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的铁匠铺已经有些年岁了。铁匠铺的鼻祖据说是“长毛”石达开的一个部将,五爷是铁匠铺惟一的传人。12岁开始打铁,15岁抡大锤,18岁当上掌钳师傅。虽斗大字不识一个,打铁手艺却精,打出来的铁具红水河镇无人能及。�
那个上午离现在已经很远了。可是几十年后的今天,镇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可以清晰地讲出那个上午发生的故事。�
那年立秋之后很冷,太阳在天上醉汉般蹒跚地走着。镇里人三三两两来到街上,路过铁匠铺的时候,五爷正在通红的炉火前握钳打铁。炫目的阳光从房顶瓦缝罅隙里射进来,融进尘埃后把屋子浑浊。冷清的街上,除了路人的脚步声外,就只有五爷“当当”的铁锤声。这时有人喊“开会�”。五爷丢下手中的铁钳,铲几铲煤盖在正燃烧的炉火上,解下百孔千疮的围裙,在一个小铁桶里洗了洗手,走进隔壁的会场。�
镇里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聚在一起,牵出来的是永远也没有头绪的荤话,或是张家长李家短的龙门阵。几个小孩在玩纸板,玩得很起劲,他们并不理会这里将要发生什么。三四个住“学习班”的人全来了,呆呆地坐在角落里,神情木然。看见街道小组长手拿文件进来,个个低下头去。�
“现在宣读我们街道的右派名单,”小组长神气十足,用很高的音调说。声音像“莲花落”中的高腔。念了张某某,李某某,王某某以后,又补一句：“还有骆五”。什么？五爷？会场的人个个睁大眼睛,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爷自己也晕了：“咋会？”�
五爷从此成为右派千真万确。掌钳师资格被取消,只能抡大锤。家中有客来要报告。供应粮从43斤降为34斤。�
“写啥子鸡巴大字报嘛。幸好老子没写,要不也挨��。”事后有人表示庆幸。�
“五爷字都写不起,还是挨��！”听的人反驳。�
“哈哈,你忘了那张画了？”旁边的人立刻提醒。�
五爷终于明白是那张画惹的祸。�
反右之前的大鸣大放,人人写大字报为领导洗脸清洁。五爷不会写字,对舞文弄墨不感兴趣。每天从铁匠铺出来,便扛几根钓竿蹲到红水河边钓鱼。红水河滩多流急,水好鱼肥。五爷从河边回来,就会有一顿美餐。管他街道上闹得轰轰烈烈,五爷只管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端午节前夕,街道小组长来铁匠铺,“骆师傅,你咋不写大字报呐？”写个�,字都认不得。”五爷回道。“看你,这就是态度问题了。写不起可以画嘛,表达出意思就行噻。”五爷老实,以为是街道小组长在布置任务,“那乱�画一张就是。”第二天,五爷拣了一张废纸抹抹平,画了一条鱼,在鱼的下方画了一个小水塘,请人帮忙写几个字上去。帮忙的人一看,随手写了“塘小鱼大”四个字,贴到铁匠铺门前的墙上。五爷想,总算完成任务了吧,一身轻松。�
隔日,街道小组长来看,“啥意思？”小组长很不以为然。旁边有人多话：“画得不好,含意深刻哟。你看,好像是说你呢,塘小鱼大分明是说你野心大,嫌街道小组长小了嘛。”小组长听了,再端详那画半天,一言不发走了。�
反右开始,五爷便被天天叫去学习,交代右倾思想。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右派。�
二十多年后,右派被平反昭雪。但是下达的平反文件上,就差一个五爷的名字,这下五爷着急了,“别人都平反了,为啥子惟独我没有？”五爷找到红水河镇新来的派出所长。新所长是红水河人,与五爷还沾了点亲,安慰说：“你不要着急,我去帮你查一下。”�
新所长翻遍了档案里所有的右派名册,都找不到五爷的名字。咋会没有档案？新所长迷糊了。没有档案凭什么平反呀！新所长急匆匆去县里查,县档案中还是找不到五爷的名字。他赶来告诉五爷这一发现,五爷愣了半天回想起宣布他是右派时的情景,这才明白,他那右派就凭了街道小组长念完文件,最后补了一句“还有骆五”。�
新所长犯了难,怎么给五爷平反呢？�
有人出主意：你不会来一个照葫芦画瓢？新所长恍然大悟,找来为其他右派平反的文件,召集街道所有人等,照文件重读一遍。末了也加一句“还有骆五。”�
那天五爷高兴异常,一壶酒,一把钳,铁匠铺里炉火燃了个通宵。第二天,炉火熄灭时,人们发现五爷已经凉透成了一块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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