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邹教授打开门一进屋,就发现不对劲,放了一天一夜的垃圾,被汪汪翻了一地。“一定是忘了喂汪汪!我可怜的汪汪。”邹教授感叹一声,一把将汪汪揽在怀里,拿一根香肠喂它,汪汪分明是饿急了,吃完香肠之后,汪汪的狗眼睛里,和善无辜而可怜的神情,跟坐在她对门多年的小唐的眼神,咋就那么像。邹教授一愣,把汪汪撂到地上。推开窗子打开抽风,叠被扫床烧水拖地蒸包子烧稀饭调小菜,邹教授一项一项都干完了,等老伴和女儿回家吃。邹教授一边看电视,一边打手机叫。老头子接得倒很及时,可是只说了一句:“我在环城公园哩!”电话里传来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女儿的电话打了三遍才接听,女儿说,“我正在商场呢,妈,忘了看时间!”
想想家里这两个活宝,邹教授简直哭笑不得。一回头,另一个小唐在镜子里看着她,幸灾乐祸地笑。当年心仪于她的小唐,30多年过去,邹教授都成了老太太了,他还那样年轻。邹教授严厉的说:“笑啥呢?笑!”镜中的人不笑了,一帧发黄的旧照片,从底下卷起一个角角,小唐吱溜一下扯滑了,把邹教授推回她眼前的现实。想一想这帮没心没肺的家伙,还不如小儿子汪汪。才只有3岁的小男狗,早上目送我离开,晚上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一步跃到防盗门跟前,爪子抓得铁门唰唰响,一跳一跳的,想给我开门。一生气,邹教授也不吃了,把汪汪关在门外,躺在床上先睡一觉再说。
邹教授梦见自己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溜好包子热好奶,成三遍的叮咛睡懒觉的老头子,“别忘了吃早餐!”“别忘了叫女儿起床!”“别忘了喂汪汪!”换来被角捂着的口里有点多嫌她的“嗯!”“对!”“你别管!”的回答之后,已经走到门口的邹教授,愣了一下神,才咣地一声摔上防盗门,下楼上街坐上校车,从明城墙底下的门洞洞出来,坐到位于西安南郊的辋川学院上班。
拐进办公室,邹教授放下包,转身打了一杯水,饮水机老早就开着,她也没在意,坐到椅子上,取出课本和教案。《广播电视新闻》这门课程,她已经讲了五六遍,本来昨天回家要翻一翻的,竟然忘记了。邹教授打开书,翻到今天要讲的章节,准备温习一遍。看书的间隙,邹教授一抬头,坐在她办公桌对门的小唐,使她眼前一亮。小唐今早穿着长袖白T恤,窗外的阳光逐渐明媚,小唐的头发的边边角角,生出一层光点,显得活泼而又阳刚。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里,露着灵慧的光泽,一看就是个善良小伙子,十分善解人意。
小唐老早就看见邹教授进来,衣服坤包还是那样时髦鲜亮,就是一双眼睛,看着有点肿胀。邹教授站起来打水时,背影像个女学生,半柞高的黑皮靴,杠杠杠敲着地板走到自动饮水机跟前,给一只精致小巧的钢质保温杯里倒满水,再杠杠杠走回来,坐到小唐的对面。小唐在心里感叹:“哪像64岁的人呀,简直46!”小唐就说了:“邹教授,上的啥广电新闻嘛,不如给女学生上美容课。女生美丽了,男生就温柔了。男人温情了,女人就浪漫了。女人浪漫了,世界就大同了。”
