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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年书(1968~1975)】 战国纪年的书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19-01-25 05:56:33 点击:

      1968年      1   顺利与我小学同桌。他家住在我家后面约八十米远的西北角。二年级开始,每天上学他都要经过我家门前叫我一道走。我们从上林村走到泽前村中心小学去上学。他背的是他母亲缝的蓝色书包,他的书包比我的书包的长度要长许多,他人也比我长出一截,这样他的书包的长度在我看来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另一个同学,人比我胖,而他的书包也恰恰比我的要宽,这在我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这一年,上林村与泽前村之间的一百米开阔的土地,被石头路隔成了东西两半,东边的种番薯,西边的种小麦。上学或放学的路上,我最喜欢的是往小麦地里撒尿,顺利最喜欢的却是往番薯地里撒尿。有时两人背对着同时愉快地撒。有时,清风会把温暖的尿液吹弯吹散,甚至吹到我们的脸上。这时,顺利就会哈哈大笑,说,哎呀呀,哎呀呀,尿吹到了脸上了!有时我们会认准先前撒过的地方再接着撒,有时就随便乱撒一气。到了暮春的时候,路边有几个地方的小麦长势比旁边的小麦要高,结的穗也沉许多。等到小麦快收割时,我与顺利就钻到了麦地里,猫着腰前进,让麦芒刺得脸上发痒发红。
      
      2
      有一天与几个伙伴在麦地里,猫了一会儿腰,刚站直身子,就看到了远远走过去一队绿衣服的队伍,他们的衣服绿色与我的衣服绿色一个样。队伍打着红旗,在高路上走,向着白溪街方向走。
      红旗有好几面,有大有小。大的旗帜由走在最前头的一个人双手擎着。风吹过来,红旗由前向后展开来,人走动,红旗飘动。这风是从海上吹过来的,我们吸着的时候,感到了风的一丝凉意,风打在脸上,脸有点凉。风从鼻孔里进去,鼻孔里也一样的凉,先是鼻腔里凉了起来,继而觉得喉咙也凉了起来。我们吞下的风让肚子也有点凉了起来。我们讲出的话,有部分被吹走,声音由此小了许多,只听着轻轻的拂拂的风的声音。
      红旗的飘动,让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队走着的人。我想从中认出有没有父母及上林村的人,但是我看不真切,我问顺利,顺利也说看不清楚队伍里的人。我们都还很小,小学二年级。但是我们对红旗很感兴趣,小学一年级课本里的第一课,就画有一面五星红旗。对于乡村的孩子,红旗的几何图形与鲜艳的颜色让我们兴奋。当我们这时看到扛着红旗的队伍,看到这么多面红旗在迎风飘动着,我们的心也仿佛飘动了起来。
      顺利说,我们要唱歌么?我说,唱什么歌?顺利说,我记不得歌名,我也只会唱前面几句。我说,你唱唱看。顺利说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革命歌声多么嘹亮。唱了这两句,顺利唱不下去了,他记不住后面的歌词。我接着唱,歌唱我们社会主义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接着我也记不住歌词也唱不下去了。但是,我们看队伍走远,看着红旗也渐渐地远去。
      
      3
      春天的时候,天气总是灰蒙蒙的。我们上学时经过田坎走来走去的感觉并不好。
      学校里的许多同学穿上了草绿色的仿军装,上装与裤子一套同时穿上。穿上一套仿军装的同学很神气地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有的同学甚至还把皮带系在了绿衣服的外面。过了些日子,学校里要发一个红色的菱形臂章。我们在别的学校的学生那里看到过这种臂章,上面写有“红小兵”三个字。地主与富农的子女是不发臂章的。我们班里有一个是地主儿子,他没有发到红小兵的臂章。四年级的三哥他们都早已经发到了红小兵的臂章。
      虽然我们班里的臂章马上就要发下来了,但是我的心情并不太好,原因是天气不好,老下雨,一走出门就得忍受滴滴答答的雨水,而这些雨水打在身上时,尿意就会无端地袭来。而且赤脚踩在村路上的感觉很滑腻,一脚踩下去,混合了牛粪的稀泥会从脚趾缝间钻上来。湿度持续的日子,去学校的泥路会发热发臭。
      
      1969
      
      1
      泽前小学前的大操场有一天被一个同学挖了一个小坑。
      后来又有另一个同学把这个坑挖大了。
      后来再一个同学再把这个坑又挖大了。
      渐渐地,这个坑就越来越大了。
      有一天,有许多个同学一起把这个坑继续挖大。那一天,我也参与了挖坑运动。挖出的泥巴很细腻,也很粘,挖过了泥的双手伸出像是魔鬼的爪子,从双手到小臂都是乌黑的泥巴。这个坑挖得很大,几个同学可以在里面玩扔泥巴游戏。过了两天,下雨了,下大雨。这个大坑里灌满了水。有一个一年级的同学掉到了这个水坑里。等她爬出来时,旁边的好几个她的同学都大哭起来。星期五下午劳动课,我们全班被派去掏干水坑里的水,再挖回边上的土填回坑里去。有个姓阮的副校长从旁边走过,他个子很高,一米九○,差不多是我们的两个人接起来这么高。他穿着一件灰蓝色对襟中式上装,左胸口别着一枚长方形的白底红字的纪念章,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头像与“为人民服务”的书写体字样。
      我们看着他走远,消失在操场的尽头。我突然发了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2
      大哥在雁荡中学读初中三年级。春天里我们去的时候,大哥正在与他的另一个同学说笑。大哥的笑声很响亮,他的那个同学坐在格子铺的下铺听他说话。大哥带我们在他们的学校操场上转了一圈,看了操场上的篮球场,看了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他的同学。等我们回到了大哥他们的宿舍跟前,他的一个同学拿了好几个灯泡,把电灯灯头拧掉,然后在水泥板上磨出一个小洞,他做这事做得很认真。大哥就过去帮忙磨。等每一个灯泡都磨出一个小洞,就打开水龙头,冲小洞里灌水。慢慢地,几个灯泡都灌满了水。大哥的同学与大哥一起,拿起沉甸甸的灯泡,一个一个地往一面墙上扔过去。灯泡打在墙上,沉闷地炸开,墙上留下放射状的水迹。很快就扔完了灯泡。扔完了灯泡的他们显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墙上的水迹也很快地淡去了。
      冬天到来,大哥初中毕业去当兵。走的那天,我与三哥一起到街上乘军车到大哥他们的学校,大哥那批参军的青年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我差点认不出大哥来。很快地,他们唱起歌:“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一边唱着歌一边上车出发,离开了白溪去向更远的另一个不为我所知的地方。临走时,大哥告诉我,在家里的衣柜底层,有一本软面小笔记本送给我。我回到家找出了这本笔记本,郑重其事地在封面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心里黯然。
      
