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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路弯弯】山路弯弯阅读答案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2-02 04:41:32 点击:

      作者简介   石竹,原名秦彩明,土家族,1969年出生,湖北长阳人,现居北京,自由职业者。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却偏偏喜欢文字。2004年开始写散文,2006年底开始小说创作,四万多字作品见诸报端。
      
      一
      
      栓皮在弯弯的山路上飞奔。他用双脚夹起山路,快速地向后甩去,山路就像一根曲里拐弯儿的面条,被饿急的人一口吸进肚子里。脚下的土路,踩着是那样柔软,没有一点声音,路边的树枝刺刷着他的脸,可是他全然感觉不到。
      他已经三年多没回家了,这次回来,和上次不一样,他有钱了,有大钱了,家里欠的账足够还清,还能把新房盖起来,女儿桃花和儿子青果要是能考上大学,学费也够了!他没有告诉老婆柳枝,连回家的事都没告诉她,他要给她一个惊喜。
      老祖宗显灵,保佑他交了好运。出去打了五年工,勤扒苦做的,猴子一样在脚手架上爬上爬下,却没挣着多少钱。而他一个肾竟偷偷换了八万元。简直跟天上掉下来的钱一样,“啪嗒”一下,就下冰雹一样掉下八坨子钱,沉甸甸的八大捆,他几十年见过的钱,全加起来也没那么多!
      栓皮刚走上稻场就看到了儿子青果。青果正在稻场边的柴堆旁,手里提着个小铝壶,是自己原来和柳枝干活时带水的那个小铝壶。儿子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模样了,个子长高了好大一截,不过,还是竹竿一样瘦。
       “青果!青果!”栓皮一边喊着,一边张开手臂朝儿子走去。
      “嗯!你是,你是爸爸吗?”青果愣住了,眼里塞满了吃惊和半信半疑。
      “死小子,我不是爸爸还是谁?快过来我抱一下!想爸爸了吧?”栓皮笑着,扬手招呼儿子过来。
      青果没说话,也没动,愣了一下,突然将小铝壶扔在地上,转身朝稻场那边的路上跑去。
      “青果,你站住!”栓皮的心倏地疼了一下,大声喊住儿子,“你到哪儿去?”
      “喊我妈去!”
      “你妈呢?”
      “在马鞍子坳种洋芋。”
      “你回来!”
      儿子没应声儿,提着脚跑了。栓皮也跟着小跑起来,赶鸡似的跟在青果后边,把他揪了回来。他让儿子给他烧开水泡土罐茶,自己放下包就去地里接老婆。
      他翻过一个山包,来到马鞍子坳的那口水井边。水井是那年他和柳枝一起挖的。井边放着一担水桶,是他家的水桶,他认得。他突然鼻子一酸。可怜的柳枝,种一天洋芋已经够累的了,回家时还要挑一担水,真是苦了她!唉,谁叫他这个挑水的男人出门挣钱了呢?要真是挣着钱了也好啊,可这些年,自己总是不顺,挣了好几年白条,除了糊口,给家里寄的钱太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人箍着家,两个孩子上学,种着六亩地,还要喂猪养鸡……
      他正要翻过水井边的土坎,跑到他家的地里,就听见柳枝笑。他正要大声喊,却听见还有一个男人也在笑。他心里一惊,一猫腰,蹲在水井边。水是从上边的石缝里沁出来的,先像包谷籽一样滴到小沟里,再如麦秸一般流到井里。井里的水不多,漂着好几片干枯的花栎树叶子,几只水蚂蚱在水面上游来游去。栓皮首先听到柳枝的声音:
      “我马上就把种放完,就能来和你一起掩土了。”
      又听到男人回答:
      “你慢点儿,把种放完了你就歇会儿,土我一个人掩就行了!最近我看你的脸好黄,还肿得很,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不晓得是怎么搞的,人越来越没力气了,脚也肿得像个棒槌。”
      “你是太累了,先歇会儿吧!”
      “不要歇的,早点儿弄完了好回去吧。哎,你晚上想吃什么?昨天煮的猪蹄子还没吃完,我们把它热了?”
      “莫热了吧,随便炒个菜就行了,把猪蹄子留着,桃花还没吃上呢。我明天上街,就多走几步,到她学校去一趟,给她送去。”
      “你明天真的要到街上去呀?”
      “去呀,去给你买条鱼回来,让你补一下!”
      “补什么呀补!有你这份心就行了,鱼不用买了!”
      “那不行,鱼肯定得买!你不是想好几天了吗?哎,你还想吃点什么,我一趟买回来!”
      “这时候呀,我什么也不想吃,就想喝口热茶,我都快渴死了。你说青果回去给我们提茶,怎个儿还没来呢?你也渴得狠了吧?”
      “真的哟,青果是怎个儿还没来的呢,该不会在路上摔跟头吧?”
      栓皮越听越生气。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瞧人家那个亲热体贴劲儿!兴许是哪两口子也在种洋芋?可那女人分明是自己的老婆柳枝。她的声音他太熟悉了,就是用水洗过了他也不得听错。而那男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柱头。他老实巴交的,打了那么多年光棍儿,难道已经结婚了?也不对呀,他们明明还说到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天啦……
      栓皮实在受不了了,血哗的一下冒上头顶,整个身子要炸开。就像自己好端端的一只胳膊,突然间被人活生生拧掉,安到别人身上和别人成了一个整体。没气死,也疼死了。
      他再也蹲不住,噌地站起身来,一石头砸到水里,咚的一声,水花溅了他一脸。他呼地翻过土坎,猛的一脚踢翻路边的石头,石头哗啦啦滚下坡去。
      柳枝听到动静,以为是青果提茶来了,仍然撅着屁股往粪土沟里放洋芋种,也没抬头看,只是埋怨道:
      “青果,叫你回去提个茶,怎个儿去了半天才来呢?”
      栓皮怔在那儿,看老婆胖乎乎的身子,正纳闷儿,她的腰怎么又跟个水桶似的了?又见柱头两腿叉开,骑在黑粪土沟上,正在挥锄掩土。他的前边是刚掩好土的洋芋垄,后边是柳枝放好种的粪土沟,旁边还剩了一堆黑色的粪肥,不远处放着个竹筐子和一个脚背篓,那肯定是从猪圈里背粪肥时用了的。
      柳枝没听见青果应声儿,便直起腰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往水井这边看。她看到有个男人杵在那里,仔细一瞧,分明是他的男人栓皮!她怔了一下,嘴角挤出一声妈呀,接着想说什么,却再也张不开嘴来,嘴巴就像被她做布鞋帮子用的糨子粘住了。突然身子一软,摇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到粪土沟里。
      同时,柱头听到柳枝问青果话,却没人回答,也直起身子来,双手撑着锄头把瞧。他突然看到栓皮冒出来的一刹那,脸红了,又青了,嘴巴张得像个老鼠洞,怎么也合不拢。
      就在柳枝坐下去的时候,栓皮看清了,自己女人的肚子大了,跟生儿子青果前差不多大!
      “狗日的!”栓皮咬牙骂了一句,把个铁疙瘩拳头捏得喀喀响,快步朝地里的两个人走去。
      栓皮狠狠看了柳枝一眼,又狠劲剜着柱头,正要抬着拳头冲过去,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在说话,一咬牙,突然站住了,在心里告诫自己说:“不要脸的,在这儿我才不收拾你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我丢不起这个人,哼,你等着!”然后对柳枝吼道:“回家!”
      柳枝两条腿像灌了铅,抬头看了一眼栓皮,又望了一眼柱头,一只手撑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肚子里的孩子。
      “栓皮!你听我说……”柱头小心地喊了一句,想说点什么。
      “住嘴,没你说话的份儿!”栓皮一个土疙瘩砸在地上,拽着柳枝回家了。
      