邹教授想,小唐说得多好,可是可是可是,我一辈子的遇和,我就是再美丽,我能浪漫得起来吗?多年来邹教授已经习惯,有事没事跟对门的小唐聊上几句,内心柔软的地方,便得以坚挺,内心坚挺的地方,化作温情和柔软。小唐平时话不多,却极有理想和主见,在家里一天说不了三句话,把心里的郁闷向小唐倾诉,对于邹教授来说,成了唯一的安慰。
“我的喔死老汉,真把人一天能气死!整天只干三件事,只关心三件事,打牌、抽烟、买彩票。至于我病了没有,儿子要不要孙子,女儿找没找婆家,汪汪饿不饿,从来不上心。打牌非要找原单位几个赌友,中午不好好吃饭,不按时上厕所,憋得膀胱都不太好了,一天往死里挨、往死里赌。”说完后邹教授想,小唐就不嗜赌的,我知道,这小伙子,平日烟酒不沾,喜好书法篆刻,情趣比较高雅。
“自家的汪汪不管,前天看见个流浪狗,老头子发了慈悲,买了东西喂,结果回家跟我说,手指头被狗咬了。我一看白骨头都露出来了,把我吓了一跳。被狗咬了你回来干啥?打的一次两次的送医院,包扎伤口打狂犬疫苗,把人没折腾死,他还哼哼唧唧的,娇气得不得了!”说到这里,邹教授又想,小唐将来老了,会是这个样子吗?绝对不会的,有追求有梦想的人,就是老了快死了,也会好好利用每一天时间,做一点有益的事。
“前天半夜三点,电脑买彩中了奖,2000元。老头子把我和女儿嚷起来,激动得不行,说他要请客吃饭,问女儿,‘要什么?爸爸给你买!’女儿嬉皮笑脸地坏笑着说‘我要一辆跑车!’老头一下噎住,不说话不吹牛了。我告诉老头,‘还得上5%的税呢。’他一听就蔫了。这老头子,退休之后就买彩,买了十几年,得的那点钱,大概还不够本。我说,‘你算了吧。’完了老头说,‘我不,我还要买!’每晚电脑前面熬到两三点,老小孩一样,拿一张数据表,拿尺子量,今天折一个直线,明天折一个斜线,很讲究很仔细的,寻找和探索数据的迷宫,不亚于设计导弹。”
“年轻的时候,我老头子长得帅气、高、瘦,站起来就像一座小山。我当年多傻啊,才16岁的学生,一眼就被一张导弹设计图,他的毕业设计给迷住。三视图我看不出立体感,却想这样一个大男人,能画出这么流畅的线条,算出这么精确的数据,对一个导弹都这么细心,对人肯定没得说。我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抬起头,被他坚定自信的目光接住,迷住了,折服了,糊里糊涂就爱上了。恋爱那一年,火箭专业的大学生哥哥,大我14岁的老哥哥,今年70多岁,都快老糊涂了,当年怜香惜玉起来,肩膀上掉一根头发丝丝,他也能看见,轻轻给你衔下来,对人细心的样子,令你难以婉拒。从西工大到钟楼,从钟楼到西工大,我们俩在路灯黑暗的地方,悄悄拉一拉手,酥麻麻的感觉,能瘫掉半个膀子,两个人相依相挽着,来来回回地送。”
“为啥说糊里糊涂爱上呢?婚后我就知道了。老公在新疆的沙漠献身国防,生下一儿一女,全部由我照顾。当时我在工厂上班,晚上上夜大。虽然有母亲过来帮忙,自行车前头一个后头一个,每天接来送往的,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女儿送回关中西府她姥姥家。女儿放在老家多年,等我如愿考进电视台,不用天天坐班了,我把女儿接过来,总感觉欠她的情分,想想母亲当年对我们家女儿太严厉,我专门宠她、娇惯她,让她任性子发展。父亲不在家,缺乏父性教育,女儿一个大西北的女孩子,却喜欢黄梅戏。长大一点陕军东征的几本小说,《白鹿原》和《废都》,我根本不让她看。现如今我女儿最喜欢的男孩,一是韩国的,二是北京上海的。连个工作都没有,咋接触这样的人?咳,也不知咋搞的,女儿对男性的感觉,似乎有天生的缺陷,对爱情总好像隔了一行。”
