狭长,呈线形,叶背有主脉,从泥土直奔叶梢,简洁而硬朗。叶子青绿,触之却似利刃,只是锯被创造出来以后,茅草再无大的用场。鲁班成了木匠们的祖师,茅草还是茅草,茅根细长而有节,蚯蚓一样在地下蜿蜒,粗粗细细的根结成网,连成片,叶子也固执,和茅根心手相连,不易拔除,倒成了牛羊们的喜欢。牛的嘴巴大,羊的小巧;牛不长上牙,羊却上牙下牙一样也不缺。茅草茂密,牛伸出舌头,一卷就卷个满口青翠,然后,头使劲向内侧一扭,很执拗的样子,咯嘣蹦地响,茅草拽下来了,草地上清凉苦涩的气息越发浓郁了。羊用嘴巴抓,抓住一两棵,吃一口就看一眼田野,草茎还在嘴巴外露出短短的一截,看上去就像是羊们在轻吹横笛,茅草多着呢,慢慢吃,细细嚼,一副小家碧玉的表情。   洪沟河南岸,就是牛羊们的饲料厂。从初春到深冬,茅草什么时候都能吃。初春,茅草鲜嫩青绿,牛羊食之如甘蔗,到了深秋,遍地茅草黄橙橙的,收割了,用铡刀切成碎条状,拌上些许玉米,牛羊低头嚼着,心无旁骛,偶尔打一两个响鼻,以此表达它们的赞美。
      牛羊有它们的胃口,我们也有我们的口福。清明节前后,上午十点左右的时间,露珠已沁入叶脉,阳光暖暖,茅草青青,我们挖野菜,也提茅针。茅针是茅草的幼芽,我们叫它“扎仁”,秋冬的茅草扎人,茅针是茅草的心,白嫩嫩甜津津的,很“仁”。我们挖野菜的时候风风火火,提“扎仁”了,却一个个变成胆怯谨慎的小姑娘,伸出右手,用拇指、食指和中指捏住“扎仁”,轻轻上提,一个白嫩湿润的“扎仁”就捧在手心里了,用舌头舔一舔,滑腻腻的,有冰糖的触感,却不似冰糖那么坚硬,甜软滋润,如剥开的橘瓤。大人们说,提了“扎仁”,茅草就不再开白花了,我们哪会相信?年年仲夏,茅生白花,浩浩荡荡,那阵势,就叫一个大地飞雪。其实,寻几个“扎仁”,我们也只是尝尝新鲜,等到深秋,白花落了,我们便拎了铁铲,挖茅根吃。秋凉了,干枯的叶子在微风里晃,晃出细碎而凄凉的声响,让人听了,有些落寞。地下的茅根,往横里走,朝竖里闯,根上生根,向四围扩散开去;根下走根,纵横交错,最终形成网状的群落,庞大的家族。挖出的三五茅根,粗肥,色白,有微微隆起的节,捡一根塞进嘴里,用牙齿慢慢地嚼,细细地品,茅根甜甜的,湿湿的。恍若南方的甘蔗,恍若母亲的乳汁。
      曾住过一个名曰“茅舍”的高级宾馆。仿古的屋顶,内里却是十足的现代派头,不由得想起“筠轩野径,茅舍疏椽”的乡野生活。茅根在地下延伸三五年,我们在茅舍底下生活一百年。我们活着,站立着,是青青的茅草;死了,深埋地下,就做白白的茅根吧。
      菸莜
      洪沟河南岸,一个古老的百草园,匍匐着、斜出着、攀援着、直立着,各种草欢实实青亮亮地生长。一岁一枯荣,这是草的命。也有树,很多的树。各种树,张扬或者含蓄。哨兵似的白杨,一脸天真的槐树,叶子阔大如伞的梧桐,在风里摇头晃脑的垂柳。杨絮一朵,又一朵,雾一般的洁白,和空气一样轻盈,飘来飘去,让人疑心,这些小精灵来自远天的白云。洪沟河南岸的植物,和天空大地,和谷雨霜降,和鸟鸣虫啾,都是那么的同声相应,意气相投。