      二
      
      回到家,柳枝径直去了灶屋,坐在灶前的椅子上,让青果端了杯热茶去。她怔在那里,歇了好长时间,有了些力气,也渐渐明白了些。“他回来了,栓皮回来了,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她在心里喃喃地重复了好多遍,像说梦话一样,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等到青果来嚷嚷着饿了,她才起身做饭,抽空提着猪食桶,给猪圈里嗷嗷叫着的几头猪送食,摇摆着的身躯从灶屋到堂屋,再到外面的猪圈,将猪食桶里的汤水荡洒了一路。
      栓皮一进屋,就一屁股塌在火塘边的松木椅子上,让儿子青果给他倒了一大杯茶。他捧着城里人喝啤酒用的大玻璃杯,狠狠地望着火塘里喷射的火星子,一边嘶嘶地喝着热茶,一边吭吭地吐着粗气。青果小心地看了一眼父亲,那张皱眉咬牙的脸像生了芽子的洋芋,眼睛圆鼓鼓的,冒着吓人的光。青果突然感到害怕,拔腿往外溜。
      “青果,儿子!”栓皮叫了一声,青果没敢动,站住了。“你到堂屋里把我的包提来!”
      青果顺从地提来了一个旧牛仔包。栓皮吐了一口气,刺啦一下拉开拉链,一架玩具飞机很快就到了儿子手上。
      “喜欢吗?”
      “喜欢!”
      “城里的孩子都玩这样的,我专门给你买的,我要让你也和他们一样!玩去吧!”
      青果抱着飞机出去了。
      栓皮抓起包里的那件绿色防寒服,他特意给柳枝买的,狠命地揉了几把,咬牙撕扯着,没坏,便一把扔到了火里。一股难闻的焦味扑鼻而来,呛得他掉下两滴眼泪,像两颗黄豆挂在鼻翼旁。
      青果睡了以后,栓皮和柳枝才开始说话。
      “你说,你的肚子是怎么回事?”栓皮的话在火药缸里泡了半天,闷声闷气的,却要炸开,劈头就是一句质问。
      “不是明摆着的吗?还问个什么问!”柳枝的话就像晚上没煮熟的饭,生头生脑的,僵硬地顶过去。
      “我的眼睛没瞎,但我就是要你自己给我说清楚!有狗胆子做,没狗胆子说是吧?”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孩子是柱头的。”
      “柱头你狗日的王八蛋,钻老子的空子,看我明天不把你撕了喂狗!”
      “你撕吧,连我也撕了算了!”
      “你怕我不敢!”他的手捏成了个秤砣,真想砸烂那扣在她肚子上的肉锅。
      “我知道你敢,没良心的,你有什么不敢的?”
      “谁没良心?我这些年在外多苦,挣几个钱容易吗?你倒好,在家干不要脸的事!”栓皮说着的时候,往事一幕一幕地闪过,放电影一样,最后定格在偷偷卖肾的事上,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
      “还有脸说,你出去五年,往家里挣了几个钱?要不是那年你妈死了,怕你一次也不得回来,你管我和几个儿的死活了吗?”柳枝说着的时候,想起这些年的艰辛,泥里水里种那么多地,两个孩子上学,伺候多病的婆婆到死,还要受酒鬼毛石头的欺负……心里翻了五味瓶,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现在,我回家了,我挣……,嗨,我真……真没想到!”栓皮想说他挣着大钱了,可他没说,只是狠狠地捶了一下腿。
      “你没想到的多了,要不是柱头好心,帮我们娘儿仨,只怕这个歪歪屋早就被雨淋塌了,剩下几块瓦片子,你还有狗屁的家回来?”柳枝平静了一些,却带着哭腔。
      “好心?好心到你肚子里头去了!狗日的柱头!”栓皮直觉得血往头上涌,又狠狠地骂起来。
      “哼,人是你好我好,他柱头帮了我们那么多,我帮他生个孩子还情,不应该啊?嗯?替你还的人情,你还有脸在那儿埋怨!”柳枝说着时抬高了胸脯,她觉得她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还情?欠他的人情我来还,不要你生个孩子还!他要多少钱,我给他!”栓皮觉得当头挨了一铁锤,吼起来。
      “你好大的口气!钱钱钱,该死的钱,你挣到几个钱了?呜呜,没良心的,家里的账都还没还完呢……”柳枝一手捶在腿上,哭了。
      “我,我挣好……真好……真好他妈的不好想!”栓皮还是忍住,没说挣了好多钱,想哭,停了一下,又吼起来:“柳枝,你给我听好了!明天就给我去医院,把肚子里的那坨肉给我弄干净!”
      他僵坐在那儿喘粗气,真想一火钳砸过去,把她肚子里的那坨野肉砸烂。可他忍住了。他不愿把她打成个三长两短。他得让她自己把那坨该死的肉弄掉,回头再找柱头算账。
      “栓皮,肉都长活了,好歹已经是条人命了,要我把他弄死,作孽啊?不去!”她几乎是哭着说的。肚子里的那个生命好像听到了她的话,踹了她一脚,她的肚子一下蹦得老高。
      “不去,好,不去是吧?要生下来是吧?”
      “都快足月了,不生下来怎么办?”
      “哼哼,生下来,好,那就快点儿生下来,好扔到茅厕里沤肥去!”
      “栓皮,葬命的孽是做不得的,是要短阳寿的!”
      “怕遭报应?迟了!短阳寿才好呢,那是你们自做自受!”
      “你莫诅咒好不好?”
      “怕诅咒就莫做不要脸的事啊!嗯?”
      ……
      