邹教授说:“前几天一个癞蛤蟆型男人,据我女儿讲,早年一家公司的同事,领口整天脏兮兮的,相隔4年了,发短信,传邮件,说他现在跟女朋友掰了,终于可以大胆追求我女儿了,要到我们楼底下下跪献花什么的,被我知道了,我骂其神经病,不让与他交往。”谈到癞蛤蟆型的男人,小唐就有话说了。小唐说:“是呀,癞蚧蟆却吃着天鹅肉,司机往往能做到。你看咱学院的司机,一个个长得不咋样,老婆却都比较漂亮。平日死心塌地侍奉领导和车子,延伸到对待女人,往往一能死缠烂打,二能死心塌地。人世间的恋爱,女人最经不住这两样。所以你看司机,往往能娶到美女。”
小唐接着说:“咱隔壁办公室的小秦,马上要结婚了,老公老家在甘肃,虽然只是个校车司机,但是人家有房,年龄大一点,但是有经历,能知道疼人。”邹教授心说这小唐,平日对人处事淡淡的,说起恋爱经验,还一套一套的。当年追我的那个小唐,胆子虽然很大,咋就没有做到,真正的死心塌地。邹教授说:“我家的老姑娘,今年都31了!”小唐说:“您可以找找外地过来的男孩看看。外县区来的男孩,能娶省城的姑娘,有神秘感、知道心疼人,女方良好的城市家庭背景,对一个单打独斗的年轻人来说,就是上天赐予他的福祉,他会比较珍惜。”
[ 2 ] [ 3 ] 真没想到这小唐,想问题还这么深入。邹教授专门看一眼小唐,小唐今天穿着一身蓝西服,一条暗红色的领带,笔直贴切地钻进浅灰色羊毛衫。邹教授想,你还别看这小唐,不仅善解人意,还很会收拾自己。
邹教授说:“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这样的男孩,我女儿23岁那年,也曾见过两个。跟部队院校的一个出去,女儿穿的高跟鞋,脚都磨出血了,女儿说,‘打个的吧!’男孩说,‘这有啥?咱俩比赛跑步,一、二、跑!’自己就朝前先跑了,留给我女儿一个背影。”邹教授此刻心中的背影,就是现在的小唐,穿一身军装,雄赳赳地往前跑,义无反顾的样子,却跑丢了女朋友。“气得我女儿转过身打的回家,回家说再不找军人。”“另一个宝鸡口音的男孩,我女儿说,‘你请我吃一回肯德基。’男孩说,‘喔有啥吃的嘛,不如�一碗面!’女儿说,‘我请你行不?’男孩不答应,拉她进一家面馆。面馆里苍蝇乱飞就不说了,他还用指甲缝里一层黑垢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剥蒜瓣。”邹教授说到这里,专门看了几眼小唐的手,小唐的指甲倒也干净,修磨得整整齐齐。“我女儿实在看不下去,转过身先走人。”邹教授接着说。
讲完女儿这两次恋爱经历,邹教授想,坐在我对门的小唐,虽然也来自外县区,却比他们要成熟沉稳。咳,我当年要是还有恋爱的胆量和力气,也不会与那个同龄的小唐失之交臂。女儿初恋时期,要是能碰见小唐这样的男孩,不是很好的一对吗?小唐那会子干什么去了,不会抛下一切事情,去陪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长得不比任何人丑,穿得不比任何人差,咋就碰不上一个男孩子,对她死心塌地?!
