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命中第一次穿西装打领带，也是最后一次穿西装打领带，是2001年，那年我的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获了《中国作家》杂志的奖。
那天发奖，要求穿西装打领带。这两种东西，我都没有。还好，西装开会的时候要发。开会前一天，当时《中国作家》杂志的主编杨匡满老师问我有没有领带，我说没有。他说我有，我给你拿一条来。第二天，杨老师果然给我拿了一条崭新的领带来。我不会打。杨老师又亲手给我打上。会结束后，我要把领带还给杨老师。杨老师说你留着吧。我有些不好意思。杨老师接着说，你留作纪念吧，我好多领带呢。就这样，我有了一条领带，一直珍藏着。而那套发的西装，据说值好几千元，我早送人了。目前为此，我就穿过那一天西装，打过那一天领带。
借此机会，我想说说那个中篇小说《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小说主人公，用的是我的一个老师的名字：王杰军。主人公的背景也是这个老师的。主人公长的样子也是按这个老师的样子描写的。这个老师，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之一，2003年死于肝癌。他死的那天凌晨我梦见了他。早上上班，我给他家打电话，得知他凌晨去世了。他是安徽临泉人。为此，我热爱所有安徽人。
2
我生命中第一个到乡下来看我的城里人名叫钱代富。
他是我的家乡四川省泸州市的一个记者。
他先走出泸州城，然后坐船横渡长江，穿过沙滩，穿过桂元林，最后爬上高高的山，来到我家。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了，天正热着，我坐在我家门口。一张小小的矮矮的板凳。桌子也是小小的矮矮的。我坐在我家门口，正在埋头写诗。我要写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天凉一些了，才去地里干活。我的八十岁的祖父和七十多岁接近八十岁的祖母，双双坐在一边，看着我写诗。邻居的男人、妇女和几个孩子也坐在一边。一边有一丛竹子。他们都坐在竹子下。他们都在看我写诗。突然，一个孩子说来人了，是个城里人。
我抬起头来，就看到了正在走近的钱代富。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径直走到我跟前。他问我：你是白连春吧？我说我是。我还拿着笔，没有站起来。我是个农民，反应迟钝，不懂得礼貌。钱代富穿着一件白衬衣，胸口和背脊，早已经给汗水湿透了。脸上也是大汗淋漓。我总算站了起来，看着钱代富，这个我不认识的比我年长至少十五岁的城里男人，我完全不知所措。见我这样，邻居妇女对我说：连春，来客人了，还不请人家坐。我于是把自己刚坐过的小板凳递给钱代富，要他坐。他坐下了，然后，对我说，我叫钱代富，《泸州日报》的记者，特意来看看你。
说了这些话，钱代富就站起身，看着我的祖父和祖母，问我：这是你的公和婆吧？哎。我说。你公有八十岁了吧？有了，我婆也快满八十岁了。
我可以进屋看看吗？钱代富问。
可以。我赶紧把桌子搬开。
钱代富走进了我家。我家只有一间土房子，中间，用竹子编了一堵墙。祖父和祖母睡外面，我睡里面。
钱代富走进我家，东看看，西看看，然后，又走到旁边从土墙上搭下来的用高粱杆糊的棚屋里，那是厨房和猪圈。我祖母还养了一头猪。那猪已经养到一百多斤了。
钱代富看完了我的家，说，我走了。他就走了。
那一年，钱代富这样来我家看过三次。
第二年，我进了泸州城，被泸州市江阳区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安置在江阳区文化馆工作。
钱代富来我家三次，没有喝过我家一口水。我也没有给他敬过一支烟。我到泸州城了，当了国家干部了，我对钱代富唯一的回报就是：见面的时候，叫他一声钱老师。
而且，现在，我每次回泸州，钱代富都要请我吃饭，走街窜巷，找舒服的小饭店。
现在，因为我离开泸州近十年了，泸州的工作关系非常危险，钱代富为保住我的工作关系，不知道又走了多少路，找了多少领导谈话。