      3
      村里请了白溪小学的一个语文老师,来为村公所的一面已经用白石灰刷白了的墙上写林彪的语录:“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这几个字体是林彪的手写体,语文老师先用铅笔描出空心稿,再用红色广告颜料一笔一笔地填出来。
      冬天到来的时候,伙伴们经常靠在这面墙下晒太阳。这些红色的大字明晃晃地悬在头顶。
      慢慢地,就伸手去摸最底下的几个大红字,一摸,手指肚就红了。越这样,越喜欢摸。林彪的这几句话是竖写的,处在这面墙最下方的是这么四个字:“的”“话”“示”“彪”。慢慢地,这四个字在这个冬天还没过完时,就被摸得掉了色,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字形。而我们的手指肚,基本都处于红红的状态。后来村里又叫人把这几个字描了一遍,但已经是很难看了。
      
      1970
      
      1
      二姐参加村里宣传队,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二姐唱得很好听,把自己唱出了眼泪,把底下的一部分村民也听出了眼泪。接着是一拨人跳“忠字舞”――“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噔!”齐刷刷地向左上方伸出双臂。后台的鼓点乱打。演完了,底下有人问,刚才谁唱“天上布满星”?有人说,某某人的女儿。原先问的那人说,好听!   
      2
      秋天几个村子的渔船开到远海去敲鱼,每一条船上的数个渔民一齐用力地用粗木大棒狠狠地敲击船帮,“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强大的声波传到深海里,把鱼群敲晕,浮起来,渔民们就用网兜捞到船舱里。这些远海敲鱼的渔船返回到泽前埠头,停靠在那里出售敲来的黄鱼,消息传到村里,许多村民挑起空箩筐去买黄鱼。敲上来的黄鱼不大,都只二三两以内。母亲与二姐也挑着箩筐赶到码头买黄鱼,每斤五分,三块五毛买了七十斤,母亲与二姐各挑着三十五斤的黄鱼回家。到家时,二姐流着泪,三十五斤的担子太沉了!把十四岁的二姐挑哭了。母亲选出一桶最大的鱼洗净,煮了,每人分到一大碗。每人都在自己碗里的鱼冻上划上记号,每次吃过后再小心地放进菜橱里。其余的黄鱼腌的腌,晒的晒,留着以后吃。这次每人的一碗鱼弟弟吃得最快,三天就吃完了。三哥吃得最节省,一直吃了一个星期还没吃完。
      
      3
      生产队里开小会,母亲把我也带了去。
      开会有大队长、会计、支部书记、妇女主任、各小队长。
      大队长是我家邻居,他披着褪了色的蓝卡其布中山装。读语录的是村小学代课教师。参加会议的人每人拿着一本语录本。母亲的语录本由我拿着。语录本的红色塑料封皮凉凉的,手指肚在上面滑不动,很黏滞。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经在家里的床上。听到外面灶膛的拉风箱的声音,村班子在我家做夜宵吃。
      第二天一早,母亲从菜橱里端出一大盆炒粉干给我们吃。这是夜里大伙吃剩下的。我还是觉得很好吃,因为我们将近一个多月没吃到好吃的东西了。
      
      1971
      
      1
      天没放亮就起床。
      我、母亲、二姐,跟着父亲到白溪车站乘车。
      汽车经过下塘、朴头、石陈跳头、清江,到虹桥时天已经大亮。这次是要去另一个县份――泰顺县。车子继续经过乐清、柳市、白象、乌牛、港头。
      下车后,挤过很多的人赶上去温州的轮渡。第一次在远远的这边看到远远的那边的温州城。轮渡一声汽笛之后开了出去。起伏晃动的轮渡让我很不开心。轮渡上很多卖五香豆腐干的。母亲买了一串给我。吃五香豆腐干抵消了我对轮渡的不开心。晚上住在温州市做皮鞋卖的亲戚家里。亲戚家里有一个手枪皮套似的牛皮语录套,还有一个昏黄的十五瓦的电灯。半夜醒来,我偷偷起来拉几下开关绳,看看灯的突然亮灭。
      第二天天没亮,父亲领我们到南站乘车。汽车开出市区,一站一站地经过南白象、塘下、瑞安、平阳、钱仓、灵溪、桥墩。车过桥墩,就开始进入山区了。这时我想起温州亲戚送我的牛皮语录套,牛皮颗粒对手掌的摩擦,抵消了昏昏欲睡的长途车的沉闷,使得我的心里很放松,由此偷偷地高兴。
      汽车到达泰顺泗溪已经晚上六点。泗溪是这次的公路行程终点站,从泗溪去红星林场有三十里曲折的山路。
      父亲在泗溪镇指向黑暗中的东北方说,明天我们中午就可以到那里了。
      
