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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薰衣草香水] 薰衣草名牌香水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3 04:41:32 点击:

         一      蓝小澄走在格拉斯小城的石子路上,夏日午后阳光下,玫瑰、风信子、康乃馨和薰衣草花香四处飘散,当仁不让超越了露天咖啡馆和快餐店的努力,连空气都似乎时刻在提醒外来者,这儿是香水之都,全世界一半以上的香水是从这座小城溢出去的。
      蓝小澄是汉语国际推广志愿者,来法国南部蒙彼里埃大学教授两年汉语。正好一位法国教授要携家人去非洲度假,打算找人看管他们在格拉斯小城的房子,蓝小澄便毛遂自荐,将看管房子的工作变成了免费度假。教授也很高兴,对蓝小澄说:“蓝小姐,只要您有意将漫长的暑假融化在普罗旺斯,那么流逝的时光便会凝固,因为你不得不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寻找留在小镇石子路上的分分秒秒。”
      格拉斯小城里数不清有多少家香水店,门面不大,多为前店后工场或夫妻老婆店的模式。蓝小澄在一栋白色石头房子前站住了,房子门外一处同样石料砌成的花坛里,盛开着大蓬紫罗兰色的薰衣草花。几只体态肥硕的蜜蜂不知疲倦穿梭于花间,嗡嗡声划破了石子小街的静谧。花坛一侧竖着店家招牌:美女香水馆,专售薰衣草香水。
      蓝小澄走进店堂,身后发出悦耳的“叮咚”铃声,一位老先生从里屋出来。“小姐,喜欢薰衣草香水吗?”
      “非常喜欢,是薰衣草把我引到这座小城里来的。”蓝小澄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受法国人影响了,在浪漫环境里不用浪漫语言表达的话,会觉得对不起这个地方。然而此刻让蓝小澄惊讶的是,眼前这位店主老先生竟然有张百分百的亚裔面孔。
      也许蓝小澄的肤色也同样引起了老先生注意,“小姐是中国人吧,从哪个城市来的呀?”
      “为什么一定是中国人?不可能是亚洲其他国家人吗?”蓝小澄遇到的法国人几乎都会先问她是不是日本人或韩国人,然后才会想到中国。
      老先生轻轻摇头一笑:“自己同胞,不大会看走眼的。”
      蓝小澄也笑了:“我是中国人,从上海来的。”
      老先生脸上掠过一丝惊喜,颤抖着嘴唇吐出一句上海话:“小姐,侬好!”
      “老先生,侬也是上海人啊?”蓝小澄的心在快乐尖叫,她立刻如同清晨鸟鸣般说起了上海话。
      不料老先生却做了个抱歉手势,依旧说着法语:“我离开上海快七十年了,不太会讲上海话了。”
      “七十年!您没有再回过上海吗?”二十出头的蓝小澄无法想像自己年龄的三倍是何其漫长的岁月。
      “我不能离开这栋房子,我一直在等她,万一哪天她回来了见不到我,她一定会失望的。”老先生把目光投向店堂四周墙壁,那儿挂满了发黄的老照片。
      蓝小澄凑近墙面仔细端详,发现那些老照片上主角均为同一个漂亮女人,可以看出这个女人如何从小女孩变成少妇。还没等蓝小澄开口询问,老先生已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叫奥丽丝,我的姐姐。”
      “可您分明是中国人啊,怎么会有个法国姐姐呢?”蓝小澄天真地笑起来,像是揭穿了某个秘密,笑声中带着几分得意。
      老先生也笑了:“她真是我姐姐,因为是她捡来了我这个弟弟。”
      午后香水店没什么顾客,门外花坛里的蜜蜂大概也工作得劳累了,悄悄飞进屋里来躲避灼热的阳光。老先生挥动报纸逐出不速之客,将店门半掩上,邀请来自上海的小老乡一块儿喝杯普罗旺斯咖啡。
      
      二
      
      20世纪40年代初,一群流浪儿在上海黄浦江码头边转悠。看到一艘豪华邮轮刚刚靠岸,流浪儿们知道,等船上客人下了船,紧接着就会有垃圾袋扔下来,那些垃圾袋里多半会有客人吃剩的食物,足够他们填饱肚子。
      这些流浪儿大多不清楚自己几岁,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所有在码头上捡东西吃的孩子最大的共同点,就是没爹没妈。其中一个男孩光头光脚甚至光着屁股,除了披在身上的破麻袋片外一无所有,别的流浪儿都叫他光儿。
      光儿个头矮力气小,船上垃圾袋扔下来后,大孩子们一拥而上,结果总是连残羹剩饭的残余都轮不上他。这天他饿得眼冒金星两腿打飘,却不知哪来一股横劲,居然独自沿着巨轮宽大的跳板爬上船去。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乞丐,那些穿着大头皮鞋的水手正迫不及待上岸去消遣,一间间舱房都静悄悄的。光儿很幸运在甲板上捡到裹着包装纸的半个面包,他感觉喉咙口像长出只手来,迅速把面包抓进肚里。此时光儿如同饥肠辘辘觅食的野兽,嗅觉异常灵敏,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他老远就会闻到气息。在一处散发出食物特有香味的过道里,有个还来不及清理的木桶,光儿竟在木桶里翻出几个尚未被啃干净的鸡腿。他神情亢奋地让自己饱餐一顿之后,躺在木桶边的油布堆里睡着了。
      光儿吃得很饱,油布堆里又非常暖和,这一觉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被冻醒饿醒,睡得十分香甜,光儿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他耳边狂吼,身体也随之被摇晃至半空中。有个体态粗壮的水手将破麻袋片连同光儿一同拎在手上,“小乞丐,谁让你上船的?现在你认倒霉吧,我得把你从这儿扔出去。”
      光儿听不懂那人在吼叫什么,但他分明越过甲板栏杆看见了滚滚的黄浦江水,惊恐万状之下发出一声凄历惨叫。光儿的叫声引来船上不少旅客,一位洋小姐走过来对那水手说:“这是在法国邮轮上,我们法兰西民族崇尚自由、平等、博爱,你怎么有权无端伤害他人生命?”
      水手放下光儿,嘴里依旧不依不饶:“小姐,就算您是圣母玛丽亚的化身,我也不能让这身份不明的小乞丐留在船上,现在船早已离开上海码头,除了把他扔到江里去还有什么办法?”
      那位小姐一把抱起光儿,回头对水手说:“先生,您知道我住哪间舱室,让你们船长来跟我交涉吧,这孩子我收留了。”
      光儿在小姐怀里安静下来,他有限的生命记忆里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温暖的怀抱。每个人都是离开母亲身体后来到这个世界,光儿却永远无法知晓自己是如何与母亲分离的。
      小姐将光儿身上的麻袋片扔在舱室外垃圾桶里,她替光儿洗了澡,换上睡袍,然后让他在舱室唯一的床铺上继续睡觉。光儿实在太困了,这也许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在真正的床上睡觉,朦胧中他听见有人敲门,接着是小姐与一个男人争执的声音,光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很快再度进入梦乡。
      为了不吵醒孩子,小姐与船长之间的交涉在舱室外过道上进行。船长说:“奥丽丝小姐,我劝你在明天船到香港时放掉那孩子吧,香港好歹还是中国地盘。倘若把一个什么身份证件都没有的外国小乞丐带到法国,一进马赛港就会被送进警察局,那还不如让他自由自在流浪呢。”
      奥丽丝说:“尊敬的船长先生,此时睡在我舱房里的孩子已经不是流浪儿了,他是我弟弟。我会在这条船到达马赛港之前办妥一切手续,法国警察也无权带走他,他一定会成为我奥丽丝・鲁蒙的亲弟弟。”
      船长有些遗憾地耸耸肩,“那好吧,小姐,您看着办,您想把小乞丐当成王子也与我无关,只是希望不要为我和这条船带来麻烦。”
      奥丽丝小姐送走船长回到舱室,坐在床铺边静静看着这个几小时前捡来的弟弟。光儿醒了,他睡得很舒服,睁开眼睛又看见那位漂亮的小姐。奥丽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你爸爸妈妈呢?”
      光儿摇摇头,他听不懂奥丽丝在说什么,即便现在她讲中国话,光儿也只能摇头,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说话,一个流浪儿似乎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机会。光儿大脑皮层中仅有的几个上海话词汇,也是在遭人喝斥或辱骂中记住的。
      奥丽丝不管面前的男孩能否听懂她的话,自顾自说下去:“我叫奥丽丝,今年十七岁。我原先有个弟弟,长得跟你差不多高,有一天弟弟跟小伙伴去我们家后面的小湖边嬉水,上帝就把他带走了。我伤心了好长时间,所以父母让我出门长途旅行。我知道上帝一定不忍心让我伤心太久,所以又给我送来一个弟弟,你愿意我叫你克里安吗?克里安・鲁蒙。”
      光儿一直盯着奥丽丝的脸,忽然,他本能地点了点头,随即咧开嘴笑了。
      奥丽丝欣喜若狂,猛然抱住光儿喊道:“克里安,克里安,你回来了。”
      船到香港,奥丽丝领着弟弟直奔电报局,给远在法国的父母发去一份电报,让他们先去移民局办妥一切手续。奥丽丝还为弟弟买了身衣服,姐弟俩回到船上时,又遇见那个要把光儿扔进黄浦江的水手。水手瞪大眼睛问奥丽丝:“小姐您不会是魔术师吧,小乞丐转眼成小绅士啦。”
      