      三
      
      第二天,太阳升到两竹竿高的时候,一家人正在闷头吃饭,栓皮刚夹了一筷子豆豉炒腊肉,听到青果喊他妈。
      “妈,今天哪个送我到学校去呀?”
      “问你爸去!”柳枝横了一眼青果,又看了一眼栓皮,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低头扒拉碗里的饭。
      “上个学你自己不能去,还要人送啊?”栓皮生气地问道。他自己上小学五年级时也住校,二十多里的山路,一周回来一次,一个星期的粮和菜,都是自己用背篓背去的,有谁送了?现在儿子住校,吃的是米,比自己那时背压秤的洋芋轻得多,而且有一大段路都修成了公路,多好走啊,还要人送?真是岂有此理!
      “爸爸,现在哪个没得人送?好多同学都是大人用摩托车接送的。是老师要求家长接送的,是为我们的安全。每次爹接我,还要签字了老师才让我走的。”青果理直气壮地说着。
      “什么?你爹?你哪儿来了个爹?老子才是你爹!”栓皮的血又涌上了脑门,一下子站了起来。
      “不,你是爸爸,不是爹,垭那边屋的柱头才是我爹!”青果犟着说。
      栓皮将碗筷往桌子上一砸,抡起胳膊,“啪”的一声,一巴掌甩过去,打在青果脸上。青果的头晃了一下,眼泪开始转圈圈,他强忍着,委屈地咕哝着:
      “是妈让我和姐姐这么叫的!”
      “你给老子听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许这么叫!你要是再敢这么叫,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栓皮吼道。
      他猛地抬手一扫,桌子上的几个碗呼的掉到地上,喀嚓,碎了两个。那碗他最爱吃的豆豉炒腊肉,也一个趔趄栽到地上,花瓷碗哆嗦着转了几圈,将剩下的一点腊肉撒在地上,又哐当一下立稳了,居然没破,也没翻。
      柳枝望了栓皮一眼,嘴唇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站起身,含着眼泪,一把拉了青果,到灶屋里哭去了。
      栓皮送青果去上学,他坐出租摩托车回来的时候,在公路边上的富来家下了车。
      富来家住在村子的最下头,是个中转站,也是个聊天场。村里的人,要是上街,来去都得路过他家,要是坐出租的摩托车出门,也都是在他家上下车。来去的人,走到他家时,多半要喝口水,歇口气,聊聊天。
      当栓皮从那小野马一样疯跑着的摩托车上跳下来时,他看到富来站在大门口,屋里还有好几个人。
      “栓皮哥,你几时回来的?快坐会儿,喝口茶!”富来一眼认出了栓皮,亲热地招呼着这个同族的远房兄弟。
      “前天!嗬哟,你什么时候砌的新屋啊,这么气派!”栓皮说着时也就到了富来跟前。他从荷包里掏出城里带回来的烟,抽出一支,递给富来。栓皮懂得,从外面回来时带包好烟,逢人递上一支,是瞧得起人家,是客气。否则,太不逗人说了。他随富来走进堂屋,见到石头等好几个人,一面递烟一面打招呼。当他把烟递给石头时,冒着酒气的石头没像别人那样只说个谢字,而是眉毛一扬,把嘴巴裂成个细缝,收集了一脸的讥讽,吊着他那个吊儿郎当的腔,似笑不笑地说了别人想说不敢说的话:
      “咿耶,栓皮,在外头发大财了吧?要不怎个儿舍得不回家呀?你倒真是放得下心哪!哈哈……”
      栓皮一听,分明是话中有话,笑中有意,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痛起来。再看屋里的人,好像个个都在追根究底地瞧着他,但一遇到他的目光,又有些慌张迅速把眼睛挪到别处。栓皮感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空气充满了堂屋,要将他包裹起来,让他不得呼吸。他突然想到自己老婆的肚子,那张在摩托车上被树枝一样的风吹红的脸,刷地变白了……
      栓皮前脚走,石头后脚就跟出来,铁了心要跟他搭伴回家。两人一前一后,用各自的双脚丈量着弯弯的山路。
      开始的时候,石头东扯西拽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栓皮不想理他,可碍于情面,还是闷声闷气地应一句两句的。后来,石头干脆直截了当地掏起心窝子来。
      “栓皮,别人都不敢和你说真话,我们俩可是从小一起在泥塘里滚大的,我得和你实话实说。你的后院起火了,别人早就这么说了,只是没人敢告诉你。”
      栓皮白着的脸刷地又红了。尴尬和气愤巨浪一样盖过头顶,把他打昏了。他咬一下牙,又醒过来,重重地吐了一口粗气,还没来得及应一声,又听石头说道:
      “唉,你说那个柱头,还是人吗?还和你我一块儿滚泥塘长大的呢,趁你不在家,就抢你的枕头!我说话你莫不爱听,人家和你老婆都好了好几年啦。你不晓得,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种地,一起睡觉,比你们两口子还亲热呢。啧啧,现在,他还把你老婆的肚子搞大了!你晓得吧?那柱头还当了你孩子的爹,接送青果上学,还爱管闲事,我儿子就对桃花说了几句,还差点招了他一顿打,什么东西呀他!”
      “莫说了,石头!够了……狗日的柱头!”栓皮喊道。他只觉得热血往头上涌,头要炸了,一句也不想再听下去,也没再吭气,只是低着头在山路上快速地走着。
      石头注意到栓皮捏得紧紧的拳头,得意地笑了一下,在心里狠狠说了一句:
      “狗日的柱头,你就等着挨收拾吧,谁叫你坏了我的好事!”
      
