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打电话回家，母亲告诉我，最近村子里来了不少背着背包拿着相机的人，成天在村里转悠，一个劲地给房前屋后的木子树照相。父亲在邻居家喝高了，接过话筒一个劲催我回家。父亲说，屋后的那几棵木子树我没让他们照，等着你回家照呢，再不回来，木子树的叶子都快要掉光了！
木子树是老家人对乌桕的别称。大概是从三年前开始，每年一到深秋，家乡的村口就会不约而同地出现许多陌生人，废寝忘食地对着乌桕树拍个不停，然后便在网上晒那些自鸣得意的作品。这倒满足了我这样远离家乡的人欣赏红叶的渴盼：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看到老家那一幅幅醉人心魄的红叶美景，镜头中甚至还会出现自己熟悉的小溪、老屋和熟人的身影，心与老家的距离立刻拉近了很多。
老家在大别山腹地的岳西县，村子位于县里最西部的鄂皖交界处，是一个平日里见不到陌生人的偏僻山村。在村子里的房前屋后，溪边田埂，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尤其以乌桕居多。乌桕树的树干呈深黑色，通体皴裂，即便是在春天，也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味道。秋天是乌桕树最具魅力的季节，秋风一起，树叶便开始变黄，然后由黄变红，最后遍体通红，远远望去，如同火焰一般，煞是绚烂。
家乡的秋天，是一个斑斓的世界。房前屋后红彤彤的牛卵柿、漫山遍野金灿灿的野菊花，还有三角枫、鸡爪槭以及叫不上名称的灌木，构成了我记忆中最灿烂的色彩。记得小时候，村里的乌桕树比现在多，比现在茂盛，在我们小孩眼里，最感兴趣的是乌桕树的红叶。那时还是大集体，秋收的时候，大人在一起割稻、打场、分粮食，孩子们便在一起玩耍。由于没有什么可玩的玩具，小伙伴们就地取材，从树上摘下乌桕树叶，把叶柄部分绕成圆环状的结，然后再拿另外一片红叶从圆环中穿过去，打成结，不一会，就能串起一大串红叶来。小伙伴用树枝挑起红叶串当红旗，玩起打游击的游戏。
乌桕树叶红了的时节，家乡明净的天空中，还会出现成群的大雁，不时能听到大雁的嘶鸣，大雁成为这个季节里大山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也成为我们小孩心中不解的谜团：这么多的鸟儿，他们从哪里飞来，又会飞到哪里去呢？父亲告诉我，大雁有两个家，秋天的大雁飞到南方的家中，等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他们又会飞回北方的家中。那时的我们，对家几乎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大雁忙忙碌碌的迁徙，对一个懵懂未开的少年来说，实在体会不出其中的滋味。
慢慢过了摘乌桕叶玩游戏的年龄，小伙伴们忙着各自的事情，大家对红叶也失去了最初的兴趣，但我还是最喜欢秋天那种纯净明朗的感觉。秋天的早晨，不上学的时候，我总会带上自家的老黄牛，一大早就跑到稻田里去。山村此时还笼罩在薄薄的轻雾中，山岚、河流、乌桕树都在伸着懒腰，准备在晨曦中缓缓醒来。水稻田里，稻谷早已经收割完毕，码成了稻谷堆。稻田已经干透了，裸露的稻茬，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齐刷刷地长出许多嫩绿的新苗，在凉飕飕的早晨散发出幽幽的清香。牛儿喘着粗气吃着田垄里的稻茬新苗，而我则会爬上乌桕树，坐在树杈上悠然自得地看小人书。
秋天也是父亲最为清闲的日子，稻子收割完了，颗粒归仓。没有多少农活需要打理，父亲倒显得百无聊赖，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到处闲逛。遇上了村里的闲人，沉默寡言的父亲不怎么说话，寒暄几句，又四处埋头转悠。等到炊烟四起的时候，父亲会吆喝我一起回家吃饭。
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学校离家只有三公里，但每天都得寄宿，上早晚自习。离开了家，离开了父母，每天还得自己打理生活，对于十二三岁的我来说，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上学的劲头怎么也提不起来。到后来，我宁愿在家放牛玩耍，甚至不惜装装病，逃逃课，也不愿到学校去。进校时候的全乡第一，一下子滑到了二十几名。我告诉父亲，我只想在家干干农活，学个木匠之类的手艺，不想离开家，寄宿在学校里。
父亲对我的选择没有任何评价，在一个秋天的早晨，父亲告诉我，水稻田要犁田了，我不用上学，可以去试试犁田。父亲光着脚丫，很认真地为我做了示范。我也尝试着脱下鞋子，稻田里那种冰凉刺骨的感觉一下子袭满我全身。我忍受着冰凉，抱着十分的热情，套上了木辕犁，拿起了竹梢做的鞭子，试着犁起了田。但往日十分听话的老黄牛，怎么都不肯往前走，拿着竹梢抽下去，它却拖着木辕犁拼命地往前冲。半个小时下来，我累得大汗淋漓，却一无所获。
父亲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农活很好干？我没敢点头。
你觉得我累不累呢？我没有说话。
父亲问我，你去不去上学？不上学就在家和我干农活。
我依然沉默。
父亲突然狠狠地抽了我一竹梢：你到底是想在家干活，还是去学校上课？你以为当个农民那么容易么？
这是父亲平生第一次对我发火，也是仅有的一次。我虽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但火辣辣的竹梢印痕还是让我乖乖地回到了教室。从那以后，父亲期望的眼神总会不时出现在我脑海中，这也成为我上学的唯一动力。从那一天开始，我发誓，无论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要走出大山，不再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就这样，我拼命学习，离开了家乡，成了城里人。但无论在哪里，想家的念头，就像大雁一样，在家乡和城市之间来回迁徙。
即便是在这样的秋天，我的身心依然沉醉于家乡无边的秋色中。上班或者回家，我总是下意识地打开网络上的家乡论坛，欣赏家乡的红叶图片，看看老家的变化，去了解哪怕一丁点关于家乡的信息。我甚至会骄傲地告诉同事，某张照片上的那棵乌桕树离我家只有几百米之类的事情。
往往在这个时候，我也会想起，在秋天的田野里，在那个带着些许寒意的早晨，父亲给我上的人生第一课。只是对当初自己的选择，我至今依然耿耿于怀。
父亲，下辈子做你的儿子，你再拿竹梢抽我，我也会守着那些乌桕树，永远留在你的身边。每天的思念，像大雁一样迁徙，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