看一眼坐在对门的小唐,邹教授又想起她的儿子。邹教授叹一口气说:“我儿子38岁了,儿媳34岁,河南父母家的两个哥哥,都因为超生,倍受生小孩的苦楚,所以我的媳妇就说了,她不准备生小孩。”小唐说:“您可以各个击破,先找亲家说,再找儿子说,再找儿媳说,或者制造意外怀孕,如果怀上了,对没生过孩子的父母来说,或许会生下来。”邹教授想,我儿子可不一样,西安土著长大,比小唐魁伟高大,在曲江新区上班,朋友圈子大,把关系网织得很密,至少从工作和收入上来说,比小唐优秀80倍,可就是一点,只顾自己享受。
邹教授说:“前几天儿媳出差,我专门过去给儿子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包了二百多个饺子,把冰箱塞得满满的。结果吃完一冰箱东西,下班回家打游戏打到晚上一两点钟,实在饿得不行了,儿子打了的去吃夜市,回家喝白开水过活。现如今媳妇不在,就这样过日子,将来老了没有孩子多空虚啊!我举这个例子给儿子,儿子在电话里说我跟他爸,‘你俩年龄大了,照顾不过来。生孩子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主要还在媳妇,人家怕疼嘛!’”“怕疼了剖腹产嘛。”小唐说。邹教授说:“人家怕挨那一刀子呀,说是刀子划开她的肚皮,还不如让她跳楼,保一个全尸。至于意外怀孕,咱一个母亲,局外人,这能由得了咱嘛!”邹教授最后这句话,惹得小唐咯咯笑起来。看着嘴里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小唐孩子般的笑容,邹教授想,小唐要是我的儿子,他肯定会给我老早就生一个孙子。
小唐说:“我家其实也一样,哥哥超生了一个,二胎还是个女孩。妻子这边姐妹三个,就我家一个女孩。女孩多好啊,爸爸上辈子未追到的情人。即使要个儿子,你能保证下一代,还是一个儿子?我爸也一天急呢,我说到时候是找一个姓唐的女婿得了。我可不想让女儿太杰出,将来带回个高鼻子,叫我岳父大人。小区左边的幼儿园,小区右边的小学中学,小区前边的大学,这就是我的期望,首选二选三选的岗位,第一是大学教师,第二是幼儿园教师,第三是小学中学教师。将来在这些单位,整日和年轻生命打交道,自己也会年轻。享有寒暑假,在学校环境里找下的男朋友,素质也差不到哪里去。”
小唐教育孩子的思路,就讲究一个爱,多么自由开放。想到母亲管她们姊妹,邹教授说:“我家姊妹三个,做教师的父母亲,管得多严啊。我是家里的老大,高级记者,电视台的节目总监,内退后转职到咱新闻系,套成教授职称,自小事事要强,要起带头表率作用。清明节一家人到三兆公墓给父母亲扫墓,大弟是人大副主任,小妹是市驻广州办事处主任,都是局级干部,小妹一回家,就有市府的车接送。自小做惯了老大,我自己做不到,绝不要求弟弟妹妹,但要是我做到了,他们也必须做到。用钱方面,如果我一开口,哪个还不给我个十万八万的,我就是不开口,不求弟弟妹妹。”说到这里,邹教授想,大弟二弟妹夫还有我老公,年轻的时候,都比小唐的谈吐潇洒大度的多。你还别说,单就这一点,有的人在城市生活了大半辈子,还就是学不来。小唐要是我的弟弟,遇见良好的机遇,肯定能干到省人大,我相信!
谈到自家的经济状况,邹教授说:“刚给女儿买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精装修的样板间,到时候光往里住就可以了。我买这个房子,就是想把女儿逼出去,让她单独自立,去寻找自己的爱情。我当前的生活,说不缺钱吧,还有一点贷款,说缺钱吧,今年过年期间,就我们3个人,花了有两三万。瞧我这双靴子,1200元的靴子,女儿的,1500元的包包,女儿的,过个春节,父母原来的老亲戚,老亲戚的下一二代,都过来看我,人一多就到外面吃饭,有从外省过来的,住在宾馆里吃,不重样,人活一辈子做啥,就活个亲戚朋友亲情的互相安慰。今年春节期间,我自己腰椎间盘突出,天天到固定地点按摩,跑得招不住跑了,把按摩师请到家里。女儿去广东小姨那里过年,去深圳香港澳门逛了一大圈,刚过口岸,把脚给崴了,就在那边没死没活的哭。打飞的救回女儿,多开销我5000多。路上看见一个空乘,小伙子,我对女儿说,‘这人很像小唐!’”