      2
      红星小学是复式班。教师姓张,近视眼,温州“知青”。
      上课的学生还有附近村的孩子,甘竹村两个,古园村一个。
      红星林场的红星小学只有一个教室四个年级。五年级空缺。四年级只有我一人。另两个林场附近甘竹村来的比我大的同学读二年级。
      一年级的在读――农民种地,工人做工,解放军叔叔保卫祖国。二年级的在读――贫农张大爷,身上有块疤;大爷告诉我,这是仇恨疤;想起解放前,干活地主家,吃的猪狗食,还挨打和骂。三年级在读――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摸清土地底细,合理利用土地;土地深耕有三好,保水灭虫又除草;粪是庄稼宝,缺它长不好;积肥好积粮,肥多粮满仓;水库是个宝,抗旱又防涝;要想干活巧,使用新农具,省工产量高;地尽其利收益大,合理密植多打粮。我在读课本扉页――我们的教育方针,是要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得到全面发展,成为有社会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工、学农,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统治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进行下去了。
      我们在海拔八百米高的山上小学一遍又一遍地高声朗读。老师反复纠正我的普通话发音。
      
      3
      第一次参加林场劳动是上山采茶叶。成年劳力参加的都是扛锄头或带镰刀的活。我算半小劳力,跟了妇女们采茶叶。采茶的妇女们有的很好看,有的很难看。好几座山都有茶园。茶园顺着山势而上,更陡处就石头驳坎保持水土。一眼望去,茶叶茶叶茶叶。采茶时节经常大雾弥漫。隔几步就不见人影却能听到她们的说话声。刚到茶园时,空空的竹篓里有水滴落的声音;水滴从树上落下到竹篓底,有时清脆有时沉闷。在雾中,妇女们的声音沾了水汽,好听。我是第一次与这么一大群妇女在一起。基本是两人一垄,站在两边面对面采,从垄头采到垄尾,再转过另一垄再从垄头采到垄尾。采到一丘茶园,这一丘都是老茶树,茶树比别的都高,我个子不高站在这边看不到另一边。慢慢地,大家离得比较开,那些中年妇女说话的声音很响亮,她们最爱说性话题,把性也说得很响亮。对性,我已经遗过精,却仍然半懂不懂。隔着一行茶树的对面的妇女突然看不到了,也没有了说话声。这时传来了小解的声音。这声音扩散开来,开阔而响亮,缓慢而悠长。过了一会,她又在我对面开始了采茶。
      
      4
      一个比我大五岁的男孩,他是林场一个老职工的养子。
      在采茶时他是最大的男性。早熟、调皮、聪明,他令妇女讨厌。他采茶很不用心,一天下来采的青茶量只有我的三分之二。他已经很满足。他的个头已经比妇女高出许多。有次一起解手时我看到他的生殖器已是成人模样。他最喜欢妇女讲性话题。但是他一来,妇女们就停止不讲。他只得偷偷地接近正在讲得起劲的妇女们。他突然哈哈大笑,还用右手的食指往握成空拳模样的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构成的空圈里来回插。妇女们开始骂他――狗生的,巴毛,有娘养没娘教,摔山的,走路掉山坑。他哈哈大笑,一副大人的做派。他一直跟在妇女们的后面,双眼发直,盯着她们死命看。走在前面的妇女有时觉得后面有一双眼睛,一回头,看见是他,又骂开――狗生的,巴毛,有娘养没娘教,摔山的,走路掉山坑。有次我听到对面山坡上的茶园里传来妇女们的骂声,很响亮――狗生的!巴毛!有娘养没娘教!摔山的!走路掉山坑!骂声回荡在浓雾弥漫的山谷。
      从妇女们嬉笑着的骂声中,从妇女们的性话题里,我渐渐地知道了男女之间的性事。她们把性事叫“相弄”。她们把小男孩的阳具叫“螺碧”或“螺碧给”,发轻声,上声,没有负担,表情轻松愉快;把成人的阳具发音为“傩”或“傩”者,去声,发音浑浊,有一点点小障碍,有一点点的狠。当妇女发“傩”的音时,如果对着她们的表情看,能看到她们内心的愉悦。她们有时会评论某一大人的具体的傩,有时会详细地描述性事的细节。
      
      1972
      
      1
      有天我在林场小操场上玩的时候,走来了一个穿中式蓝棉袄的人,他问我,你要不要到上寮小学读书?我说,不去。
      后来他找到了我父亲。
      他走了之后,父亲说,你到上寮村去读书,那里有五年级。我说,我不去。父亲很威严,说,去!第二天,我就跟了父亲去了。从林场出发,翻过一座山,上山下山,七八里路。学校在一幢木楼上,就一个大房间。林老师就是昨天叫住我的那个穿蓝棉袄的男人。一楼是牛圈,白天空着,一到傍晚,牛就一头接一头地回到了圈中。牛的“哞”叫声一声一声地从木楼板下面传上来。我仍然是最高年级,五年级只我一人。有几个二三年级的学生已经是成人了,劳动课时他们能挑很重的担子。中午,林老师跨腿坐在木凳上,在凳的一头夹了干烟叶,凳子下放了一个竹扁,用锋利的镰刀一下一下地切烟丝,金黄的烟丝落在竹扁上,到了下午第一节课之前,已经极缓慢地堆成了一小堆。林老师坐在我的正对面,我桌子上放着一张白纸,林老师倒着给我写字,写出的字在他方向是倒着的,在我这方向是正的。他倒着写字给我上了第一课。   在教室的木板壁上,贴着红色招贴画,上面是嘉兴南堡大队大洪水过后战天斗地的情节。我对画面上的拖拉机入迷,它复杂的机械传动结构震慑了我。
      