      蓝小澄听了哈哈大笑:“鲁蒙先生,这么说您踏上法国土地时,既没护照也没签证?”
      老先生也笑了:“用现在的话说,算是非法移民呢。”
      
      三
      
      晨雾还未散尽,马赛港老码头鱼市已开张了,略带腥味的咸湿空气中不时飘来鱼贩们的叫卖声。邮轮刚刚靠岸,奥丽丝就拉着弟弟来到船舱外向岸上眺望,在接客人群中寻找父母亲的身影。
      二十多天的航程中,光儿渐渐熟悉并且认同自己是克里安、奥丽丝的弟弟,他甚至能听懂姐姐说的话,还能跟姐姐用简单的法语对话了。
      奥丽丝拉着弟弟的手走下舷梯,朝一对中年夫妇跑去。“爸爸,妈妈,我把克里安带回来了。”奥丽丝与父母紧紧拥抱在一起。
      妈妈满脸泪水,弯腰搂抱住男孩,“克里安,我的宝贝,你真的回来了?”
      男孩也抱住了母亲身体,有生以来第一次喊了声“妈妈”。
      爸爸过来跟男孩握了握手,好像面对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嗨,克里安你好,我想我们应该先去边境警察局替你办一下身份证明。”
      克里安没听懂爸爸的话,他习惯地拽住姐姐衣服。一家人在警察局里呆了好一会,有人替克里安拍了照,还让他留下指纹。因为没人知道男孩的确切年龄,妈妈就作主给他填上了从前那个克里安的出生年月,今年十岁。最终爸爸将一张纸片在克里安眼前晃了晃,“好了,克里安,欢迎你成为鲁蒙家的一员。”七十年后,这张纸片早已发黄变脆,但它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写字台抽屉里。
      克里安很快喜欢上格拉斯的新家,这栋三层楼的白颜色石头房子里有不少房间。鲁蒙先生和太太住在三楼,一儿一女克里安和奥丽丝分别占据了二层楼两端,底楼一半为香水店铺,另一半则是全家人的活动区域,包括客厅、餐厅和厨房等。房子后面还有个大花园,除了冬天,其他时候园子里总有鲜花盛开。花园外面还有大片属于鲁蒙家的薰衣草花田,一直延伸至远处山脚下,薰衣草花是制作香水的主要原料。
      白天,姐姐奥丽丝去上学了,爸爸和店里伙计在花田旁的作坊里干活。他们先用油脂从薰衣草鲜花中吸附芳香,然后刮下油脂,再对油脂进行蒸馏和分离,从而获取香精,每提炼一公斤香精差不多需要六百公斤薰衣草鲜花。爸爸工作时常把克里安带在身边,不久克里安就学会了调兑香精和蒸馏水,再把它们装入香水瓶,贴上鲁蒙家的专有商标,放在前面店铺里出售。
      香水店只有妈妈一个人充当售货员,顾客多的时候,克里安会帮助妈妈一块儿招呼客人,或是替顾客包装他们选购好的香水。生意清淡时,妈妈就教克里安认字、写字,爸爸妈妈不打算把这个新进家门的儿子送到学校里去,他们担心儿子的亚洲面孔会惹麻烦。
      克里安是个聪明男孩,他在妈妈指点下认识了不少字,而且还逐渐显露出擅长算账的天赋。有时妈妈不在,克里安就学着妈妈的语气热情招呼顾客,从未算错过钱。常有顾客买了香水后,因为喜爱这个小男孩售货员,还特意付给克里安小费。克里安总是把钱如数交给妈妈,从不会在自己口袋里藏一枚硬币。
      傍晚,是克里安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姐姐每天放学回到家,总要先亲亲弟弟的脸,然后才跑去问候父母。晚饭桌上,奥丽丝会给全家人讲好多学校里的有趣事情,那是克里安唯一的外部世界信息来源。这天晚上奥丽丝对父母说:“维希政府向德国人屈服了,从下个星期开始,法国南部的所有学校也必须开设德语课,我真讨厌学那种难听的语言。”
      爸爸抹了抹嘴道:“是啊,从前我们法国亨利皇帝就讲过一句名言,‘我跟男人说法语,跟女人说意大利语,跟商人说英语,跟上帝说西班牙语,跟我的马说德语’,可想而知德国佬的语言有多难听。”
      饭桌旁爆发出一阵大笑,克里安说:“我不要去学校学对马讲的话,我喜欢在家跟妈妈学写字和读书。”其实爸爸妈妈本来也没有送儿子去学校的打算,而是克里安幼小心灵里对外面世界深怀恐惧,当流浪儿时烙下的心理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妈妈一把搂住克里安,撸撸他脑袋上柔软的黑发,“我的小儿子哪里也不去,爸爸妈妈要让你以后成为这家香水店主人,一个真正的老板,把我们鲁蒙家的薰衣草香水卖到全法国去。”
      奥丽丝一点都不在意母亲说这样的话,在普罗旺斯小城镇,几乎所有家庭都会把整个家族的未来寄托在男孩子身上,鲁蒙家也不例外。奥丽丝故意撅起嘴对克里安说:“我早知道爸妈爱你会胜过爱我的。”
      克里安笑了,跳起来搂住奥丽丝脖子,“姐姐,姐姐,我可是最爱你的呀。”
      爸爸妈妈虽没让克里安上学,却按照天主教惯例送儿子去教堂受了洗,还替他找了教父教母,就是在鲁蒙家香水作坊干了多年活儿的皮尔夫妇。
      
      老先生眼中闪动泪光,他指着店堂里面一张老旧的长餐桌对蓝小澄说:“唉,几十年过去了,我都没忘记跟父母姐姐一块儿吃晚饭的快乐时光。”
      
