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打场部返回连队，连队已熄了灯。她直接去小杨排长的宿舍。过后，她告诉我说：他的门开着，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晚去他那儿。他似乎知道她会来。 毛毛还是敲了门。他说进来。他在看书。整个连队都睡了，就他的宿舍亮着灯。她说：远远看那一方亮着的窗户，她真有迷路的感觉，在茫茫戈壁沙漠迷路，发现远处的一点亮，她朝那一点亮走去，亮在慢慢地扩大。
这个故事我也听过，那亮光是一堆篝火。
毛毛走进小杨排长的宿舍，直截了当地说：这张政审表，你赶紧填写。仿佛迟延了时间，就会变卦。
小杨排长说：不是你去吗？
毛毛说：我知道你一直想上大学，场部最后定了让你去。
小杨排长说 ：名额只有一个，我没列进，我以后会有机会的。
毛毛说：你别傻了，你在这片盐碱地，会被耽误了，这里长不出庄稼。
小杨排长说：你早晨去，这么晚了，我这多打了一份饭。
毛毛说：我不饿，你填表，明天连队的文书去场部，顺便捎去，我有点累了。
毛毛比我大一岁，我在她的铁姑娘排里，只剩我俩时，我叫她毛毛姐。小杨是青年排排长，清一色的“和尚”，几乎都是高中的同级同学组成。那天晚上，毛毛姐和小杨排长的手也没碰一碰。后来，毛毛姐告诉我：她嫌自己脏，盐碱地还能渴望金色的稻浪吗？
小杨排长离开连队去念大学，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她说瞧他那白面书生的样，晒也晒不黑，一个念书的料子。我渐渐体味出毛毛姐“嫌自己脏”的意思了。她不得不屈从刘副场长的非礼。很快，她有了怀孕的迹象。
起先，我以为她胃不舒服。她时常呕吐。我给她胃药，她说没用。我发现，她用绳子勒紧腰部――她过去不系裤带。
她终于告诉我：怀孕了。
我说：小杨排长知道了吗？
她说：不是他的孩子，是姓刘的种子，我不答应，小杨就去不了。
我说 ：你这样牺牲自己，小杨排长能理解吗？
她说：我不想让他知道。
我开始注意毛毛姐的行踪，生怕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小杨排长临走叮嘱我：你替我护住毛毛。
绳子勒不住一天天膨胀起来的腹部，幸亏大家没注意毛毛姐的腹部。可我替她担忧，有些事迟早会暴露。本来，毛毛姐作为排长，可以在排碱渠挖掘工地巡视，但她去干最重最累的活儿――挑担。
仿佛她是以身作则，她关照装泥巴的姑娘（渠底的泥土都带着水，几乎是烂泥），说：再添几锹。
堆得满满的两柳条筐的泥巴，一根扁担挑着，她踏着渠坡斜搭的窄板，那一刻，悠悠的扁担一闪一闪，像是展翅起飞。我去替她，她说：一边去。
她想用重担压掉肚里的孩子，却不见效。刘副场长来视察我们连队的挖渠工地，他见毛毛这样，就说：你是排长，要协调、鼓动全排的职工，不能降为普通的职工。
刘副场长是在关心毛毛的身体。毛毛像是不认识他，闷声挑担。
刘副场长还表态：要给毛毛请功，还要在全农场树立铁姑娘排这个典型。
毛毛顾自挑担。童连长说：你放放担子，陪陪刘场长，场领导来了，你这样算什么？
毛毛说：我们在赶进度，渠是挖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这话，后来经过改装，成了毛毛豪言壮语，出现在电影幻灯片里。不过，毛毛不热情配合，那典型还是没能树立起来。其中的原故，大概是毛毛的身孕来历不明。
我奇怪，毛毛肚子里的孩子，扎根扎得很牢，像她刚到连队，发誓要“扎根广阔天地，誓叫沙漠变绿州”那样。连队有几个妇女，稍不留神就流了产，男人会说她们的土地长不住庄稼。可是，这么恶劣的土地，毛毛肚里的孩子，竟执着地生长。那么重的担子，连男职工挑下来，也嚷嚷骨头散架了。
有一天，上午工间休息，一般休息半个小时，缓缓劲儿。毛毛姐就进了工地不远的林带。我尾随着她。她的身孕已被连队的妇女看出来。未婚先孕，是“作风问题”（职工称此为先端饭碗后敲钟），一个姑娘，脸往哪儿放呢？
毛毛攀上树。她怎么像小男孩一样，对树上的雀巢有兴趣了呢？不对，到了半树腰，她往树下看。我赶过去，还没喊出来，她就纵身跳下来，一路惊乱了树枝、麻雀。
我扶起她，说：你怎么这样，摔疼了吧？
她站起，说 ：人家保胎也保不住，我再折腾也没动静，我真拿它没法子了。
我说：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要出人命呀。
她说：看来，它不愿出来，这是我的命，我摔不掉它了。
毛毛姐终于决定要生出这个孩子。后来，据说刘副场长调毛毛去场部，她拒绝了。小杨排长已顺利地离开这个农场，她说她已不在乎什么了。我羡慕小杨排长，有毛毛姐爱着他，又这么爱，可是，他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我催毛毛姐给小杨排长复信。小杨排长的信很频繁，后来的几封信，毛毛姐索性拆也不拆封了。她说：我不能拉他回来，但愿他幸福。她还莫名其妙地说：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像毛毛雨落在沙漠里，我们真的能改变沙漠吗？
毛毛姐生出孩子，就去了副业连，一个以种植葡萄、苹果为主的连队。她进了果园。她甩掉了排长的头衔，抱着女儿。她去的时候，正值初夏，沙枣花开了，到处都弥漫着花香。呼吸起来，好像香遍满身。我送她，果园里，红的桃花，白的梨花，还有蝴蝶、蜜蜂，简直是世外桃源。
小杨排长大学毕业了，专程来找毛毛。据说，毛毛拒绝见他，还干脆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他找错了人。
他找到我这儿，托我去搭个桥。我把毛毛的一包东西交给小杨排长，说：毛毛姐不肯见你。
那是一叠小杨排长写给毛毛姐的信。小杨排长被分配到阿克苏一所重点中学，教高中语文。他趁暑假、寒假来过农场，都是先来找我。毛毛姐仍不肯露面，由我捎个口信给他，说：让她清静一下，别来打扰。
毛毛姐的女儿，长着长着，已长出了刘副场长的脸相。刘副场长也离婚了，可是，毛毛姐拒绝了他的求婚。她表示要一个人养育女儿。
毛毛姐的女儿会说会跑的时候，我跟小杨排长结了婚（数年后，我知道，毛毛姐给小杨惟一的一封复信是介绍我，说我单纯得像一个果园）。我知道，小杨排长心里还装着毛毛。可是，他说：嫁给我吧。我答应了。我告诉了毛毛。毛毛说：离开这片盐碱地也好，祝你们幸福！
毛毛姐的女儿小名叫苗苗。因为我的户口落不进阿克苏市，小杨毅然选择了远离阿克苏市的一个牧场，条件是，牧场接收了我。我仍关注生活过的那片绿州，据说，沙漠在蚕食绿州，绿州的盐碱加重，一些开垦的土地，泛起白花花的盐碱，已长不出庄稼了。我和毛毛姐原来的那个连队已被放弃。苗苗该念小学了吧？多可爱的女孩，穿着裙子，跑起来，像一只蝴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