      2
      下半年弟弟从老家乐清来到了泰顺,跟我一起到上寮村小学读书,他读三年级。来去的山路上两个人一起走。有时在大雾中走路,有时在大雨中走路。有次回家,大雾,走路时前后的距离拉开了十来米,互相看不见,弟弟慌张起来,哭着喊我,声音从雾里传来。等弟弟追上我时,我俩的衣裳全被浓雾打湿了。天比平时早暗,我打开了手电筒,只照出面前一点点的路面。我们都怕了起来,加快了脚步。裤脚拂动灌木的声音,林中滴水的声音,山间小兽的叫声,这一切都在不断地催快着我俩的脚步。
      
      3
      暑假到了。
      林场里安装了广播。
      广播室由一个“知青”管理。我去广播室看唱片。所有唱片都是半透明的塑料唱片,中国唱片社出品。最多的是红色塑料唱片,少量的是绿色与蓝色的。《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白毛女》《红色娘子军》《海港》《杜鹃山》《语录歌》《战地新歌》。“知青”们在这段时间学会了唱《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杨子荣与威虎山上的土匪黑话对白――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正晌午说话,谁也没有家;么哈么哈,脸怎么红啦,精神焕发;怎么又黄啦,防冷涂的蜡……《智斗》――这个女人呐不寻啊常;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我将要旁敲侧击将她访;我必须察言观色将他防;阿庆嫂是自家人;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知青”们在唱,老职工们抽着烟斗在听。暑假快过完时,林场里的“知青”开始传唱第一、第二集《战地新歌》《北京颂歌》《老房东查铺》《井冈山上太阳红》《看见你们格外亲》《千年的铁树开了花》《织网歌》《我爱祖国的大草原》《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真像一对亲兄弟》。另几个“知青”有一本没了封面的电影歌曲。林场里又慢慢地开始传唱旧电影里的歌曲。
      在上山的路上,“知青”们斜戴着斗笠,唱着一首又一首的电影插曲。
      
      4
      冬天冰挂。几天的浓雾把山上的所有东西都覆上一层厚厚的寒冰。通往泗溪镇的电话线穿上了冰衣。
      我们在这个冬天的成长是艰难的,得穿厚厚的棉衣、棉裤、棉鞋,戴上长耳朵帽,围上长围巾。
      冰挂的日子里,把火盆生在房间里,俯下身子闻火灰下面炭火的味道;到了夜里,炭火的微弱亮度映照着面孔,围坐在炉子四周倾向火盆的人的下巴、鼻子、额头,一片暗红。有时我会到另一家孩子多的家里一起烤火盆。我们把大人挤到一边,只顾自己一起把头俯得很低,鼻子几乎抵到火盆上垒成小丘形的火灰。这样我们吸着表层的火灰的味道,吸着火灰底下炭火的味道,有时放几块年糕到火盆深处,不一会,就有火炭与年糕混合的香味慢慢慢慢地升起来。有一次,煨熟了的年糕取出,开始时每块掰成两半分开来吃,每人都能吃到;吃了之后,第六下的一块给了另两个,这样他俩就比别人多吃了半块年糕。而这时我们都已经吃完。当他俩继续吃着的时候,没有了年糕吃的我们开始忧伤,看着他俩,我们的心酸开始了,有一个更小的只有七岁的伙伴哭了起来。他的眼泪滴在了火盆的火灰上面,把火灰砸出了几个小坑。我们开始不说话。这样过了好长时间,分年糕的大人突然发火了,穷凶极恶地骂我们!这一骂把我们对年糕的忧伤彻底地分解掉了。这时,我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年糕上了。我们开始觉得身体烤得到火盆的前面部分很热而背部却很冷。我们都越来越缩着身子,把头低得更低,低到再次闻到了炭火冲鼻的味道!
      我们都不愿钻到床铺上去,床铺是多么的冷啊!寒冷彻骨的漫漫长夜太难捱了!
      
      1973
      
      1
      这一年春季,我到了离林场三十里地的泗溪中学读初中。
      泗溪中学边上有一座叫做“溪东桥”的木结构廊桥。上学的第一天父亲送我到学校,我们经过廊桥时“咚咚咚”的脚步声让我兴奋。
      住校之后,很快地熟悉了班里的同学,有好几个已经成人并已娶了老婆的同学。有一个拄着双拐的同学,最见多识广。他灌输给小同学的是他丰富的性知识。听了他的描述,我才知道我在采茶时从妇女那里听来的有关性事的知识是那么的少,而且充满了谬误。有时他与另一个大同学会有争论,争论的焦点往往都是关于性的具体描述。我们的性话题都是在熄灯之后老师巡视过后展开的。
      在寝室里的六个人中,我的年龄最小,他们都比我大,除了两人已经有老婆之外,其他的同学也都已十六七岁。十七岁的同学最喜欢听他俩讲。这些黑暗中的讲述,把寝室里浑浊的空气搅动了起来。那个时期,大家都不爱洗澡、不爱洗衣。各种气味从解放鞋、棉袜子、秋衣秋裤、田径裤、被子、棉褥子、草褥子、未洗尽的饭盒、家中带过来的放着各种下饭菜的菜瓶子等等物件里散发出来,混合在一起。黑暗中――我们快速生长的身体;公式的记忆;作业本上红笔打出的对勾;红叉;偶尔的勃起;卷页的课本;窗外的尿臊味――越是黑暗,寝室里的气味越是弥漫着一股青春与少年欲望混合的味道。两个已经是男人的大同学的性描述,无疑成了我们速生的催长剂。同学中已经开始有人手淫。他们开始幻想女人迷人的身体。但是手淫的同学被两个已婚的同学取笑,并警告说,用手弄螺碧会让螺碧从此无用,一辈子再也无法勃起。但是两个同学照样手淫,有一段时间,他俩神志恍惚,而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
      