      四
      
      妈妈对克里安说:“今天家里来客人,妈妈得在厨房做饭,你好好照看店堂。”克里安就老老实实坐在柜台后面的高脚凳上,等候顾客光临。
      克里安很享受独自坐镇店堂迎接顾客的感觉,他是主人,掌管着满柜台晶莹剔透的紫色香水瓶。一旦客人选中某一款,掏出钱来买下,鲁蒙家就赚钱了。这些赚来的钱可以让妈妈在厨房里准备好吃的菜,让爸爸每顿饭都喝一杯上好的葡萄酒,姐姐生日时能得到一件最新款的漂亮连衣裙,至于克里安,也许不久爸爸会给他买一辆自行车。尽管克里安很少出门,他还是很向往天气好的日子跟姐姐一块儿骑车出去郊游。
      门铃响了一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进来,看样子他们是对夫妇。那男人身着铁灰色镶绿线条的德国军服,戴着军官帽子,脸上表情严肃,进门后就在为顾客准备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那女人则显得兴致很高,目光扫过柜台玻璃,一边脱下白色的网眼手套。
      克里安跳下高脚凳迎上前去,“先生、夫人好!要买薰衣草香水吗?”
      那位太太笑道:“年轻人,你小小年纪也懂香水牌子吗?那么像我这样的女人该用哪一款呢?”
      “您这样漂亮的太太,用什么香水都合适。”这是妈妈教克里安说的,因为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喜欢听恭维话。
      果然,那位太太很高兴,立刻打算把克里安放到柜台上面的几瓶香水一古脑儿买下来,连价钱都不问。
      克里安还是头一回单独做这样一大笔钱的生意,他仔仔细细将香水价钱算了两遍,确定无差错,才将找头和包装好的香水交到那女人手上。“谢谢夫人,欢迎您再来。”克里安学着妈妈平时的习惯,走出柜台将客人送到门口。
      这时那个始终没说话的军官站了起来,他伸手捏住克里安下巴,把男孩的脸往上抬了抬,问道:“你不是法国人,从哪里来的?”
      克里安用力甩头,想挣脱那只有力的大手,却发现是徒劳的。于是他大声喊叫:“我是法国人,叫克里安・鲁蒙,我爸爸妈妈都在家,不信你去问他们。”克里安希望妈妈能听见他的声音,出来解救儿子。
      那位买香水的太太急于回家,拉住丈夫衣袖说:“海因茨,放开手,他一个小男孩,总不至于也是‘马基’吧?”“马基”是戴高乐将军领导的法国地下抵抗组织的简称,专门与德国入侵者作对。
      鲁蒙太太在厨房里听见克里安的喊叫,系着围裙跑进店堂来。她向德国军官赔着笑脸,“先生,这是我儿子克里安,我们家收养的流浪孤儿,已经在移民局办理过登记,有法国公民证。”妈妈说着返身取来那张马赛警察局出具的克里安身份证明,交到德国军官手上。
      德国军官瞥了一眼那张纸片,说:“这张破纸并没有证明孩子的出生地,如果他是中国人的话,我就有权把他带走。因为中国正在跟日本打仗,而日本是我们德意志帝国的盟友。”这个叫海因茨的德国军官眼中露出凶光,他再度抓住克里安衣领,老鹰捉小鸡般把男孩拎起来,拖进他的吉普车。尽管同情男孩的德国太太在一旁试图劝阻自己丈夫,但那军官还是以对帝国忠诚为由将克里安带走了,因为他是格拉斯小城德国驻军最高长官。
      鲁蒙太太无心继续呆在厨房里,她去后院作坊喊来丈夫,夫妇俩打算一块去德军驻地救儿子,克里安的教父教母皮尔夫妇也跟着一块去,毕竟是去跟德国人打交道,人多势众。
      那个长着鹰钩鼻的德国军官把克里安关在一间小木屋里,往里面扔了块面包和一碗水,随后任凭男孩哭喊吵闹,无人理睬。克里安终于哭累了,在小木屋里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并且立刻分辨出是他最亲爱的奥丽丝姐姐的声音。克里安从地上跳起来,拚命敲打小木屋门,“姐姐,姐姐,救救我,我在这儿。”
      奥丽丝从学校回家后听说弟弟被德国人带走了,连忙骑着自行车赶来。身处德军兵营的奥丽丝脸上毫无胆怯之色,她略带讥讽地问那军官:“先生您去过亚洲吗?是否了解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市?那里的码头上每天有成百上千个黄皮肤黑头发流浪儿童沿街乞讨,他们都没有父母,谁也无法证明他们究竟是哪国人。我弟弟已得到法国移民局的入境许可及身份证明,他完全有理由生活在法国的土地上,而您将一个未成年儿童关在黑屋子里,也有悖于人道精神吧。”
      奥丽丝与德国军官争辩时,门外聚集了几十个法国人,他们都是鲁蒙家的邻居,皮尔夫妇甚至将教堂里的神父也请了出来,无人能够忍受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遭受德国人监禁。
      德国军官海因茨将目光盯在奥丽丝脸上,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吧,看在你这位漂亮小姐份上,领那小东西走吧。不过我有言在先,要是有朝一日被我查出那孩子出生地在中国,你们全家都将以暗通敌国罪被送进监狱。”其实,德国人释放克里安决不可能看在任何一个法国人面上,然而格拉斯小城德国驻军都很清楚,法国地下抵抗组织“马基”的势力正从北方向南方渗透过来,若是真的激怒当地老百姓,会有更多人去加入“马基”,反抗德国人统治。
      小木屋的门打开了,克里安冲向姐姐,久久抱住她不肯松手,姐姐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奥丽丝也将弟弟的头紧贴在胸前,“克里安,别怕,只要姐姐活着,没人可以伤害你的。”
      
      蓝小澄凑近店堂墙上的老照片,奥丽丝站在一棵大树下,她穿着格子花纹连衣裙,蕾丝花边短袜和半高跟皮鞋,正在对蓝小澄微笑,亦带点羞怯地展示着自己的美貌。蓝小澄情不自禁赞叹道:“奥丽丝,你真漂亮!”
      