      四
      
      那个夏日,母亲催过三遍,石头才起来吃早饭。他昨天在别人家打牌,半夜过了才回家。
      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到床底下的酒瓶子,对着嘴巴,喝了几大口苞谷白酒。吃早饭的时候,照例是喝了一盅子白酒。趿着鞋出门前,又走到床底下,摸起酒瓶子喝了两口。
      他喜欢喝酒,动不动就抱着酒瓶子寡喝几口,跟吃零食一样。老婆就是因为受不了这个,嫌他喝酒了爱闹事,忍受不了,也劝不住,才和他离婚的。
      石头很喜欢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走路就像踩棉花。他鬼使神差地向栓皮家走去。到栓皮家的路他太熟悉了,儿时就一起串来串去地玩,闭着眼睛都摸得到。
      突然,挑水的柳枝跳进了他的双眼。他梦到过无数次的柳枝!他轻手轻脚地跟在她后面,没有出一点声,生怕出一点响动就把她吓跑了。
      柳枝穿一件翠绿色的短袖,短袖明显有些小了,把个身段子箍得紧紧的,腰部起了好几道褶子。她右肩担着水,右手前左手后地拉着扁担两头吊水桶的棕绳,快步朝前走着。随着交替起伏的脚步,扁担一上一下地颤动,弄得两只胳膊肉感十足地闪动着,白花花的晃着他的眼。他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使劲吞下一口,喉咙里咕咚一声响。
      爬到一段斜坡中间时,柳枝站住了。她把脖子使劲往前一伸,左肩膀往下一斜,右肩膀抬上去,屁股撅着,两只手拉紧桶上的棕绳一转,右肩上的扁担便绕着脖子转了半个圈,移到左肩膀上,后面那只桶跑到前面,而前面那只桶移到了后面。她换肩的样子,活像一只伸长脖子张开翅膀的鹅。当石头看到柳枝的大屁股抖颤了一下,又开始一扭一扭地左右晃动时,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来,一个箭步跟上去。
      就在他的手碰到那团饱满而又柔软的肉时,柳枝拉着后面那只桶绳的手甩过来,啪地打了他一下。她同时扭过头来,一看到是石头,突然拉长脸,没好气地问道:
      “搞什么嘛?”
      “你衣服上,有,有个虫!”情急智生,石头慌忙之中想出了妙招,说出的话却是有点结巴。
      “没安好心的,虫在哪儿啊?”柳枝好像是看破了石头的心事,没好气地追根问底起来了。
      “我扔了,嘿嘿……我来帮你挑吧!”他指着旁边的苞谷地说道。他因为心思被识破,心头压着尴尬,有些紧张,便夸张地扬了扬倒八字眉毛,挑起那双发红的小眼睛,厚嘴巴一张,极力弄出个嘻嘻哈哈的笑脸模样,喉咙里也故意发出嘿嘿的笑声。
      “哼!不用。”她甩了一句,接着一扭一扭地走了。
      他没多勉强,反正他被她拒绝过多次,也习惯了。不过,他依旧跟在她后边,痴痴地看着那扭动的大屁股。在想象中扯掉她的裤子时,他已经咽了无数次口水,走路也更加东倒西歪起来,似乎酒醉得厉害了。
      她把水挑进灶屋。他站在堂屋里。当她将一只桶里的水倒进水缸时,他跳进去,扶住了她提桶的手,嗫嚅地说道:“来,我帮你……”
      “走开,你这个酒醉佬,不稀罕你帮忙!”她生气地说道,声音很干脆,像铁锅铲被扔进了灶上那口大铁锅。
      “柳枝,别装了,栓皮都出去那么长时间了,高竿上的肉解不了猫的馋,干守什么活寡呀……”石头挪开了手,一把将她抱住了。
      “放手!哼,你找错码头了!”
      “装什么呀装,嘿嘿……我晓得你是硬装的,又没人看见……”
      “滚开,不要脸的!”
      一阵扭扯之后,石头没能制服柳枝。他感到莫大的耻辱。小娘们儿,不识抬举的东西,你还以为自己有几两重?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还制不了你!他决定给她点厉害尝尝,呼地冲到堂屋,站在那里,叉起腰,板着那张长脸,振振有词地说道:
      “你搞清楚了,我今天来,是,是和你说山界的!”
      “什么山界?”她一边高声问,一边往屋外的稻场上走。
      “你黄虎湾的那块山应该是我的!”
      “放屁!那是人民政府分给我的!有林权证的。”她知道他是借酒撒疯,无理取闹,便故意把声音说得很大。
      “那你把林权证找给我看看!”他知道她不认识字,故意将她的军。
      “我凭什么找给你看?你有什么资格看我的林权证?”
      “不找是不是?想赖啊?反了你!”他脸一横,手已经扬了起来。
      “想打人啊?你敢!你毛石头灌些子酒撒疯,跑上门来行凶,还有没有王法!”她故意提高了嗓门儿,好让周围的人听见。
      柱头听到吵嚷声赶来了。
      他早就知道石头没安好心,在苞谷地里听到石头说柳枝衣服上有个虫,就悄悄地跟着,又怕被他们看见,走到屋旁的垭口时就停下了。
      柱头也喜欢柳枝,从见她的第一眼就喜欢。别人给他介绍了那么多女人,没有一个顶得上她。他有一手上好的木工手艺,做事踏踏实实的,很老实。宁缺勿滥的道理他懂,他不想凑合。可七拖八拖,一晃年龄就大了。俗话说:“千选万选,选个漏灯盏。”他连个凑合的漏灯盏也没选到,就一直耍着单儿,没结婚。他是独生子,父母的头发都急白了,可他好像并不着急。
      他和栓皮是从小一起滚泥塘玩大的,只好将这种喜欢死死地压在心底。就像他每天晚上在火塘里埋火种一样,将燃着的花栎树杆埋进柴灰里,热烈的火焰熄了,旺旺的火种却没灭。
      他和栓皮很投脾气,平日里两家往来比较多,对柳枝嫂子长嫂子短地叫得亲热,却也没露出什么马脚。栓皮出去打工的时候,托付他帮忙照顾家里,所以,他常帮柳枝做些力气活,栓皮妈病倒在床上,他还帮她翻身,两家也换工做农活,而柳枝找人做农活的时候,常常一下找好几个人帮忙,也没有人看出他的心思。
      有一天,柱头发现石头对柳枝嘻皮笑脸。他知道,石头吊儿郎当的,爱喝酒,不怎么务正业,又离了婚,喜欢混女人,便留着心,用只眼睛看着……
      石头骂骂咧咧地走了,故意把步子踩得东倒西歪,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喝了酒。柱头没急着走,小心地随柳枝进了屋。
      柳枝瘫坐在火塘边的松木椅子上,眼泪苞谷籽一样往下掉,余光里看见善良的柱头站在边上,越发伤心难过起来,把胳膊肘儿架在膝盖上,两只手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柱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管傻站在那儿,看她哭。有好几次,他都想拍一拍她的肩膀,甚至想抱抱她。可他忍住了。这算什么呢?她会怎么想呢?他绝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他也想说些安慰壮胆的话,让她知道有他帮她,可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口水咽了无数次,也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后来,柳枝慢慢止住了哭,擤了鼻涕,又抹了一把眼泪,也没正眼看柱头,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谢谢你,柱头!”
      “莫说了,嫂子!”
      那天,话本来就少的柱头并没说多少话,过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垭口的时候,他只觉得柳枝满是泪水的眼睛还在盯着他,感激的眼神里,满是委屈和求助。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
      
