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刚上大学那会儿，黑压压的100多人的大教室里，点缀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外，老师和学生都觉得来劲儿提神儿，兴奋。 其中一位总是正襟危坐，多么无聊的课程好像也不在乎，面挂微笑，目视前方，品咂得津津有味，一副乐此不疲的模样。
教书法的先生是个瘦老爷子，简直把讲坛当作了舞台，上下跳动，左右奔忙，臂透风骨，腿见精神。引逗得大群留学生课上课下拥前围后，口中总是念叨着悬肘、提腕、黄山谷松风阁之类。这位洋弟子更是走火入魔，五体投地，拎根毛笔练个不停，手上金色的汗毛衬得墨色更黑。一天，我们在校园里见他拄着黄澄澄大号双拐，一步步往图书馆挪腾，急忙上前询问，原来正在遵照老师教诲，锻炼臂力，以便笔走龙蛇，挥洒自如。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来自加拿大，汉名特中国化――方思德，英文原名叫什么，我们倒忘记了。
方思德不吃留学生灶，却常常挤到我们学生二食堂就餐。80年代初，洋装穿在了亿万国人身上，张明敏的“中国心”正火热得无处不在。学校统一定制的据说远来自上海的西服裹满了校园里的男男女女，进饭堂都懒得脱。方思德高高的个子，穿一套松松垮垮的运动衫，外面披上军大衣，煞是扎眼。我们宿舍的老疙瘩，热情好客，邀方思德拎着饭盒走几步来房间一同吃饭，省得站在食堂往下顺食儿。细一攀谈，敢情还是自费留学，难怪如此精打细算。方思德掌握五六种语言，汉语说得绝对不亚于他那位“大山”同胞，可惜他天生幽默感欠缺，再说那时候也没什么市场经济，不然，他也可以在我们这儿赚些“外快儿”，贴补生计。众兄弟举一反三，教他北方方言，“疙瘩儿”一词，他学着学着，嘴角一咧，不好意思起来。
一次晚饭后，老疙瘩送方思德一点东西，几番推辞不掉，没有隔夜，便咚咚敲门，回赠几粒糖块，算作了结，不然这一宿觉恐怕难睡踏实。某日早晨，寝室里几个左邻右舍偷着睡懒觉，逃避早操，连早餐也准备免了。方思德端着油条豆浆，推门而入，见此情景，扯开嗓门唱起来：“清晨听到公鸡叫，喔喔，推开窗门迎接晨曦早，花香鸟语春光好，喔喔，今天又是一个艳阳照……”眼睛扑闪扑闪，表情生动，令人哭笑不得。
方思德最精彩的表现，是在开学后不久的一次全年级大会上。这些大学雏儿，没有一个缺席。新任系领导照例逐一谆谆训示，太阳从头顶转到西斜，大伙有些坐不住板凳了，开始嘁嘁喳喳，人头闪动。台上领导依然不知疲倦地喋喋不休，忽见有人举手申请发言，定睛一瞧，是方思德。大教室一下子鸦雀无声，100多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方思德从座位上霍地站起，直视前方，脸显得格外白：“你讲的大家不爱听，刚才主任说得多好……我不支持你。”有褒有贬，一字一顿，倒像在参加选举，投票表决。其时，我们政治辅导员的法制意识也仅停留在“弃权票，意味着漠不关心”的水平。众同窗诺诺，一洋士谔谔；一鲁莽汉子，面对满堂聪明人。全场哄堂大笑，领导满脸通红，“以后不许你再参加我们的会议，谁让你进来的……”领导大光其火，不客气地下着逐客令。方思德腾地跳起来，弯着腰，夹起包，踩着长长的条椅，一溜烟，跑了出去。
“我不支持你”，成了我们年级无人不晓的口头禅。方思德，你现今在哪里呢？我是当年一舍338房间比老疙瘩只大那么一点点的老十，紧挨着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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