      五
      
      晚饭后,奥丽丝在刚收拾干净的餐桌上写作业,妈妈坐在桌子另一边,看着克里安默写法文单词,通常这时候爸爸会在一旁看报,因为战争期间电力紧张,每个家庭晚上只能开一盏灯。
      这个晚上爸爸没有读报,他只离开餐厅一小会儿,回来时身后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克里安很惊讶,他并没有听见门响,客人是从哪儿进来的?奥丽丝见有客人来,立刻拉着弟弟回各自房间睡觉,妈妈重新走进厨房,大概要为客人准备吃的。
      奥丽丝让弟弟躺在床上,开始履行往日里妈妈的责任,为入睡前的克里安念故事书。可今晚克里安不想听故事,他悄声问:“姐姐,那两位先生是谁?怎么进我们家来的?”
      奥丽丝犹豫了一下,“如果你发誓保守秘密,我就告诉你。”
      克里安把双手按在胸前,表示“发誓保密”。
      奥丽丝说:“他们都是普罗旺斯地区的‘马基’,从我们家地窖进来的。”
      “‘马基’?那么说德国人也怕他们?”克里安无比兴奋,自从被那鹰钩鼻德国军官关进小木屋,克里安幼小的心灵开始产生出仇恨。
      “当然,这里是法国人的家,总有一天戴高乐将军会率领法国军队和‘马基’从德国人手里收复我们自己的土地。”奥丽丝像在给弟弟上课,只不过她尽可能压低嗓门。
      克里安假装闭上眼睛睡觉,待姐姐走后,他又睁开眼睛想心事。妈妈说过,将来格拉斯小城里见不到德国人了,克里安就能和姐姐一样去上学,还能自由自在骑自行车,想去哪就去哪。现在好了,“马基”的先生们来了,他们一定会把德国人赶走,让克里安早点骑上自行车出去玩。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家里一切如常,爸爸妈妈和姐姐谁也没提起昨晚来的客人,克里安怀疑是否自己做了个梦。这天傍晚,香水店关门后,妈妈做的菜比平日多,爸爸居然还让克里安跟他一起下地窖去拿酒。这是克里安第一次进地窖,以往妈妈总说地窖里空气不好,不许克里安下去,连姐姐奥丽丝也很少得到父母允许。这回爸爸说克里安长大了,得知道男人应该做什么。
      地窖比克里安想像的大得多,爸爸打着手电筒一直往里走,克里安有些害怕,紧紧拽住爸爸裤腿。他们来到一个宽敞的弯道,前面忽然亮了起来,墙脚边有支粗大的蜡烛摇曳着忽明忽暗的光。克里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又看见了昨晚的两位客人,就是姐姐说的“马基”。
      爸爸对克里安说:“儿子,这两位先生是我们家的朋友,可他们不能住在楼上,白天也不能到外面去。但爸爸白天得在香水作坊干活,妈妈要照看柜台,以后就由你来给这两位先生送饭,但是千万不能告诉外人,你能保证做到吗?”
      克里安认真点点头:“爸爸,我保证不说出去。”
      一个“马基”过来摸摸克里安脑袋,另一个捏捏他腮帮子。克里安问:“先生,你们真能叫德国人回家吗?他们走了,我就可以到外面去骑自行车。”两个“马基”都笑起来,他们分别跟克里安击掌承诺:“一定赶走德国人。”
      这天晚饭桌上因为多了两位客人,显得格外热闹,可妈妈却把餐厅窗户用黑布蒙起来,不让灯光透出去。爸爸姐姐都跟客人很熟,但他们谈笑时却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克里安没有说话,大人们所谈的事情他都不太明白。妈妈烤了只肥鸡,烤盘刚端上桌,爸爸就用刀割下两只鸡大腿放在“马基”先生跟前,“吃吧,进山后就吃不上这么肥的鸡了。”
      奥丽丝和克里安立刻转移各自视线,不去看那两只油汪汪诱人的鸡腿。因为母亲说过,“马基”们终年转战在普罗旺斯山区,生活很艰苦,有时连面包干都啃不上。而且这两位“马基”身体都有伤,所以才会住在鲁蒙家地窖里,他们很快就要回山里去了。
      两个“马基”相视一笑,执意将一只鸡腿放到克里安盘子里,他们二人分吃一只。克里安嘴巴紧闭,摆出一点都不馋鸡大腿的样子。爸爸妈妈笑了,结果一家四口分吃了那只鸡腿。
      第二天早上起来,克里安悄悄钻入地窖,可那两位“马基”先生踪影全无,克里安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鲁蒙家的。
      克里安发现爸爸和妈妈忽然喜欢去药店了,差不多隔天就会轮流去买些药回来。去药店前,爸爸妈妈总要克里安或奥丽丝假装身体某个部位不舒服,比如让姐弟二人做出头痛肚子痛或是哮喘状,然后由父母陪同去药店买药,而且每次都选择不同的药店。
      战争期间德国人对药品控制很严,药店一般不敢出售处方药。然而店家通常不忍心看到小孩遭受病痛折磨,大多会违规卖药。父母亲回到家后,将药品放入各种各样的小瓶中存起来,瓶口写上药名。待小瓶子攒多了,父亲会在某个夜晚从地窖另一端出去,骑上自行车把药品送进山里。父亲出门的夜晚,母亲就睡不着觉,有时得等到凌晨父亲才回来。父亲回家后,迫不及待换上睡衣,弄乱头发,然后钻进被窝,好像他一直没离开过家,天亮后照样跟伙计们进香水作坊干活。
      克里安猜想父亲是把那些药送给了抵抗德国人的“马基”,他心里暗暗骄傲,要不是他和姐姐三天两头装病,父母就无法买到那么多的药。有天夜里,克里安起来上厕所,无意中听见父母亲在为买不到一种名为“米若粉”的枪伤药发愁。父亲低声对母亲说:“店家出售‘米若粉’得先亲眼看到病人身上伤口,否则让德国人察觉出后,会枪毙药店老板。”母亲叹了口气:“那我们总不能在自家人身上划伤口吧。”父亲没再说话,深深垂下了头。
      第二天上午,姐姐早就去了学校,母亲在店堂里招呼顾客,父亲和伙计们正忙着把蒸馏锅里的香精装瓶,累得满头大汗。这是克里安最自由自在的时光,他又悄悄进了地窖,顺着那条熟悉的通道从房子后面花田出口钻出去,爬上一棵老樱桃树。阳光从树叶间隙洒落下来,樱桃花已经谢了,有几处细枝上结出了浅绿色的樱桃果。再过一个月,樱桃果就会长大,而且红得发紫,要是不赶紧采摘的话,那些飞过树梢的鸟儿们自然会毫不客气抢先尝鲜。不过父亲总是不让家人采摘树梢顶端的果实,他说人吃饱了,也得给鸟儿们留下一份。然而此时克里安爬上樱桃树不是因为嘴馋,他要帮助爸爸妈妈完成一项艰难工作。
      克里安坐在老樱桃树一根粗大的枝干上,他低头往下看,顿时一阵晕眩,心口害怕得直跳。他依稀记得从前在上海黄浦江边流浪时,有时为了躲避巡警,也曾从高高的江岸往下跳过,可他不知道老樱桃树是不是比江岸更高。不远处的薰衣草花田传来人声,克里安觉得是个好机会,他闭上眼睛大喊一声“啊”,纵身从树上跳了下来。克里安躺在树下的薰衣草花丛中,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迷过去。他听到妈妈的惊呼声:“克里安,克里安,我的儿子啊。”克里安睁开被额角鲜血糊住的眼睛,吃力地请求道:“妈妈,带我去买‘米若粉’吧。”
      母亲恍然大悟,泪水涟涟抱住儿子身体,“去,马上去,妈妈要带你去买很多很多‘米若粉’”。
      父亲开车,母亲抱着儿子,他们选择了离家较远的一处私人诊所。医生为克里安清理伤口之后,考虑到病人住得远,来往换药不方便,就开了较大剂量的“米若粉”处方。医生拧了下男孩耳朵道:“年轻人,少淘点气吧,要知道‘米若粉’眼下可是德国人监控药品,哪天药店里断了货,你那小命就完啦。”
      回家后克里安对父母说:“其实我的伤口不那么疼,不用药也会好,把‘米若粉’送给‘马基’们吧。”
      父亲拍拍儿子脸颊,“好儿子,将来法国解放了,没准戴高乐将军会颁给你一枚勋章呢。”
      
      老先生侧过脸去,从耳根到下巴处,一条长长的疤痕依然清晰可见。蓝小澄问:“这就是您当年从老樱桃树上跳下来的纪念吗?”
      老人点点头:“可惜那棵樱桃树早就不在了,现在后院那些树都是它的子子孙孙。”
      