      2
      英语老师的小提琴拉得很好听。下午最后一节一下课,我就与另一同学去听他拉小提琴。他拉《小步舞曲》《新疆之春》《三套车》《红色娘子军》。数学老师也常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拉二胡――《良宵》《二泉映月》《小桃红》《雨打芭蕉》。数学成绩好的人就去听数学老师拉二胡。当我们都沉迷于两位老师的琴声中时,学校的一个驼背敲钟人,开始注意起别的老师的私生活。有次敲钟人把学校的一个男老师与另一个女老师堵在宿舍里,然后通知了学校的另一些老师来敲门。门外围了好多人,有老师有学生,我们也在其中看热闹。驼背的敲钟人敲了好久终于敲开了门,向着门里看过去,只见两个老师很认真地生着煤油炉,在煤油炉上架一口钢精锅,锅里放了一把花生米,那女老师正一下一下地炒着花生米,花生米的外面那层皮已经五成焦。女老师镇静地问门外的人,大家要吃花生米么?要吃花生米么?人群很快地散开了。我们也回到了英语老师那里听小提琴。敲钟人最后被另一些老师埋怨了很久。第二天,我们看敲钟人的背,似乎比先前更加地驼了。
      敲钟人仍日复一日地敲着钟,上课钟――“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下课钟――“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3
      学期的最后一节语文课写作文。我写《林场的制茶厂》。结尾,我写到了制茶机的机器声:“如今,在群山的怀抱中,二十四匹马力的柴油机带动着辗茶机、炒茶机、烘干机,使劲地发出吼叫声,这声音打破了深山的寂静,长久长久地回荡在山谷中……”写完了这篇作文,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我回到了林场制茶厂,从一个窗口翻进里面。制茶时节早已过去,制茶厂的所有机器都蒙上了灰绿色的厚帆布。我掀开蒙在柴油机上的帆布,用力地扳转了几圈飞轮,在飞轮勉强转动的时候,汽缸里发出几声无力的“扑哧”声。我很快放弃了努力。
      空旷的制茶厂里空无一人。制茶厂里的空气带着湿气,丝丝发凉。我重又从窗口翻出来,站在中午灼热的阳光下,发呆了好长时间。   
      4
      这一年我开始与成年男劳力一起去山上或苗圃劳动。
      我背上打农药的喷雾器。打的是农药波而多液。
      波而多液是两种农药调配出来的。把硫酸铜、生石灰分别倒进两只已经盛了大半桶水的大水桶里,用大木棒使劲地搅。生石灰很快地搅好了。但硫酸铜溶解速度慢,得搅上好长时间,这一桶的溶液颜色最好看,半透明的天蓝色。然后两个很有力气的人分别提起石灰水与硫酸铜溶液,同时倒进一个更大的水桶里。另一人在倾倒的过程中用木棒快速地搅拌。调好的波而多液是不透明的乳蓝色。这种过程很快就结束了,接着是每人往喷雾器里装波而多液。半天下来,要打三至四桶波而多液。我更喜欢调制波而多液的过程,更喜欢看已经化开了的硫酸铜溶液,以及硫酸铜溶液与生石灰溶液相融的短暂过程。我是那么地喜欢蓝色。一个夏天下来,背了十多次喷雾器打农药,肩胛骨后面磨破了皮。皮破了就涂上红汞,红汞干了,再涂上蓝汞。到了后来,我再也不喜欢蓝色的波而多液了。但是硫酸铜溶液仍然是那么透明的天蓝色,波而多液仍然是那么的乳蓝。
      好久以后,打过了波而多液的树苗的小叶子上还残留着淡蓝色的波而多液水分挥发之后的物质。
      
      5
      半导体多波段收音机有长波、中波、短波。
      该听的电台听厌了,慢慢地就开始听不该听的电台。把调谐上的指示线小心地拨到一个沙沙响得很厉害的波段上,这是一个被干扰了的波段,但是这个波段很吸引人,有着非常好听的歌,反复地来回在这一小段的距离上拨,慢慢地就有很好听的声音出来了:中广新闻网,中广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流行音乐……最早听到的是《寻梦园》――刘文正的歌:“我又回到我的寻梦园,往日的梦仿佛又出现,想要重温逝去的美梦,会不会好梦难圆;我又回到我的寻梦园,想起了她仿佛又见面,想要重温亲爱的情人,不知道能否再见;你怪我想把你骗,流着眼泪口难辩,深深恋情哪能忘记,爱人回来,回到我身边。”还有一首男声的《往事只能回味》:“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它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我把收音机的声音调到最低,仅仅贴上耳朵才能听得见,只要是在家里,没人的时候,一有空就听,一有空就听。后来大姐也与我争收音机,我知道,大姐也在听这些歌曲。听得最多的是中波,短波杂音大很不稳定,频道一会儿就逃掉了,长波开始时很清楚,但也是一会儿之后就渐渐模糊,再也听不清。
      有时短波还能收到讲朝鲜语的朝鲜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高得很,说出话来有“嗡嗡嗡嗡”与“轰轰轰轰”的声音,很难听。
      