邹教授想,说得时间长了,连我女儿的心中,都有了一个小唐的影子,坐在她的对门,不好不坏的笑。小唐多么善解人意,他要是做了我女婿,我女儿会多幸福啊。邹教授听见小唐说:“不管怎样,您还没有我们房贷的压力呀。”邹教授看见今天的小唐穿着白短袖,屋外的阳光直射进来,光线越来越明。小唐的头发上,闪着明丽的霞光。邹教授说:“可不是呢,上月一月的工资,贷款15万给女儿买房,还了1万2,竟只有2000元是本金。每股股票值16元时,死老伴说政府正在救市,过两天竟跌到5块钱,就像抽刀断臂一样心疼,看来两三年之内,我是不能抛了。”
谈到来辋川学院的缘由,邹教授说:“后来单位搞改制竟聘,你争我斗的,我干脆急流勇退,拿原来一样的工资,转到高校上班,跟年轻人打交道。刚内退那一阵,一有时间,我就写东西。写我的教师父母、写我的恋爱婚姻、写我们姊妹的成长过程,写电大学生的奋斗过程、写电视台内的改制、大学内部的评估,我拥有多少好素材啊,可是腰椎间盘突出、不定期的发热感冒,家里老的小的这事那事,搞得我不得不停笔。”想想当年老单位竞聘也罢,辋川学院的教改也罢,没有个基本的思路和模式,一个个如铁轨上的火车,急急往前行驶,似乎都不知道,西高东低的地势,像一张斜依的大簸箕一样,前面是东海,弄不好的话,会一头扎进水里。
作为一家民办大学,辋川学院的使命和愿景,是每次大会小会必提的。开学初,在一家海外机构接受培训的校长,倡议大家说,我们要做野生动物,学期末从欧洲游荡一圈回来说,我们要做一匹高贵的马。用人方面,一茬一茬的领导,以自己的好恶来定,行政早压过了教学不知多少倍。也算本科高校呢,将一篇小儿科的《把信送给加西亚》,奉为金科玉律,要求上至教授,下至宿管人员,写心得谈体会。学院或系里开会,一开一个下午,又不能提意见。还有就是教学评估,系里上百页的文件材料,先压在小唐身上,小唐被榨干了利用完了,又压在她身上。邹教授想,压着就压着吧,谁要咱这一代,年轻时碰见文革,中年碰见内退,老了来发挥余热。再过一年二次退休,我的余生,我将活啥呢,我将为谁活呢?汪汪、老伴、儿子、还是女儿和孙子?无论内孙外孙,还没一点影子哩!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一个,像小唐这样的能听我诉苦的人。
[ 1 ] [ 3 ] 邹教授的担心,不是没一点缘由。新的一学期到来之后,邹教授还像往常一样,跟小唐絮叨心中的苦楚,可是抬头看了半天,却发现小唐不在,她在对自己说话。邹教授对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少女时代那个小唐又赶进来,突入她的梦境。当初回城在街道小厂遇到的那个执着的小唐,进电视台以后,变成唐姓男记者,单身一人生活至今,还是卷入一场运动之后,被调查而后跳楼自杀?别人都说单位里有一个小唐,一直在暗恋她等她。邹教授却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梦境。
另外坐在我对门的小唐,这个人真的有吗?他是我的前生,我前生是个男的?是我父亲的今生?我老头子的来生?还是我女婿、我孙子的身影,在我心中长期压抑之后产生的幻觉?今辈子对我来说,有这么多的小唐被我牵挂,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小唐,我到底欠你啥了?啊?你就咒我一家三代,都好像缺个你小唐,唐老公、唐儿子、唐女婿,三个年龄段,合成一个你,你完成了你的魔咒,你可坑坏我了,小唐!