      六
      
      克里安发现父亲夜里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去地窖里捆扎包裹。父亲的自行车负担过重,车胎爆了好几回,就改用汽车出行。父亲夜里开车出门前,会叫醒妻子和一双儿女,帮他把汽车推出车库,直到远离邻居住房时才发动。母亲对克里安解释说:“汽车发动时声音太大,会吵醒邻居的。”其实奥丽丝和克里安心里明白,父亲去给“马基”送东西,是极其秘密的行动,不能让邻居们知道。
      1944年初一个冬夜,父亲照例让全家人一块儿把汽车推出家门,可车子发动后,母亲也坐进车里,她让奥丽丝带着克里安回家。克里安心头掠过一丝恐惧,“妈妈也去吗?她为什么不在家陪我们呢?”
      奥丽丝搂紧弟弟身子,“姐姐不是在这儿吗?”
      这一夜克里安蜷缩在姐姐床上,久久无法入睡。天亮后,父母亲依然没回来,楼下店铺传来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砸门板声响。一队德国宪兵冲进鲁蒙家的香水店,对着奥丽丝和克里安一阵吼叫,随即开始抄家。克里安听不懂德国人在说什么,只觉得那样的话语大概只有魔鬼才听得懂。
      德国宪兵从楼上往下抄,克里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他故意哭喊着打翻了几个盘子,碎瓷碴撒满地毯,而地毯下面就是地窖入口。一个德国宪兵用枪托把克里安推开,克里安立刻吓得站在地毯上尿了裤子,那德国兵皱起眉头转身走开。
      爸爸妈妈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普罗旺斯山区的“马基”中出了叛徒,所有抵抗组织成员都被德国人杀了。也有人说戴高乐将军命令南方抵抗组织支援北方“马基”,配合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可能鲁蒙家香水店老板夫妇也去了北方。
      香水店关门了,伙计们各自散去。为了养活弟弟,奥丽丝在格拉斯一家餐馆当了女招待。每天早上出门前,奥丽丝会给弟弟几个小钱,让他去街上买根棍子面包和一盒沙拉,那是克里安一天的伙食。
      姐姐去上班时,克里安独自呆在家里。厨房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完了,连老鼠都搬了家,整栋房子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声响。克里安非常想念爸爸妈妈,他总是悄悄钻进地窖,对着爸爸妈妈的照片说话,说累了就在爸爸妈妈注视下进入梦乡。克里安也常常从地窖另一端爬出去,后院香水作坊里听不见伙计们的吆喝声,蒸馏锅开始生锈了,唯独那棵老樱桃树依旧枝叶葱茏,如同慈爱的老人将克里安搂抱在怀中。
      薰衣草花田里紫色渐渐褪去,仅有残留的花枝顽强延续着生命,它们似乎不愿看到克里安太孤单,努力让芳香的空气环绕在男孩身旁。每当克里安在后院呆上一会儿,心情就变得愉悦,至少在这片宁静的小天地里,他可以自由自在思念爸爸妈妈。
      中午时分,克里安把姐姐留给他的钱小心翼翼放在贴身口袋里,然后走向小街斜对面的面包店。面包店老板是个中年胖男人,夸张地戴顶烟囱般的白色高帽子。胖老板生性幽默滑稽,顾客买了他的面包,常会免费获赠一段笑话。可今天,胖老板一脸讥讽面对克里安,“喔,年轻人,还是一根棍子面包吗?你那风流姐姐眼下可有钱了,为什么不让你吃得好点呢?”胖老板将棍子面包重重摔在柜台上,连包装纸都不给,他可从来没这样对待过顾客。
      克里安有些不高兴,“先生,我少给面包钱了吗?您为什么生气呢?”
      老板太太在一旁插话道:“年轻人,有时间去‘云雀’餐馆看看你姐姐吧,你会知道这面包钱是哪里来的。”
      克里安走出面包店时,分明听见那女人在背后对丈夫说:“瞧这可怜的男孩,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姐姐当了婊子吧。”
      泪水开始在克里安眼眶中打转,即使从老樱桃树上跳下来时,他也不像此刻那么心酸想哭,他无法忍受别人指责最亲爱的姐姐。克里安回到家,吃完简单的午餐,悄悄锁好家门,独自去了“云雀”餐馆,他想知道当餐馆女招待的姐姐究竟做错了什么?
      “云雀”餐馆坐落在格拉斯市中心雨果大街,克里安认识那个地方,去年姐姐过生日,他们全家一块儿在“云雀”为姐姐庆祝,还吃了生日蛋糕。天气尚不算太热,这家餐馆已经把小方桌和藤椅搬到马路边上来了,看样子生意很好。克里安将身子隐匿在电线杆后面,他看见了姐姐,姐姐穿着白色荷叶花边围裙,正在为客人点菜。
      不一会,几个德国军官过来,坐到了餐桌前,他们好像都认识奥丽丝,奥丽丝也十分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有个德国人还特意摘下帽子跟奥丽丝贴了贴脸颊。德国军官们点完菜,将小方桌拼成一张大餐桌,顶头留出一个座位。不一会,奥丽丝上完了菜,竟然有说有笑在那空座位上坐下,跟德国人一块儿喝起酒来。一个德国军官不知为什么不停打喷嚏,他跟同伴换了座位后,那同伴也开始打喷嚏了。后来他们发现是奥丽丝在那个座位上撒了些胡椒粉,于是遭到女招待作弄的德国军官就抱住奥丽丝狂吻以示惩罚。奥丽丝笑得喘不过气来,克里安第一次听见姐姐发出这般刺耳的笑声。
      克里安终于明白了面包老板夫妇的讥讽,原来姐姐给他买面包的钱就是这样从德国人那儿挣来的。克里安心底涌起无名的屈辱,那些德国人曾因为他来自中国而把他关进黑屋子,他们还让克里安和奥丽丝失去了慈爱的爸爸妈妈,变成一双孤儿。克里安恨德国人,可他不明白姐姐怎么可以跟德国人一起喝酒吃饭,而且还笑得那么响。
      每天晚上,克里总要等到姐姐回家后才肯睡觉,姐姐会从餐馆带回一些客人剩下的面包片或甜点心,给弟弟当夜宵。这天姐姐回来得比平常晚些,但她给克里安带回两个香味诱人的水果布丁。姐姐把布丁放在桌上,闭上眼睛等待弟弟跳起来亲吻她。
      克里安显得无动于衷,甚至没朝桌子看一眼,他盯着自己踩在地板上的一双赤脚,鼓足勇气说:“姐姐,从明天起你别去餐馆干活了,不要用德国人的钱给我买面包。”克里安说完开始抽泣起来。
      姐姐惊讶不已,她蹲下身子捧住弟弟的头,“克里安,亲爱的,你怎么啦?”
      克里安断断续续把面包店老板夫妇的话说了出来,他看见姐姐脸色变得苍白,那双漂亮蓝眼睛里布满泪水。“克里安,爸爸妈妈没了,姐姐要是不去干活,谁来养活我们两个人呢?”
      克里安昂起头,用力挺起瘦弱的胸脯,“我可以上街卖报纸,擦皮鞋,挣钱养活姐姐,不要德国人的钱。”此时克里安脑海里清晰浮现出对于从前上海生活的记忆,黄浦江边有多少孩子不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吗?
      姐姐说:“好弟弟,你应该相信,姐姐给你的每一个法郎都是自己干活挣来的,这不是德国人的钱。等戴高乐将军回到法国,我们的餐馆就不会让德国人进来吃饭了。可现在不行,如果餐馆不为德国人提供服务,老板和女招待都不能活下去。”
      克里安不知道戴高乐将军是谁,好像所有法国人都在等他,爸爸妈妈在的时候就常常盼望他回来。克里安把脑袋埋进姐姐胸前,低声问道:“我们可以给戴高乐先生写信吗?请他早点回来。”
      姐姐笑了:“戴高乐将军眼下不在法国,而是在英国领导抵抗运动,谁也不知道他的住址,没法写信。”
      克里安长长叹了口气,但他向来信任自己最亲爱的姐姐,他明白此时只有大口吞下桌子上的水果布丁,才能让姐姐高兴,他还得忘掉面包店老板的话。
      