      1974
      
      1
      在性上已经懂得不少。感谢两个大龄同学的启蒙。对照着生理卫生课本上的人体结构,能猜出上面没有标出的部位。
      几个要好的同学开始常常走夜路去镇上闲逛。去镇上的路不远,经过溪东桥、大枫树、同学佳云的房子旁,踏在马路上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很响――“嚓,嚓,嚓,嚓,嚓”。一起走的往往有吴一熊、张青好、陈志华,有时加一个吴志清。我们经过佳云的房子前时都要认真地听,他往往在夜里练二胡,每当我们听到他的二胡声时,就顺便拐到他家里坐下,喝杯茶。一年来,共听过他拉的曲子有《二泉映月》《良宵》《洪湖赤卫队》《北风吹》《喜送公粮》《水乡小唱》和《赛马》。他拉得最多的是《二泉映月》和《良宵》。后来(下半年)再去他那里时我们看到同班两个女同学也在他那里拉二胡。有次还遇见他们在拉电影《海霞》的插曲――《织网歌》。这首歌在初二年级时成为班里的流行歌曲,“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那海浪沙沙啊响,渔家姑娘在海那个边哎,织呀么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这时被他们拉出来,虽然好听是好听,但是我们几个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都有点酸酸的。从镇上回学校的路上,我们几个都不说话,心里仍然想着那两个女同学。那两个女同学虽然不漂亮,但读书好,说话也好听。突然其中一个同学打破了沉默,说:“我喜欢黄云。”黄云就是那两个拉二胡的女同学中的一个。另一个同学说,“你想与她相弄啊?”这个同学一说这种很直接的话,大家都很高兴。跟着说:“是啊是啊,你是想与她相弄啊。是啊是啊,你是想与她相弄啊。”
      夜里,两个成年的大同学又在讲性的话题,我们都听得很仔细、很用心。
      
      2
      看电影有两个地方,一是泗溪大礼堂,二是泗溪汽车站操场。
      一个学期有好几部电影:《卖花姑娘》《宁死不屈》《摘苹果的时候》《渡江侦察记》《看不见的战线》。读初二的我们是高兴的。
      看电影时与大人小孩子姑娘们一起看。在礼堂看时非常拥挤,往往人与人都紧紧地贴在一起,只把头伸到最上方朝银幕上看。大同学最喜欢在大礼堂里看电影,他俩每次在大礼堂里看完电影回来都要描述在人挤人的状况下趁机摸女人的细节。有次在车站操场看《卖花姑娘》,当看到卖花姑娘一家的悲苦时,许多妇女都看得放声大哭。几天之后,班里传抄着《卖花姑娘》的好几首插曲。我们再到佳云那里时,两个女同学也在用二胡拉着《卖花姑娘》,佳云站在旁边唱:“卖花来呦,卖花来呦,朵朵红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花儿红艳艳……”佳云唱得悲恸,女同学拉得泪流满面。回到寝室里,我们把以前看过的电影与现在看过的电影的台词串起来,其中一些电影台词是从高年级同学那里学来的。有些是自己在看过电影后反复说了之后记着的。《南征北战》――张军长,张军长,快拉兄弟一把啊!《小兵张嘎》――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吃你个西瓜算什么?!《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是啊,暴风雨就要来了!《宁死不屈》――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英雄儿女》――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渡江侦察记》――啊,侯大队长,你怎么又姗姗来迟啦? 《列宁在一九一八》――季洛维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是叛徒。
      我们说够了台词,连脚也不洗,在浓烈的青春体味中呼呼入睡。
      
      3
      女同学们的胸部已经开始凸出了。我们在用目光感受女同学们用胸脯顶起的衬衫时,开始与老师顶嘴了。
      一次上物理课,物理老师讲“功”的部分,老师让林韦最先站起来回答问题,功是什么。林韦说,我不知道。老师说,你好好想想看。林韦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想。这时班上的同学坐得很难看,有向东边倾斜的,有向西边倾斜的。物理老师姓叶,叫“叶功武”。林韦就说,你以为你的名字里有个“功”字就叫我回答“功率”,我偏不说。林韦是毫无理由的。但是林韦这么说了。林韦越无理由越犟。林韦说得物理老师很生气。物理老师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狠狠地看着林韦。站着的林韦用抖动右腿来表示对物理老师的蔑视。后来林韦虽然坐下了,但仍然很对立地抖着右腿。这堂课只有少数几个同学学懂了课程的内容。下课后,有几个同学围着林韦,说,你真行啊,敢顶叶老师。同学们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平时叶老师对我们很严厉,但是林韦已经开始不怕叶老师的严厉了。这样,林韦赢得了一部分同学的尊敬。
      慢慢地,班里有人顶数学老师,有人顶政治老师,有人顶卫生老师。只有一个老师还没人敢顶,这个老师是语文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
      这之间,女同学们的胸脯又稍稍地隆起来了。有一个女同学的胸脯隆起的程度让全班的男同学都很吃惊,她几乎与成年妇女的胸脯没什么区别。在这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午间休息时,一些男同学不再回寝室午睡,而是佯装在教室看书,为的是与女同学多一点在一起的时间。   
      4
      把钢锯条折断,斜着磨出一个锋利的面,用它刻木头图章。在木头上刻宋体与仿宋体,很好刻。我刻下了许多图章――“张文兵”“林场”“泰顺县”“上佛�”“朝霞”“阳光灿烂”。我差点就要刻下“泰顺县红星林场食堂”的伪造饭菜票章。但是我控制住没有刻。后来我为自己能够控制住不刻饭菜票章而骄傲。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事,这事别人都不知道,只有父亲与我知道,而父亲则是这件事的实施者。父亲买了一个“去安源”的石膏像,平时都放在桌子上,已经放了好几年都相安无事,只是我在期间不断地用手摸石膏像使得石膏像凸起的部分有点发黑,除此之外,一直放得好好的。那天父亲清理桌子时不小心碰倒了石膏像,“咣当”的一声,石膏像的头部从颈项处断为两截。断了之后,父亲沉默了好长时间,过了一会儿,父亲回过神来,忙用胶水重新粘上。到了第二天,父亲发现在这石膏像已经不可能再复原到原来的样子,那条断缝很明显也很扎眼。父亲又沉默了好长时间。后来他拿起石膏像,找了一把短锄反过来把石膏像砸碎,为了不留痕迹,父亲处理得很仔细,把它砸成接近粉末状,然后用铲子从灶膛里弄来一畚箕的柴灰搅拌到再也看不出为止。父亲处理石膏像的这一过程我都看到了,我怕得要命,想,这件事要是别的人知道了父亲就没命了。它在许多天里都对我影响巨大,我夜里做了噩梦,梦见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那段时间,我强迫自己忘了这件事。但是我总是忘不了,反而更深地记忆着它。我再次重新开始刻木头图章,我刻下了“安心”“安”“无事”三个木头图章。
      