      五
      
      栓皮刚走到屋旁,就看见柱头在自己家。柱头怏怏地垂着头,耷拉着两只胳膊,正要走下稻场,看样子准备离开。柳枝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用手抹着眼睛,好像在哭。
      “柱头,不要脸的,你给我站住!”栓皮不由分说地吼叫道。他没来得及细想,只觉得身子要炸开。
      柱头愣了一下,站住了。
      栓皮公牛一样跑过去,抡起胳膊,对准攻击目标,劈头就是一拳。柱头没有躲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咸浪兜头盖过来,要把他拖到稻场上去。他感到嘴里也有一股咸味,他的牙大概是出血了。他挥动两只胳膊,要努力游出这股大浪一样,抓住了一个什么树桩,才没倒在地上。就在他晃动的时候,栓皮又在他的背上打了两拳,他没回手。很快,他的腿又被栓皮踢了两脚……
      “莫打了!”柳枝大叫一声,往两个男人边上跑,摇来摆去的,像只大企鹅。
      “不要脸的,真是狗子离不得茅厕板,屁大一会儿工夫都离不得了?”栓皮一巴掌打在柳枝脸上。
      柳枝捂着脸,还没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柱头站稳身子,抹了一把嘴巴上的血,一把抓住栓皮的手,恳求地说道:
      “栓皮,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哈哈,偷人的家伙,真是来找我的吗?”栓皮冷笑着,嘴里蹦出的话直愣愣的,刀尖儿一样刺着人。
      “是来找你的,来找你商量事的,可你没回来,就准备改天再来的。”
      柱头说着的时候,又瞟了一眼柳枝,柳枝没说话,还捂着挨了一巴掌的脸,哭着。
      “不要脸的,有什么家伙好商量的?”栓皮咬牙说着,“好,自己找上门来了,免得我去找你!”又是一拳打在柱头脸上。
      “栓皮!”柱头和柳枝同时叫道。
      柱头又想抓住栓皮的手,可是没抓着。柳枝求饶似的望着栓皮,眼泪还在往下掉。
      “不要脸的,好!偷人的家伙!我让你偷!让你偷!”栓皮并没停手。
      他心中的火,通过拳头砸到柱头身上,感觉好多了。柱头的嘴巴流着血,一脸痛苦,可还是没躲,也没还手,一副任他打死也不还手的模样。柱头越是这样栓皮越是觉得这人该打。打,打,我就打死你!
      “栓皮,莫打了!要打死人的!”柳枝一把抱住栓皮的腿,流着泪央求道,“柱头,你隔天再来吧,今天说不好的!”
      “你滚!永远莫登我的门!”栓皮吼道,“你要再登我的门,我就砸断你的腿!”
      “不让我登你的门了?卸磨杀驴的!你出门时托我给你照管家,现在你回来了,用不上我这个长工了,我晓得……”柱头用手揩了一把嘴上的血,闷声闷气地说道。再不说不行了,他栓皮就晓得打,打了这么久,也该打醒气了,也该说说了。为什么不说?不说就好像只有他栓皮才占理,当真还以为人家都理亏了!
      柱头的话,忽然让栓皮冷静下来。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柳枝肚子里的那坨野肉弄掉!光用拳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就是打死柱头,那坨肉还是不得掉。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先忍下这口恶气,好歹先把那坨野肉弄掉再说。
      栓皮向后退了两步,抵靠在搁晾衣杆子的树桩上,奋力压住心头的火,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反复好几次,平静了一些。
      他跟柱头好好商量。两人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好了几十年,柱头这些年帮他撑家,出了不少力,想要多少钱他栓皮都给,但要赶快把孩子打掉,省得以后两家扯不清道不白的。
      柱头闷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句话: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柳枝这个人!”
      来的时候,他是想对栓皮说,等柳枝生下孩子他就抱回家,再也不干扰他们的生活。可栓皮的拳头让他改主意了,他放不下柳枝。他豁出去了,说出了心里的话。
      “做梦!”栓皮喊了一句,一脚跺在地上,又抡起胳膊朝柱头打去。
      他栓皮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婚的。他很清楚,柳枝要是走了,他就再也别想找个女人了,他可不想像石头那样一个人带着孩子过。俗话说,姑娘是菜籽命,落在肥处是肥处,落到薄处是薄处。哪个姑娘家不想落个好点的地方?自家这个地方山大人稀,山坡陡岭的,又没什么钱的来路,一般的女人都不愿意嫁过来,村子里的光棍儿都有好几桌了,要不是那个鸟都不拉屎的老高山上的亲戚给他介绍柳枝,他没准儿也只能打光棍儿呢……
      柱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柳枝靠在稻场边的柴堆上,忍不住哭了。往事像小河里的石头,河水干枯了,石头一下子就直愣愣地凸显出来。
      