      “先生,您后来见过戴高乐将军吗?在中国,人们一直把戴高乐将军视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
      老先生笑了:“当然见过,不过是在电视上。戴高乐总统去世后,我难过了好些日子。”
      
      七
      
      这本老掉牙的童话书中的每个故事克里安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从前妈妈给他念,现在由姐姐念,这是克里安入睡前的精神大餐,也是妈妈和姐姐必做的功课。其实克里安早已过了听故事催眠的年龄,但他喜欢在姐姐轻柔好听的嗓音中进入梦乡。克里安又梦见了爸爸,爸爸正把一架木头梯子靠在后院老樱桃树上,然后蹬上梯子去采摘成熟了的樱桃,克里安和妈妈姐姐提着草篮等候在树下。樱桃树叶子哗啦哗啦作响,可许久都不见一颗樱桃掉下来。克里安急了,想喊爸爸,却发不出声音,他惊醒过来,满脸汗水。
      窗外后院里响声依旧,克里安跳下床,见姐姐奥丽丝也光着脚从床上下来了。姐弟二人屏住呼吸,悄悄从窗口探出头去,月光很亮,一片白色的“云”飘落在薰衣草花田上,哗啦声是从白云底下传出来的。
      奥丽丝拽住克里安的手,姐弟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花田里,他俩用力掀起那片“白云”,一张沾满鲜血的年轻面孔露了出来。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奥丽丝推了推那人身子,“喂,喂,先生你是谁,为什么躺在我家院子里?”
      那人想睁开眼睛,可由于流血过多,眼皮被血迹黏住,他努力动了动嘴唇,但发不出声音。
      一阵风吹来,那片“白云”呼啦啦作响,奥丽丝对克里安说:“我们把他弄进屋里去吧,要不他会冻死的。”姐弟俩齐心协力,一人抓住一条胳膊使劲往屋里拖,却发现那片白帐篷似的东西挂在那人身上,死沉死沉。奥丽丝去厨房拿来一把刀,一刀一刀割断绳索,才把那人拖进屋里。
      灯光下,克里安分明看清了那人军服上的“黑蜘蛛”标记,他惊呼起来:“他是德国人。”
      奥丽丝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她下意识地捂住弟弟嘴巴,别喊:“要不这人就没命了。”
      “你要救他吗?他可是德国人。”克里安觉得自己应该提醒姐姐,因为几乎所有的法国人都恨德国人,他们姐弟自然也不能例外。
      “可他还是个孩子,跟你我差不多大,我们当然要救他,不管他是哪国人。”奥丽丝压低嗓门,语气不容弟弟质疑,她命令克里安打开地窖翻口,把伤员藏在地窖里。奥丽丝又让弟弟回房间睡觉,她自己在地窖里忙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克里安醒得很晚,姐姐已去餐馆上班了,她照例在厨房餐桌上给弟弟留下了买面包的钱,但比往常多了两个法郎。克里安猜想,姐姐是否让他多买些面包回来呢?因为地窖里还藏着个不速之客。
      克里安决定绕远路去另一家面包店,买了两根棍子面包。他有点心虚,好像怕人知道家中藏着个德国伤兵,好在面包店人来人往,谁都没多看他一眼。克里安抱着棍子面包一路小跑回家,他把面包切成片,提了一罐水,然后下到地窖里。
      那个德国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上缠着纱布,这一定是奥丽丝的手艺。奥丽丝房间里有个小药箱,家人谁划破手指或是被蜜蜂叮了一下,奥丽丝一来就会手到病除。
      克里安来到伤兵身边,放下面包和水,又轻轻咳嗽一声,可那双眼睛依旧紧闭。克里安心里害怕,把手伸到那人鼻子底下,手指上感觉到一阵微弱的热气,他才稍稍安下心来。
      德国伤兵终于睁开眼睛,他紧盯了一会儿克里安,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起来。“你好,这是在你家吗?”他居然会说法语。
      克里安连忙点头,“是我家,我和奥丽丝一起救了你,她现在去工作了。你是德国人吗?怎么会讲法国话呢?”
      “奥丽丝是谁?”伤兵声音虽然虚弱,但听得出他很警惕。
      “我姐姐啊,她差不多就像个大夫,要不然你这会儿可能死掉了,昨天夜里你脸上有好多血呢。”无论何时何地,克里安提起姐姐总是很骄傲。
      “还有别人知道我在这儿吗?你们的父母呢?”这个外来者仍然保持警觉。
      克里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哭喊道:“爸爸妈妈死了,是你们德国人杀的。”此刻他有一种将水罐砸在那伤兵脑袋上的冲动。
      那双蓝眼睛也开始流泪,“对不起,小兄弟,不是每个德国人都愿意杀人的。我叫马克,才十七岁,家在法德边境地区,所以会讲一些法语。因为我参加过滑翔机俱乐部,就被征入德国伞兵部队,昨天夜里是我第一次跳伞,没想到掉在了你家院子里。”马克讲话很吃力,他嘴唇全都干裂开了,舌头不停地舔着一道道血口子。
      克里安提起水罐,凑到马克嘴边。马克贪婪地吮吸着,如饮甘泉。克里安问:“你要吃面包吗?可惜家里早就没有黄油和果酱了,姐姐每天留给我的钱只够买面包。”克里安低下头来,好像买不起黄油面包是他的过错。
      马克微微一笑:“那就请给我一片面包吧,我实在饿极了。”
      克里安把切好的面包片送到马克嘴边,马克吃一片,克里安也吃一片,两人还轮流喝着水罐里的水。这顿午饭克里安吃得很满意,自姐姐去餐馆干活以来,头一回有人陪他吃饭。
      吃过面包马克又闭上眼睛休息,地窖里没有被子,克里安就把那个白帐篷叠起来当被子,马克告诉克里安这个东西叫降落伞。
      傍晚时分,奥丽丝回家了,她也惦记着地窖里的伤兵,就对老板说头疼得厉害,想早些回去休息。奥丽丝带回来一盒酸土豆沙拉,还有半个烤鸡,克里安见了惊呼:“姐姐,今天是圣诞节吗?”
      奥丽丝眼圈红了,她抚摸着弟弟脸蛋,“克里安,亲爱的,我知道你已经好久没闻过鸡肉香味,可是地窖里那人受了伤,也许更需要营养。”
      克里安踮起脚尖亲吻姐姐,“其实我一点都不饿,一点也不想吃烤鸡,给马克吃吧,他算是我们的客人呀。”
      奥丽丝和克里安走进地窖,把盘子放在马克跟前。不料马克却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抽泣着说:“我本来以为落在法国的土地上,法国人会杀了我,可你们救了我的命,还给我吃好的,我想这一定是上帝爱我,才会让我掉在你们家的院子里。”
      克里安把盘子端在手上,凑到马克鼻子下面,“你快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站起来回家去呀。”
      奥丽丝说:“我和弟弟都恨德国人,因为德国人让我们失去了亲爱的爸爸妈妈。可我相信你一定没杀过人,你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马克转过头来,“我也是个孤儿。爸爸死在斯大林格勒,妈妈收到他的阵亡通知书,当天夜里吞下一整瓶安眠药走了。”马克说着把脑袋藏进降落伞里,努力抑制住悲愤的抽泣声。
      奥丽丝和克里安不约而同扑过去和马克抱在一起,三个孤儿哭得天昏地暗。
      