      有一种草,并不安分守己,它对树们和树顶的蓝天充满了艳羡,茎直立,枝枝杈杈的,叶子类似于辣椒叶,茎株比筷子还粗,侧生白花,伞状花序,五瓣,细细的,碎碎的,黄的蕊拂动着轻的风,耳语一般细微曼妙。夏初挂绿果,翡翠绿,秋天成熟了,颜色深紫,亮亮的,紫色不肤浅,有底气。这种草,我们叫它菸莜,它的浆果也叫菸莜,可食用,含在口里,圆润如珠。在洪沟河南岸,在众草之间,它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了,坚实的植株,珠玉般的果实,很有树的气场。
      洪沟河向东流去,犹如一根粗壮的植株,沿途分生侧生着田野、丘陵和宽宽窄窄的村落。河流和根系的相遇,那是另一条道路的开始,发芽,抽枝,生叶,分杈,吐蕊,挂果,是一条自下而上的路。菸莜是幸运的,河流给予了它鲜活的思想异质的思维,让它的草本有树木的架构。草木千千万万,大自然也有足够的智慧和宽阔的想象,它不会复制自己的灵感,它想让植物世界千姿百态。作为草向树的过渡,菸莜的出现,体现了大自然独特的构思和创造的深意。如同蝉鸣响在夏日冗长的午后,月光涤荡着冬天沉闷的夜晚,菸莜生长在了一个空白地带。老树新枝,遮天蔽日,树木千年挺秀;旧根新芽,冬枯夏荣,草们四季一生。而菸莜,用树的姿态走草的路径,短促而生动,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旅程。
      割草去。夏末秋初,草肥嫩猪长膘,绾起绳子,挂在镰刀把上,去洪沟河割草去。涉沟坎,穿草滩,拱玉米地,见到青草,左手攥个满把,右手伸出镰刀,雪光闪过之处,割断的草茎渗出绿色的汁液,腥涩的凉薄的气味。草是割不完的,割多了也背不动,够猪吃上三两顿就行了。对于我们来说,割草的奇遇不是大片肥草,而是那么一两棵菸莜。割草累了,寻几颗浆果犒赏自己,菸莜却像长了腿,在草丛里躲躲闪闪,微风一吹,深紫的小果就像新疆姑娘动人的眼睛,在绿叶浓密的睫毛下,眨呀眨,流光溢彩的,泄露了它的行迹。
      通常松软的地里菸莜长得粗壮,有一米多高,根扎得自由自在,叶子长得直棱棱欢实实的,颜色深绿,枝枝杈杈挑着串串果实,绿果初生时很小,如三五颗雨滴凝在植株上,通体油亮,慢慢得发紫,长成野枣一般大小,摘一颗小果,搭在牙齿上,轻轻一咬,甘甜得很,又有微微地酸,甜里藏酸,酸里含甜,葡萄的汁,苹果的味。那时,粮食短缺,食物粗糙而乏味,野菜树叶地瓜蔓,只要能充饥的,猪能吃的,我们也往嘴里塞,往咽喉里赶,往肚里填。菸莜太甜了,甜津津的,就像冰糖,入口融化,激活了我们的味蕾,把我们的身体也变成一个器皿,盛着蜜,装着甜。割草,这力所能及的劳动,让握镰刀的手越来越有力,一把一把的青草通往家畜的舌头和胃,也通往一棵一棵的菸莜。一捆青草,几颗菸莜,酸酸甜甜的,朦朦胧胧中,似有别的味道,说不清的味道,让味觉停止下降,迟钝的味蕾日渐敏感,如一颗少年的心。
      菸莜,野生草本,浆果小巧,与水果的名分无缘。上学以后,我才知道,菸莜有一个很响亮的学名,龙葵,它的果实还有一个可爱的昵称,叫紫端端。有一年,我把一棵幼小的菸莜移植在我家的庭院里,给它浇水,施肥,打杈,看它的果实由绿转紫,紫端端,好诱人的端端,让我的舌尖涎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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