在埋怨小唐的情绪里,邹教授睡醒在半夜的冷床,那两个家伙呢,老糊涂了的老头子,嫁不出的铁姑娘,显然已经回家,悄不言传的脱衣睡觉,缩在各自的被窝。
第二天早上,咣地一声把汪汪关在防盗门里面,邹教授下楼后坐上校车,从明城墙圈圈里出来,去西安南郊的辋川学院上班。一路想着世上最亲最近的这两个人,住店的客人一样,睡着了人家回来,上班了人家睡觉,除了要吃要喝时想起她,一天从早到晚,连个面都见不着,还不要说互相关照,说几句体己话。一时又想到老伴的年龄和身体,女儿的婚姻和工作,想起自立门户却要丁克的儿子夫妇两个,邹教授的心里空空的,眼睛就有点潮。等全车的人都起立了,她最后一个下车,进楼拐入办公室。
邹教授一边整理包包,一边对坐在她对门的小唐说:“我今早走的时候,喔两个没有人监督,谁知道睡到几点才起床呢。有时想一想,真叫人心凉,两个大活人,竟然不如个汪汪。你说吧,又不能说得太狠,世上最亲的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最烦我周末回家。你不说吧,两个人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儿子挨饿、老公被狗咬,晚上严重失眠,女儿的婚姻问题,咳,我的烦心事,咋就这么多啊!你说呢,小唐?!”邹教授说完这话,期望得到小唐的答复,可是哪里还有什么小唐!
不见了对门的小唐,世上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再也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了,邹教授陷入郁闷之中。可是仔细一想,不管怎么样,人还得生活、前行、做梦,每天自信自足的往前奔。不知哪一天奔不动了,卸下肩上的责任,人就自由了。父母亲没活过65岁,就因为癌症去世,前天刚做过全面体检,我真担心真害怕呀,亲爱的爸爸妈妈!老头子老姑娘铁儿子,没一个知道我的心,可是小唐呢?小唐平时话不多,却极有理想和主见,他偶尔插上几句话,对我一个没地方诉苦的心灵,倒也是几分安慰。到底年龄大了,邹教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代人受过又无处可诉的小唐,因为合同10年到期的缘故,已经被逼离开了学院。
邹教授不无担心地想,小唐这个善良细腻而敏感的孩子,像他这样的人,当前已很难找到。他唯一的长处,也正是他的不足,就是笔耕不辍,却没有任何实绩,不抽烟不喝酒,不专门与人交际,为了保证起码的自尊,从不说软话求人。不知道经济危机的大潮之下,这个善良的孩子,是否像他说过的那样,离婚卖房之后,孑然一身重新漂泊?我引为知己的小唐,经济危机来临了,单位各个击破、变相裁员,把危机转化到个人,干了10年的老员工,人到中年了,把你抛入失业的泥潭,让你去独自挣扎。
在这样的单位上班,总为一些琐碎的事情,搞得人心烦。咳,有时想一想,现如今这社会,吃饱了穿暖了,却哪里都是人,被人烦的人!烦着别人的人!烦人!人!但是反过来一想,我女人的苦与烦,还不都因为男人?你唐家的男人好起来了,我女人们自然能好起来。包括你个小唐。
春秋夏季的小唐的形象,昨晚都梦到了。邹教授想起来,去年冬天的小唐,经常穿一件黑色大衣,围一条紫色围巾,领口露出一圈圆领子的米黄色毛衣,是小唐他母亲织的身子,他妻子织的袖子。整日在母亲、妻子、女儿之间周旋,和学生打交道,爱意无限的小唐,遇事总能心平气和地笑一笑说,只要家人在,只要爱还在,我就很充实很幸福。
可是过完寒假,坐在邹教授对门的小唐,怎么就不见了?两个忘年交,从此再没有说话的地方,没有说话的机会了!孤独的坐在诺大一个办公室里,邹教授感觉有点胸闷。抬头望窗外的南山,春风还没有刮进山野,邹教授起身打开窗子,轻轻揉着胸口,吸入她的肺腔的,是早春清冷的空气。邹教授知道,嫩草鲜花绿树与鸟雀,所有春天所富含的元素,迟早都要来的,心里便有了少许宽慰。
【责任编辑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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