      老先生眼中闪动泪光,他对蓝小澄说:“能在父母身边长大成人,是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啊。”
      
      八
      
      克里安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马克,然后悄悄爬出地窖,朝面包店走去。今天姐姐多留下两法郎,让克里安买一些火腿肠回来,马克身体依旧虚弱,光吃面包喝凉水恐怕很难恢复。克里安买了面包和火腿肠,一路小跑回家,他在路上就想好了,火腿肠全给马克吃,自己只要有面包和水就行了。
      地窖里安安静静,马克和他充当被子的降落伞不见了。克里安一阵惊恐,大声喊道:“马克,你在哪儿?别藏起来啊。”没有人理睬他,一只受惊的小耗子从他脚边溜过。克里安找遍地窖各个角落,那是从前他和奥丽丝玩藏身游戏时选择的隐秘处。可直到头发上沾满灰尘,双手墨赤乌黑,他依然没见到马克的踪影。克里安沮丧地哭了起来,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画下了黑道道。肚子一阵咕噜,克里安饿了,他给自己切下一小段棍子面包,喝了点凉水,他舍不得打开裹着火腿肠的油纸包,那是给马克吃的,克里安相信马克不会走远,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马克真要离开的话,总得跟克里安和奥丽丝道别吧,他们姐弟俩怎么说也是马克的救命恩人。
      克里安在地窖里睡着了,那只狡猾贪婪的小耗子又溜了出来,用尖利的牙齿啃咬油纸包,发出����的声音。克里安被惊醒了,他扑过去抢出油纸包,幸好纸包厚实,火腿肠没让小耗子偷走。克里安把油纸包抱在怀里,爬出地窖,坐在厨房里等着姐姐回来。
      奥丽丝回家后听说马克不见了,异常吃惊,她发疯一般冲进地窖,随即坐在马克睡过觉的地方大哭起来。克里安心里害怕,他抚摸着姐姐肩膀,“奥丽丝,你别哭嘛,也许马克只是去外面转转。你瞧,我连火腿肠都没咬过一口,给马克留着呢。”
      奥丽丝一把搂过弟弟,“马克不会回来的,他是德国人呀。”
      “那你为什么要哭?你不会爱上一个德国人吧?”克里安伸手抹去姐姐脸上的泪水,他正处于男孩变声期,还不太清楚爱情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奥丽丝盯着弟弟眼睛,轻微点了下头,“是的,克里安,我不想对你隐瞒,我确实爱上了马克,所以他的离去才会使我伤心。”
      克里安赶紧捂住姐姐嘴巴,“奥丽丝你疯了吗?德国人占了法国,杀害了我们的爸爸妈妈,面包店老板说戴高乐将军会率领‘马基’杀死所有德国人,为爸爸妈妈和很多死去的法国人报仇,你怎么可以去爱德国人呢?”
      奥丽丝低头抽泣道:“克里安你还小,不懂什么是爱情。我只是喜欢马克这个人,不想去问他是哪国人。”
      其实克里安心里也舍不得马克离开。自从失去父母亲后,克里安的每一个白天都变得无比漫长,他希望家中能有新成员进入,哪怕是个伤兵,也好给这栋房子增添一丝生气。
      几天后一个夜晚,奥丽丝下班回到家,兴奋地对克里安说:“我看见他了,那个从我们家溜走的坏小子回到军队,现在成了格拉斯德军司令部司机,今天开车来我们‘云雀’餐馆订圣诞节火鸡。”
      “奥丽丝,你是说看见马克了?那你有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再见就走?”克里安想从姐姐嘴里证实,马克不是因为嫌他照料不周到才离去的。
      “那家伙,见了我就跟不认识一样,昂着头走过去。”奥丽丝撇了撇嘴,但克里安很清楚她不是真的生马克气,她心里分明快乐着呢。
      姐弟俩说着话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楼下厨房窗户玻璃传来敲击声。奥丽丝有些紧张,她拽住克里安的手,两人光着脚下楼。门打开后,马克闪身进来,他没穿军服,白衬衣下摆处鼓鼓囊囊。马克伸手从衬衣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香味立刻弥漫在厨房里。
      奥丽丝扑过去,双臂环绕着马克的脖子,马克一言不发低下头来,两人紧紧拥吻在一起。
      克里安饥饿的肠胃实在无法抵御食物的诱惑,他迫不及待打开油纸包,好像恢复了从前在黄浦江边拚抢觅食的本能。油纸包里有半只烤鸡,散发着洋葱香味的烩牛肉片和一些拌了蕃茄酱的面条,都是眼下战争期间人们做梦都吃不上的美食。克里安撕下一条鸡腿放进嘴里咬着,另一只手抓起牛肉片,他喉咙口张得很大,恨不能将整个油纸包都吞下肚去。
      厨房里静悄悄的,克里安打起了饱嗝,他这才发现奥丽丝和马克已不在身边,他俩又进地窖聊天去了。一阵困意袭来,克里安回到自己床上,至少今天夜里他不会被饿醒。
      此后马克经常深更半夜翻院墙来敲厨房后窗,他身着便服,衣襟或口袋里总是藏着食物,那些美味多半进了克里安的肚子。克里安不明白马克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好吃的,简直比圣诞老人的礼物袋更让人期待。
      奥丽丝好像能预测到马克哪天夜里会来,她取出家里仅剩的薰衣草香水,仔仔细细抹在脖子和手腕处,那是马克喜欢的香味。
      某天上午,奥丽丝像往常一样去“云雀”餐馆上班,老板娘把她叫进里屋,扔下几张纸币冷冷地说:“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上班了,这儿是餐馆,不能雇用德国人的婊子。”
      奥丽丝如同头顶遭人猛击一棍,满眼冒金星,她刚想解释,老板娘已经摔门而去。奥丽丝心怀屈辱回到家,发现自家前后窗户玻璃都被砸碎了,大门上用焦炭涂着“婊子”字样。弟弟克里安像只受惊的小野兔�缩在屋子一角,眼中充满恐惧,因为担心出门买面包会挨打,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马克最后一次来找奥丽丝时穿着军服,乍一见面让克里安吓了一跳,克里安记忆中这种铁灰色军服总是与血腥联系在一起。马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枪鱼罐头塞到克里安手上,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吃吧,我就是穿上军服也不会去杀人的。”马克照例与奥丽丝相拥着进了地窖,克里安的注意力很快被金枪鱼罐头所吸引,他不知道马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奥丽丝后来告诉弟弟,马克不会再来送吃的了,他将被那个鹰钩鼻驻防司令海因茨送回莱茵河战场,去抵抗盟军的进攻。
      
      蓝小澄问老先生有没有马克的照片,她想看看奥丽丝爱上的那个德国伞兵长的什么样。老先生一脸苦笑,“我怎么可能有德国兵的照片,尽管几十年间我也常常想起他。”
      