这么大一个泸州，还容不下一个诗人么，难道？
钱代富这样对领导们说。
3
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妹妹。她是我九岁那年在长江边的山坡的一块高粱地里捡的。她显然是刚生下不久。几只蚂蚁在她身上爬。她哭。我听见了声音，钻进高粱地里。我就看见了她。她的身体那么小，完全还是红的。她绝对是刚生下来的。一个刚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可以被扔在山坡的高粱地里？
我把她抱回家，交给祖母。祖母立刻给她擦洗干净。她一直不停地哭。她是饿了。祖母把她抱到队长家。队长老婆当时正好也生了一个女儿不久。祖母要队长老婆喂喂我捡的女孩。队长老婆喂了。女孩留在了队长家。
我天天到队长家，去看我捡的女孩。第三天，女孩不见了。我一下就哭出了声。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捡的女孩被队长的老婆卖了。她得了二十元钱。她告诉我卖到了高坝。那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去高坝找，怎么找得到？
那年我九岁，从那天早晨在高粱地里看见女孩那一刻开始，我就爱上了女孩。
队长老婆并没有把女孩卖到高坝。但是，她骗我卖到了高坝。而且，她还骗买女孩的人家，说是她捡的。
两个月前，泸州老家的一个文友黄中伟给我打电话，说一个女人想找亲人，说，就是当年我捡的那个女孩。她想找到她的父亲和母亲。
一下子，我的泪水就出来了。
亲人！
我想说，我多么想说，我真的好想说，我才是亲人。
女孩登了报纸寻亲，终于没有找到抛弃她的父亲和母亲。她给我打电话，叫我连春哥哥。她的名字叫邓世蓉。
活到四十三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慰。
4
我生命中第一次死亡也是在我九岁那年。那年的冬天，祖母外出去泸县大山里一个亲戚家借粮，走了十天。祖母离开家时，把我送到父亲母亲家。父亲当着祖母的面同意收留我几天，但是祖母走后，父亲就打我。于是，我回到祖母的家。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祖父祖母的孩子，不是父亲母亲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祖母不在，门开不开。我就坐在门槛上。在我小时候，祖父一直在泸州城里做木匠活，几乎半年才回来一次。祖母走了，我又找不到祖父，也不敢去找祖父。泸州城，我隔着长江看过，从来没有去过。白天，我上学，晚上，就坐在门槛上。冬天，经常下雨，我又冷又饿，晚上，还害怕。一个九岁的又冷又饿的孩子，独自坐在下着雨刮着风的黑暗中，你能说出他究竟有多害怕？有几天白天，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去长江里抓小鱼和螃蟹。
那有那么多小鱼和螃蟹让我抓？再说，冬天的长江很冷。我常常一身水淋淋地躲在街边的小饭店的炉子前。就这样，我坚持了一个星期，终于坚持不了啦，那天，我饿昏倒在了教室里。老师和校长吓坏了，赶紧把我背到乡卫生所，医生是一个慈祥的老头，摸摸我，说，没事，孩子是饿的。很快，医生就救活了我。校长立刻端来了一碗面条。看着面条，我不敢吃。我没有钱，更没有粮票，怎么敢吃这碗面条呢？校长看着我，看了一会儿，泪水就出来了。校长说吃吧，我送你的，不要钱，也不要粮票。
那时候，一碗面条需要一角三分钱和一两粮票。
我由于饿得太久了，吃了这一碗面条（其实没有多少，只有一两）后，随即就吐。我吐呀吐，直到吐出来的水都成了绿的，才停住。
校长的一碗面条彻底救活了我。校长的名字叫宋久荣。沙湾小学的校长。那时候，他的头顶上差不多就没有头发了。现在，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叫宋久荣长着一张圆圆脸的乡街道小学校长？
除了我这个他用一碗面条救活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