      六
      
      那次,石头酒后上门闹事,柱头听到柳枝的吵嚷,跑过来给她壮了胆。可石头并不死心,常常半夜来敲她的门,她一回也没开。后来,村子里就传开了,说柱头和她好上了。
      村子的人,都住在同一座山上,山不转水转,谁不认识谁?消息就像从山顶上滚下去的石头,哗啦哗啦的,谁都听到了它的响声。她觉得有一种尴尬的薄雾罩住了她。很多人见到她时,眼神好像变得有些怪了,而且,不少人看到她都要莫名地笑一下,好像意味深长得很,或者故意说些滑稽的笑话,好像有意掩盖心中的好奇。
      她那次上街回来,到富来家喝口水,堂屋里好几个人正在哈哈笑,一看到她,便突然被蜡浇了一样,僵住,不做声了。大家都被尴尬压着,想说点话调节一下气氛,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有人站起来往杯子里续水,有人干咳两声,有一个人讲了个无聊的笑话,后来,愣头愣脑的二癞子说:“人家吃剩下的,也有人捡了吃,嘿,别人也不贱!”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泼了红辣椒水……
      她知道是石头干的好事,也不分辩。身正不怕影子歪。柱头帮她家不是一天两天了,栓皮在家的时候就帮,栓皮不在的时候也帮。虽然柱头的眼睛里好像有些特殊的东西,可她和柱头清清白白,没什么让人挑得着骨头的地方。要是分辩,不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嘴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爱怎么说,也只能让人家说去,总不能用针线把人家的嘴缝住吧?
      有好一阵子,柱头都没来给她帮忙。也好,免得再给人家嘴巴里的嚼食添佐料。她一个女人家,能背得起多少闲言碎语呢?那样对柱头也不公平,他还没结婚,传出去哪个女人还愿意嫁给他?不过,他对自己是真的好,就像她娘家的哥哥那么好。唉,他是个大好人,是自己连累了他,实在是很对不起他。
      也没人帮柳枝了。
      山里的人家,活忙的时候,一家都是找好几个人帮忙,大家换工做事。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一人顶一人,一天顶一天。却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男人顶男人,女人顶女人,很少打破。
      那次掰苞谷,柳枝去找村里的男人们帮忙背,一连找了好几个人,都推说有事,转不开。
      柳枝明白,没人愿意和她换工做事了。原来人家和她换工,是因为栓皮和人家换的工有多余的,人家把欠她家的工还完了,就不愿再和她换工了。山里的农活,是男人扛硬杠子挑大梁。山区的地都依山就势,这一块那一块地粘在山坡上,没巴掌大一块平的,种啊收的,大多要靠男人两只肩膀背来背去。就说掰苞谷吧,女人只能背着背篓,一垄上一垄下地掰了往背篓里扔,背篓满了,就得倒进竹筐子,筐子满了,那一二百斤一筐地苞谷棒子,是要男人们上坡下岭、嗨呀嗬地背到屋里去的。她家栓皮几年见不到个人影子,没男劳力。她一个女人,只能帮人家薅草、掰苞谷、挖洋芋,而背粪肥、背苞谷、犁地等活儿她是顶不了男人干的。别人帮她背一天苞谷,栓皮何时能帮人家背一天?和她换工划不来!谁愿意明摆着吃亏?头年,还有几家和她换工,也许是碍于情面,或是出于好心,男人帮她干一天,让她一个女人去还一天就行,可现在不行了。而且,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男人不在家,人家的男人要避嫌。就是同情她的,怕也不敢来了。柱头就是下场。
      她伤心地哭,可哭有什么用呢?谁家不是要吃饭?谁家的活轻松?哪家的男人不是累得腰弯背驼呢?
      她想到娘家的哥哥。哥哥是会帮她的,可哥哥家离得好远呢,远在六十多里外的高山上,那一趟只能靠双脚来去的弯弯山路,让他们一年才往来一次。关键是,哥哥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干自己的那些农活都很吃力。
      栓皮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可她们都是指望不上的。姐夫是个瘸子,妹妹被人变相地卖到了远处,相隔几百里路,好几年才回来一趟。
      她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能干的人。她不信她一个大活人还让满坡的苞谷烂在地里了。男人背得起一筐,半筐她柳枝还背不起?她咬紧牙,含着泪,起早贪黑地干着,累死也要争起这口气。
      那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从马鞍子坳背着半筐苞谷回家。她自己掰自己背,一个人干了几天,累得腿都快拖不动了。在爬花栎树林的那段斜坡时,她的两条腿直打晃。她把歇肩用的丁杵当拐杖一样撑着,紧咬着牙,使劲梗着脖子,用力登上那级石头台阶,准备上了台阶就歇口气,用丁杵撑着背架子歇一下肩膀。不知是筐子里的东西太重了,还是她的力气太小了,她没爬上去。腿一软,一个趔趄,来了个嘴啃地。背架子上的竹筐滚了,半筐玉米棒子撒到路边的坡下,这一个那一个的,筐子也像个大球一样滚到坡下去了。
      她趴在地上,委屈和伤心盖住了她,也没翻过身来,眼泪已经掉到地上。这树林子里,一般是不会有什么人的。孤单无助的她,越哭越伤心,哭声渐渐大起来了。
      “柳枝!怎么搞的呀?”她听到柱头在身边喊她,还拉了她一把。
      柱头正在坡下背柴,听到有什么东西滚下坡,又听到有人哭,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事,便跑到路上。
      “柱头!”她转过脸来,觉得柱头像根大树。
      “莫伤心了,唉,你也太苦了!”柱头看到滚了一坡的苞谷棒子,直觉得喉头发紧,憋得说不出话来。
      “呜呜……”她再也控制不住了。
      “莫哭了,我帮你吧!”
      “你帮我有什么好处呢?栓皮又不在,还不了你的工的。呜呜……”
      “要你还什么工啊!我们谁跟谁呢?”
      “村里人都在说我们的闲话!”
      “反正是说了,就让他们说去吧!哼,唾沫淹不死人,活儿可是累得死人的!”
      ……
      从某种意义上说,闲言碎语反倒让柱头打定了主意。打那天开始,他又帮柳枝干活了,柳枝也没拒绝。他干的活越来越多……
      山上的茅草枯了几茬。有一天,柳枝问柱头:
      “你这么帮我,比栓皮对我还好,图个什么呢?我又没法报答你!”
      “真的想报答我?”
      “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人是你好我好,这个道理我还不懂?”
      “那就帮我生个孩子吧,让我也有个后,老了身边好有个人。人亲骨头才香,我也想有个自己的根儿啊!”
      “想有个后?那还不简单!学人家方块,出几千块钱找个女人生一个嘛。”
      “我宁可当孤佬也不学他,找个我不喜欢的女人给我生孩子?那我还耍单儿等到现在?只有你帮生的我才要!”
      “这,怕是,怕是,栓皮,栓皮……”
      “栓皮?他哪年回来你晓得吗?三年多没见人影子了,几个月电话都没得一个哩。这几年我帮他撑着家,什么都做,吃的苦都有卖的吧?真比个长工还苦哩!你帮我生个孩子他不会不同意的,他这个人我晓得,他不愿欠人情。”
      “谁愿意欠人情呢?”
      “再说,我们俩感情这么好,总得留个纪念,是吧?再过几年,要是栓皮回来了,你们的家好好的,落得我一个人没座所,只有孤零零地钻冷被窝,要是有个孩子,我也有个安慰,有个盼头……”
      