      九
      
      马克走后不久,戴高乐将军率领法国军队解放了巴黎,那天格拉斯德国驻军兵营发生一起惊天动地的爆炸案,连鹰钩鼻司令也在爆炸中丧身。小城里的老百姓纷纷传说那是“马基”干的,为了给戴高乐将军送上一份大礼。
      奥丽丝腹部微微隆起,她不敢出门,把身边仅有的几个钱交给弟弟,让他去买食物。克里安百思不得其解,马克跟姐姐的肚子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奥丽丝说自己肚子里有了一个小马克,所以她得吃两个人的饭?克里安几次想问个明白,都被姐姐哄得闭了嘴。
      钱花完了,奥丽丝决定卖掉一些父母亲留下的东西,比如父亲的银质打火机,母亲的首饰和丝绸围巾等。她依旧不敢出门,每取出一件物品,就反复叮嘱克里安去敲谁家的门最容易出手。然而被战争榨干了钱包的法国人多半没有闲钱购买食品以外的东西,不过看着男孩可怜,就用自家省下的面包干或小块奶酪换下克里安带去的奢侈品,完全是一种行善之举。
      格拉斯小城解放了,戴着红袖章的“马基”们一夜之间从地下钻了出来,开始在大街小巷巡逻,包括为面包店维持秩序。由于物质依然紧缺,“马基”规定每个家庭每天只能配给一根棍子面包,凭家庭男性成员身份证件领取。克里安总是小心翼翼将身份证藏在内侧口袋,早早去面包店门口排队,那时棍子面包还是热的,很好吃。克里安会举着面包飞跑回家,等候姐姐夸奖。
      面包店老板娘认出克里安,递过面包不忘讥讽几句:“你那美人姐姐怎么老不出门呀,都给德国人当婊子了脸皮还那样薄吗?”
      克里安明白老板娘在侮辱自己姐姐,他眼里闪着泪光,却不敢回嘴,生怕得罪老板娘后连棍子面包也吃不上了。克里安从不将外人的流言蜚语告诉姐姐,他知道奥丽丝是真心爱那个德国伞兵马克,就像从前妈妈爱爸爸一样。
      这一天克里安买了面包往回走,他看见几个戴着红臂章的男女将奥丽丝从家中拖到门外。两个粗壮的女人按住奥丽丝身子,一个男人用理发推子胡乱剃着奥丽丝那头优雅漂亮的金发。推子如同毒蛇口中的舌信子,舔过奥丽丝每一寸头皮,直到奥丽丝捂住自己的“阴阳头”发出阵阵惨叫,那些人才松开手。
      克里安扔下面包,像头疯狂的小狮子冲了过去,对准那男人拿着推子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男人惊跳起来,一巴掌将克里安打倒在地,又猛踢了几脚。那男人打了克里安还不解气,转身照着奥丽丝的腹部又是一顿乱踩,嘴里不住喊道:“不要脸的婊子,看你敢不敢把德国佬的杂种留在法国。”
      入夜,奥丽丝擦干净脸上的血迹,用母亲留下的羊毛披巾裹住头部,换上厚实的旅行服。她亲亲克里安的额头说:“好弟弟,你看着家,我去找马克,等我找到他后,我们会一起回来接你的。”
      克里安点点头,他以为姐姐只不过跟往常一样去上班,很快就会回家的,也许还会带点吃的东西回来呢。
      
      蓝小澄无意中发现老先生已经泪流满面,他嘴唇颤抖着,“对不起,小姐,后面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假若您明天还能来我的小店,会有另外一个人把我的故事继续下去。”
      蓝小澄情不自禁伸出手抹去老人脸上的泪水,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都不忍心看着一位古稀老人流泪。
      第二天,一个德国巴伐利亚州老年旅行团来到格拉斯小城,女导游爱玛也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她安排客人在酒店住下,自己赶来美女香水馆看望舅舅克里安。蓝小澄第一眼看见爱玛,便猜出她是奥丽丝的女儿,如果照片上的奥丽丝活到六十多岁,应该就是眼前爱玛的模样。
      爱玛拥吻了一下蓝小澄,“舅舅说他近来天天在为一个中国女孩讲故事,他大概讲累了,所以希望我来继续下去。”爱玛嗓门很大,语速又快,真是当导游的性格。
      “您是奥丽丝和马克的女儿吗?奥丽丝最后找到马克没有?”蓝小澄急切想知道故事结尾。
      
      在爱玛记忆中,她来到人世认识的第一张面孔,是裹在白头巾里的修女。准确地说,那是一幅善良慈爱的女性群像。
      
      奥丽丝躲过边境线岗哨,这一带都是丘陵,越过山顶就能进入德国境内,但她实在走不动了,便靠在一处灌木丛休息。远处飘来教堂钟声,奥丽丝努力站起身来,她居然看到哥特式建筑刺向蓝天的尖角。那是一座德国修道院,修道院里都是女人,女人应该会疼惜女人。奥丽丝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走向修道院,一个正在收拾教堂后面菜园子的�嬷发现了她。
      奥丽丝被安置在修道院阁楼里,德国修女们不会说法语,而女人的天性却让她们毫不犹豫收留了这个法国孕妇。奥丽丝得到了嬷嬷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修道院里养着两头山羊,每天清晨第一碗羊奶总是归产妇所有。
      马克曾对奥丽丝预言,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个漂亮女孩,他甚至都起好了女儿的名字:爱玛。现在奥丽丝决定把爱玛留在修道院,自己继续去寻找马克,她要亲口告诉马克,他们的漂亮女儿诞生了。
      清晨,教堂钟声刚响起,修女们便集中起来开始一天中最重要的晨祷。奥丽丝给女儿喂了奶,将一张纸条放在孩子的小花帽内,纸条上是法国格拉斯小城鲁蒙香水馆的地址。奥丽丝亲了一下女儿脸蛋,她知道必须乘嬷嬷们做晨祷时离开修道院,否则那些女人决不会容忍一个母亲抛下她的孩子。
      奥丽丝再也没有回来,无人知晓她人生的脚步最终停留在哪儿?她是否找到了爱人马克?奥丽丝像缭绕在阿尔卑斯山脉的雾气,太阳出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玛在修道院生活了四年,以后被送进孤儿院,那里聚集着许多和她一样的战争孤儿。爱玛和她的舅舅克里安都终身未婚,他们的人生目的似乎只有一个:寻找亲人下落。爱玛说她的父亲马克和母亲奥丽丝一定相亲相爱生活在世界某个角落,只是不知道女儿在寻找他们。
      克里安也从未离开过格拉斯小城香水馆,如今鲁蒙家的美女牌香水早已风靡全法国甚至全欧洲,克里安相信爸爸妈妈即使在天堂里也能闻到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清香。
      
      十
      
      一年后,上海浦东机场。蓝小澄挤在接机人群中,两眼紧盯着那扇自动开启的玻璃门。电子屏幕上终于显示出法航班机降落的信息,蓝小澄不由得屏住呼吸,不多一会儿,她看见爱玛推着行李车出来,克里安老先生跟在外甥女身后。这是爱玛在蓝小澄协助下策划的一次长途旅行,陪伴她亲爱的舅舅回上海老家。
      黄浦江边游人如织,夏日阳光下,蜿蜒的江边镶起一条鲜花彩带。有个脑门光光的小男孩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太快太高,小男孩追不上,摔倒在草地上。蓝小澄眼疾手快扶起孩子,那男孩说声谢谢又去追风筝了。克里安老先生望着小男孩的背影,如同看见了童年的自己,那时他叫光儿。
      蓝小澄问:“克里安先生,您还记得当年是在哪个码头登上法国邮轮的吗?”
      克里安摇摇头:“记不得了。不过我对那个大钟楼倒还有印象,那些大楼底下的门洞,从前就是流浪儿夜晚的家。”
      爱玛在江边拍了许多照片,忽然她指着一处紫罗兰色的花丛惊叫起来:“La lavande(薰衣草)!”
      蓝小澄搀着克里安老先生来到爱玛身边,她看见老先生眼里滚落一串清亮的泪珠,散开在紫色花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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