      5
      一本厚厚的没了封面的电影歌曲集――《草原晨曲》《草原之夜》《幸福不会从天降》《护士日记》《女篮五号》《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蝴蝶泉边》《渔光曲》《四季歌》《秋水伊人》《春天里》《缅桂花开十里香》《九九艳阳天》《重逢》《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送别》《婚誓》《山间铃响马帮来》……我手工做了一本厚厚的抄写本,一首一首地抄下来。然后,用口琴一首一首地练习着吹。口琴含在嘴里凉凉的,吹得久了能感觉出口水的甜味。口琴声清凉细碎。同时,“知青”们还带来了他们的手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灯光》《三套车》《友谊天长地久》《重逢的节日》《喀秋莎》……在这些歌曲中青春快速地生出枝杈,快速地茂盛。梦遗与黑夜紧紧地连在一起。梦见不知名不知面不明身份的女性。清晨结了硬壳的短裤粘结着幼稚的阳具。一边吹口琴一边有着无限清凉的迷惘。
      
      1975
      
      1
      初中升高中。初中毕业是春季,升高中是秋季,这之间多出半年,这半年就念过渡班。过渡班教材没有平时的那么厚,每门课的课本只薄薄的一小册。有几册还是白皮封面,其他的是淡黄封面。
      在过渡班时期,我们都快速成长着。对两个成人同学也觉不出了原来的高大。班上高个的同学几乎与两个大同学齐头高了。其他班的同学觉得“过渡班”这个名很怪,特别是有高中的同学远远地冲着我们喊“过渡班!过渡班!”,初二的同学也跟着高喊“过渡班!过渡班!过渡班!过渡班!过渡班!过渡班!”,开始时我们很生气,但是这样喊得久了,喊的时间长了,我们就没有什么感觉了。没什么感觉了,他们还喊什么呢?他们也就不喊了。
      有个新来的副校长当我们过渡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在墙报上用扁刷子一样的油画笔画很红艳的鲜花。快换下一期墙报时我从中撕下一张做自己练习薄的封面。上课时他过来看到,很高兴的样子,说,好,好,好。此后他给我的作文分数班里最高。这个学期的教室从东边换到西边,下午老师走进教室时阳光也慢慢地射到了他的身上,这样一来,我们就有点昏昏欲睡。而且有的同学真的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在这些日子里,我们面前的课桌慢慢地增加了许多用小刀刻划出来的道道,有的是刻自己的名字,有的是刻老师的名字,有的是刻女同学的名字,有的是刻脏话,有的是刻莫名其妙的图案。课桌也因此越来越旧越来越破损,大部分课桌的四条桌腿开始咿呀作响。我们屁股底下坐着的凳子也同样地咿呀作响。直到有张课桌散架了,课堂上两个同学就挤到另两张桌子,三人一桌共同渡过了这堂课。
      
      2
      我们更加地成熟了。全班虽然还是个子小而矮的同学多,但是个子高的同学的性意识已经开始迅速地觉醒。我们的觉醒是加速度的。班里有三个女同学的学习成绩一直居全级段前三名;她们之间前三名的位置有出入,有时是这个第一,有时是另一个第一,反正怎么变全级段的前三名都是她们三个。但是她们还都是一般的女孩,性征在她们身上并没有多少表现,以至于班里早熟的男同学基本不怎么看她们。老师也常常叫她们,“黄毛丫头!”“黄毛丫头!”――她们读书好,老师叫得很亲切。高个子的同学注意的是其他略为成熟的女同学。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不再秉烛夜读,而是盘腿坐在床上纵容两个成人同学讲性话题。以前是他俩主动讲给我们听,我们却一直听得朦胧听得似懂非懂,现在我们太概地懂了,于是开始主动叫他俩彻夜讲。有时星期天他俩回家去了,夜里我们就觉得缺少了什么。我问一个同学,夜里你想什么?他说,不想什么,只是有时想女同学。我问,哪个女同学?他说了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名字。他说,她是高中的,同公社的。后来,我要求他指给我看那个高中的女同学。在课间操时,他偷偷地指给我看了。我一看,这是一个比我们班的女同学都要大、胸脯也顶得更高的女生。后来我问他,她对你好么?他说,哪里,她根本就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她!
      