      七
      
      柱头走了,栓皮在稻场上立了一会儿,跺了几脚,也就进了屋,一屁股坐到火塘边的松木椅子上,抓起火钳砸到燃着的火里,看着火星子四处蹦着,僵坐在那儿呼呼地喘着粗气。妈的,好个柱头,你还得寸进尺了!想我把柳枝让给你?休想!就是柳枝愿意也没用。不,柳枝怎么会愿意呢?柳枝你是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今天我是失措打了你,可我们结婚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动过你一根手指头?我们俩的关系是不错的呀,你可千万不能一气之下跟了柱头啊,千万不能,千万不能,要不,我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晚上的时候,栓皮决定和柳枝好好谈谈。不好好谈怎么行呢,来硬的怕是真把她撵到柱头那儿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将嗓音调得很有些温和。
      “柳枝,今天我不该打你……这些年,你在家受苦了。我看你的脸好黄啊,是不是累的?”
      柳枝没做声,好像不相信栓皮会这么平静地和自己说话。栓皮接着说:
      “现在,我回来了,我回来就好了,我再也不出门了,我,我挣着钱了!”
      “挣着钱了?你往家里寄了几个钱,你自己不晓得?”
      “真的,我走的时候到邮局寄的,汇款单过几天就到。”
      “是几百,还是一千?”她想起他以前寄回来的汇款单。
      “都不是,是几――万!”栓皮睁大眼睛说着,特意把万字说得很重,说完欣慰地笑了一下,甚至有些得意。
      “几――万?你唬谁呢,上回打电话,你不还说今年运气又不好吗?”她想起几个月前,他把电话打到村长家,捎信儿让她去说的几句话。
      “是真的,我没唬你!打电话以后我就转运了,老祖宗保佑,让我一下子挣了好几万,我们能过好日子了!”
      “哦……嗯?你说什么?你一下子挣了好几万?”柳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呀,不过好不容易,差点儿就没挣到手!”他想起卖肾前那一系列的化验,谢天谢地,都合格了,他的肾才“捐”出去。国家的法律规定,买卖肾脏是违法的,他和买肾的人约定,说是亲人捐肾而不是卖肾。
      “怎么可能呢?你该不是歪路子来的钱吧?”
      “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靠力气挣钱,每分钱都是干净的。”
      “难道是捡的?”
      “什么捡的,我正儿八经挣的,费了好大的功夫哩,我跑了好多家医院,被撵了好多回,才找到一个人要我……”他差点说才有个人要他的肾,可他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想起卖肾的艰难,有点难过起来。
      “你不是说在盖楼的吗?怎么跑到医院去了?”
      “我是在盖楼,可盖楼挣不到钱哪,有几年都没接到工资,拿的白条,白苦了,后来我听说……嗨!我,我……”
      “你什么你?直巴点儿!想瞒我就算了!”
      “好吧,我说,我,我把腰子卖了!”
      “什么?把腰子卖了?你不想活命了!啊?”她突然难过起来。老人们说,人的腰子和心脏一样有用,那是能卖的东西吗?栓皮你怎么这么傻呢?
      “莫害怕,一个人有两个腰子,只要一个就行了,另一个是多余的,留着也没用,能换成大钱,为什么还留着吃闲饭呢……”栓皮一口气讲了他如何得知肾可以卖钱,又如何偷偷在那么多家医院里打听,又如何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买肾的人,最后又如何做的手术……
      柳枝越听越难过,到后来,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栓皮,你怎么受得住呢?摘你腰子的时候一定很疼吧?现在还疼吗?”
      “摘的时候打麻药了,不疼,早就不疼了。唉,要是我早点把腰子卖了就好了,我们就不会这么苦了。”
      “呜呜,都是因为家里要钱,你说老天爷怎么就不长个眼睛呢?让我们尽是用钱的路却没来钱的路。栓皮,我,我对不住你!……”
      “我也对不住你,唉,什么也别说了,现在我们有钱了,能过好日子了……呃,快点去把那坨肉弄掉吧……”
      “迟了,栓皮,迟了!都是条命了!”
      “迟什么迟?难道你真的要留下那坨肉,永远也跟人家扯不清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哟,肚子好疼!”
      ……
      柳枝生了,是个男孩。
      很快,村子里就传开了,说柳枝生下的孩子没多久就死了,而在同一天晚上,柱头妈在门前捡到一个男孩,是用背篓装着靠在大门边上的,小被子里还塞了十元钱。
      “我半夜听到有个小儿哭,开始还以为是做梦呢,后来起来开门一看,背篓里装着个孩子……”柱头妈逢人就说。
      “好好好,这下您老人家也有孙子了!请客请客……”听到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也没有说破,只是嗯啊哈地打着圆场。
      
      八
      
      柱头家请客的那天,柳枝病倒了。
      栓皮跑到七八里路外的村委会,把诊所的医生找来。医生说,这病我没能力治,赶紧上医院吧。
      到了镇医院,化验了血和尿,老医生直接就让柳枝住院了,对犹豫不决的栓皮和柳枝说:
      “你们两口子就莫犹豫了,她病得很重的,不马上住院不行!”
      “我一直没得过什么病,一年连感冒都少,这也就是脸和腿脚肿,人没什么力气,还会是个什么要住院的病呢?”柳枝疑惑不解地问道。她原以为肿是怀着孩子闹的,没想到孩子生了也不消肿,而且人越来越没力气,整天昏昏沉沉的。
      “嗨,也不是什么治不了的病,但不治肯定不行!”
      “到底是什么病啊,您就直巴点儿说吧!”柳枝有些急了。
      “是你的腰子,你的腰子有毛病了。听说过肾移植吗?也就是换腰子。”
      “啊,我的腰子!天哪……”柳枝一下子就软了。
      她听栓皮讲过,得了腰子病的人,到了尾上,如果不换新腰子,要用机器洗血才能活命。栓皮的腰子就是卖给一个用机器洗血的人了。
      栓皮一下子也蒙了。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他在大医院血液净化中心看到的场景。好多人躺在床上,每个人旁边放着一架恐怖的洗血机器,管子接到人的胳膊上,血从胳膊流到机器里去洗,机器嗡嗡地响着,鲜红的血在管子里流转,真是吓得死人。
      他好像看到柳枝也躺在一张床上洗血,突然打了一个冷战,赶紧拉了一把坐在身边的柳枝……
      柳枝转到两百多里外的县医院去了,她得的是尿毒症。
      她需要换肾,换肾前每周要做三次透析。换肾,先得在医院的泌尿外科登记,等待本就稀少的肾源,除非有亲人愿意捐肾,而且还要配型成功,否则等上一年半载一点儿也不稀奇。不过,这些柳枝并不知道,栓皮是单独和医生沟通的。
      栓皮把柳枝推进血透室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护士在她的大腿上扎动脉血管时,她都没感觉到疼。当鲜红的血液在她的身子和机器之间流动时,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栓皮坐在外面等着,眼泪总在眼睛里转圈圈。他捶了自己一拳,在心里悲伤地问自己,老天爷怎么这么爱捉弄人呢?他们好不容易有钱了,老婆却得了这个要命的病,这不是成心不让他们过好日子吗?
      开始的时候,栓皮十分地恨自己,恨自己把肾卖了,否则,他就可以把自己的肾给柳枝,那比换死人的肾好多了。关键是能省一大笔钱,换个尸肾,怎么也得七八万元,要是用他的肾,大概三四万就差不多了。可后来,他想到自己的肾和柳枝不一定能配上型,就开始庆幸把肾卖了。要不然,哪来的钱给柳枝看病?就是把老屋卖了也没几个钱,说不定她就只能在床上等死。现在,每透析一次,就要将近五百元,一个星期就要一千多,加上其他的开销,钱真是比水管子里的水流得还快。
      医生建议给柳枝做瘘管。年轻的医生来给柳枝做工作的时候,栓皮出去买东西还没回来。柳枝一听要把她胳膊上的动脉和静脉血管打通,急了。
      “什么?给我把血管打通,还回不去了,那怎么行?”
      “这是为你好,免得你透析时疼,要是不做瘘,每次都得扎动脉血管,很疼的,你一个星期要透析三次,不做瘘你怎么受得了呢?”
      “一个星期要透析三回?”她伸长了舌头,首先想到自己还得住在县医院,一下子回不了家。镇医院做不了透析,她是知道的。可老在县医院里住着哪是个事呢?哪花得起那个钱啊?
      “对呀!”
      “那透一次要好多钱?”她没办法不想到钱,这一回住院,已经花了很多钱,都是栓皮卖肾的钱啊!
      “四百多呀,你不知道吗?”年轻的医生觉得有些奇怪。他哪里知道,这些栓皮都瞒着柳枝。柳枝一听就傻了,闷在心里一算,一个星期光透析就要一千多!还有吃住等其他别的开销呢,妈呀!她觉得天一下子塌了好大一块。
      “我不晓得,医生,那,那我要透析多长时间?”
      “一直到换肾呗。”
      “换肾?你是说,我要换腰子?”她的嘴巴一直张着,合不拢了。换个腰子得多少钱?不用问,只说栓皮一个腰子卖了八万元,就知道得八万以上了。买别人的腰子,要钱,医院给你换上,要钱……钱钱钱,都是钱,而且都是砸得死人的大钱哪!栓皮卖腰子的钱已经花了那么多,再从哪儿能凑那么大一笔钱呢?就是把亲戚朋友都借光了,恐怕也只凑得到个零头。老天爷!换腰子,是想都不要想的了。
      “对,不过换肾得等蛮长时间,肾源不是说有就有的。要是不换也行,就一直透析。”
      “那换了腰子就不用透析了?”透析多贵!而且还得住在县城里透析,有家不能回,栓皮卖腰子的钱还禁得起她透析多久啊?
      “当然不用了,不过一直得吃排异药。”
      “排异药?干什么用的?”
      “也叫免疫抑制剂,主要是防止移植后产生排异反应,这么说吧,就是让你的身体接受人家的肾。”
      “那药贵不贵?”
      “跟米一样,看你是吃好的还是差的了,好的当然很贵,不过,差的也不便宜,第一年怎么也得好几万吧……”
      “好几万?妈呀,好几万!好几万……”柳枝机械地重复着,一脸茫然,好像不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
      柳枝知道,自己得的病,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大病,一辈子也好不了了。要保命,就得花大钱,恐怕只有满满一棺材的钱,才能将自己从棺材里拖出来。现在全靠栓皮卖肾的钱撑着,还能撑多久呢?那笔钱用完了又怎么办呢?家里一年苦到头,种苞谷、喂猪卖,最多能落下二三千元,又能管多大用啊?几个孩子又怎么办呢……老天爷,怎么让自己得这么个治不起的病啊?
      柱头来看柳枝,他要把自己的一个肾给她。在柳枝的疾病面前,两个男人只剩下同样的心愿,那就是为柳枝治病。可是,配型没有成功,不能移植。
      还得一边透析,一边等待稀少的肾源。
      柳枝死活不治疗了,坚决不再透析,执意要回家,谁说都没有用,已经三天不吃东西了。现在,她要做一件唯一能做的大事,就是不拖累那个禁不起拖累的家……
      柳枝出院回家了。上山的时候,栓皮和柱头抬着她,月亮照在弯弯的山路上,霜一样。不知哪家死了人,噼噼啪啪地放着鞭炮,呜啦呜啦地吹着唢呐。突然,传来几个男人高腔俚调的丧歌声,一人叫歌,二三人应和:
      人生命尽总难逃,
      纵有精神也不牢;
      犹如梅花遭雷打,
      恰似嫩花被风摇……
      栓皮悄悄地哭着,柱头的喉头发硬,柳枝却微微地笑了,笑出了两行眼泪。
      
      责任编辑 哈 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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