      3
      下半年到了,我们上了高中一年级,教室从楼下西边调整到了楼上东边。
      我们的教室紧挨着的是学校图书室。图书室在这幢教学楼的最东边。紧闭着的图书室沉闷得很。每当看着紧闭的图书室我们的心情也无端地沉闷。那里面有那么多的书,我们却一本都无法看到。我们问老师,老师说这个图书室好几年都没开放了。课间我们靠在图书室的窗户边,窗玻璃糊了很厚的牛皮纸,根本看不到里边的状况。
      我们对着近在咫尺的图书室,想象着里面藏书万卷,心里的难受慢慢地积蓄起来。图书室的门上还加上了两把大铁锁,大铁锁上深棕色的铁锈蔑视着我们。而我们手里传阅的只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苦菜花》《七侠五义》《薛仁贵征东》。这几本书很快就看完了。我们再看什么书呢?我们还有什么书可看呢?我们得想法子看紧锁着的图书室的书。我们的计划开始了。三个同学一起开始了一次密谋,密谋的内容就是如何从图书室里搞到我们想看的书。
      我们想了好几个方案,1.买一根钢锯条锯锁;2.砸开窗户玻璃进入;3.打开门上方的气窗翻进去。我们装做煞有介事的样子否定了前两个方案,选取了最后一个方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们准备了手电筒,摸索着来到了图书室门前。我们抬起一个小个子同学,把他往上再往上抬起来,一直举到他的身子能够侧着挤进半扇气窗的空隙里去。“咚”的一声之后,我们知道他落地了,很快地他拨开了窗户的插销,我与另一个同学就很顺利地从窗户进入了图书室。手电筒的光柱随便一扫都是满目的插得紧紧的书脊,所有的书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们的手一拨动书本,光柱里就是一片飞扬的尘埃。这一夜,我们拿了《水浒传》《宇宙之谜》《母亲》《艳阳天》《唐诗三百首》《少年诗词读本》《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暴风骤雨》《风云初记》《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然后再从窗户翻出来。《宇宙之谜》,我还看不懂里面大部分深奥的内容,但是我很喜欢扉页上歌德的诗句――
      辽阔的世界
      宏伟的人生
      长年累月
      真诚勤奋,不断创新。
      常常周而复始,从不停顿。
      忠于守旧,而又乐于迎新
      心情舒畅,目标纯正
      这样又会前进一程。
      至少这诗句我读懂了。我把它抄在了自己的一本黑封皮软面抄上。
      
      4
      一个副校长兼我们的语文老师,他个子瘦高,围着灰色的羊毛围巾。现在他落魄了,他是派性斗争中的一派,另一派在斗争中占了上风。他站在黑板前神情黯然。但是我们都没有觉出来他的黯然。直到有一次,有个同学公开顶撞了他,我才感觉到了他的沮丧。这次教的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副校长站在讲台上用男低音深沉地朗读着这篇课文。他的朗读很好听,与以前教我们的所有老师的朗读都不一样。但是他才朗读完这篇课文,就有一个同学站起来问副校长:周校长,你的思想正确吗?副校长愣了一下,反问他:你的思想正确吗?同学说,我的思想有时正确有时不正确,不正确的时候爸爸妈妈有时还要骂我。他一说,全班就哄堂大笑。他不再让副校长反问自己,回答完了立即再问副校长:周校长,你的思想正确吗?副校长说,我也与你一样,有时正确有时不正确,不过我正确的时候多,不正确的时候少。同学说,你有资产阶级思想,有资产阶级思想的人是没有正确思想的,无产阶级才是正确的。副校长听了同学的话,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最后说,你说有资产阶级思想就资产阶级思想嘛,你知道什么是资产阶级么?这同学高叫起来:打倒周××!副校长接着摔门而去。这堂课就这样结束了。之后,副校长虽然还给我们上语文课,但是他任由我们吵与闹,不再管我们,只把课文读了,再解释一遍就走人。每次下课他走在教学楼走廊上瘦高的背影有点向前倾斜,步履缓慢,神情沮丧。
      
      5
      同学中已经有人开始有内心生活了。有个同学,平时话不多,与我不说话,与我们周围的几个同学也一样地不说话。他读书的成绩比我们都好。数、理、化、语文都很好。以前我们根本就不注意他的存在,尽管那时他的读书成绩还都可以,但是他说话不多,我们就不去注意他了。他平时写很多日记,这些日记都秘不示人。越是这样,我们越是想偷他的日记看。有一天,一个同学偷出了他的日记本,我们翻开看到了其中的一些。有一篇日记写的是他如何观察别的同学,还有对别的同学的评价,评价都是客观但不好的评价。后来这几个同学去找他,说,你把我们写得那么差,你要对我们说清楚,不然的话,就叫你吃拳头!他很淡定,说,你们难道不是这样的么?他的话一说,几个同学的拳头就砸了过去。他蹲下,抱头。后来他更加地孤独了。班里几乎没人与他说话。与他说话的有几个成绩好的女同学。他仍然坚持写日记,但我们再也偷不到他的日记本了。他也是一个早熟的同学,个子比我高出许多。有时夜晚,他落寞的身影会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出现。他与我们都不同。
      
      作者简介
      马叙,原名张文兵,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作小说、诗、散文。文字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天涯》等国内刊物。已出版有小说集《别人的生活》、中篇小说集《伪生活书》、诗集《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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