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下:十年 十年了,池塘的春水成为记忆 干裂的淤泥上 长出马蹄子、铁线草,还有 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十年了 水面上的村庄,那些墙壁的石灰
与“植树造林”、“只生一个好”的字迹
一同脱落。在村庄行走
见不到一个熟悉的老人和孩子
见不到一条熟悉的狗
在村庄行走,只有风
从扇扇木门之间吹来。抬头时
飞檐上站着一只麻雀,它唧啾着
竟还是十年前的声音
村庄的月光
月光,照着这个丘陵环抱的村庄
像从前一样静谧,安详
月光下的村庄,我和我的父亲
赤着脚,一同在露水里打鼾
我和我的父亲,有时在月光下
到池塘里挑水,浇灌一里外的菜地
七十六岁的父亲,松山下村的最后
一个老人,春节过后也将到城里居住
只有月光,照着这个丘陵环抱的
空无一人的村庄,静谧,且安详
村小简史
三十年前,一座破庙
辟为一所村小
木门两侧书:尊师重教,教书育人
三十年后,一所村小
还为一座新庙
木门两侧书:佛法无边,普度众生
我的村庄
这是我的村庄,但不是我儿子的
这是我的池塘、石阶路、晒谷坪和水井
但,不是我儿子的
虽然,每年我都要带着他回到这里
穿门过户,有时也到后边的树林
和前边的菜地转转
而他一点也不好奇,更不觉得这些地方
藏着什么秘密。再透露一点
我的儿子,十五岁的帅小伙,高一学生
自小学开始,他的作文里
从来没有出现过村庄,没有描写过
村庄生长的一株植物,一只动物
火车开过村庄
犁开赭色的丘陵和灰黑的田野
火车开过了村庄
可是,我不能坐上火车去往远方
只能沿着铁轨边的小路行走
或者钻进铁轨下的涵洞,感受飞驰的
速度,给村庄带来的战栗
山坡上,一头牛停止了吃草
火车开过的瞬间,它突然发出一声嗷叫
它的叫声是空洞的,一下就
淹没在火车的轰鸣里
如同我身边的村庄,淹没在犁开的丘陵
和田野里
水
在这首诗中,我想写一写水
对,就是那些从后山石缝间渗出的水
那些跑进沟坳又蹿出树林的水
那些绕过村庄,最后
汇入绵江的水。我想写一写
它们装满的木桶,喂养的蔬菜和稻谷
还有它们肚子里的鱼儿――看
一条,又一条,游动得有多欢快
一条条鱼儿曾经游动得多欢快,现在
它们不见了,还没有到秋天
它们和水全都不见了
我想写一写水
不是在我的村庄周围干裂的沟坳和河床
而是在这首诗中,在这张白纸之上
事 件
我在池塘边的那棵李树下看见了她
一个湿淋淋的人
一个四肢收拢的人
一个多年以来活在疾病里的人
她脸上的皱纹,得益于水的浸泡
是如此舒展,她张开着嘴
却不再对我们说话。早晨,拾粪的邻居
发现了她,在漂浮的水莲旁
她像一朵水莲漂浮着。“我一抬头
吓了一大跳。”
现在她睡在李树下,一村子的人
都围过来,小声而嘈杂地议论着
我听见了一句:“她终于轻松了。”
她终于轻松了。我叙述的,是
去年初秋,松山下村发生的一个事件
主人公叫九秀婆。事件的尾声
是她的儿子满庆得讯,与妻子从佛山的
某个厂子匆匆赶回,半个月后
又匆匆回了佛山
冬 至
又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时候
田野不见人,只有丘陵和山冈的墓地边
几个移动的影子
孩子的手,点响一挂鞭炮
老人的手,烧上一沓钱纸
冬至的阳光下,他们一起躬下了身子
一年又一年
看得见的亲人,背着水井里的月亮
去到遥远的他乡
一年又一年
看不见的先人在土里,守着
地上的一片芒草和村庄
鸟 群
一群鸟在村庄的上空飞
它们形成的风,带来了又一个黄昏的
黑
这样的情形,反复
在我的梦里出现。一群鸟
扑向村庄后的树林,它们张着嘴巴
却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我将梦继续做下去
那么,它们的心肝就是我的心肝
它们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记 述
矮小的五婶,患尿毒症
到赣州、南昌等地医治,四年后
抛下数万元债务走了
信基督的二婶,常年患着胃病
先后三次开刀,在这个冬天来临的时候
她走了。养鸽子的阿莲
没有攒够盖屋的钱,只带着肺管里
鸽子轻软的羽绒和结核病,走了
还有肌肉萎缩的水发,他说:
“再给我五年,我儿子就大学毕业了”
他不停地吃药,却越来越瘦
没有等到那一天,他也走了
原谅我,我记述的不是疾病或者死亡
在夜晚的屋檐下
我听到一个村庄的困苦和哭泣
被压得那么低,那么低
疑 问
眼前的村庄
是我记忆里的村庄么
而再过三十年,五十年
这里还会是我的村庄么
还会是母亲的喊叫和孩子的嬉闹声中
五禽和六畜乱跑的村庄么
还会是炊烟之下
油菜花吐出一地金黄的村庄么
甚至,除了丘陵和山冈
还会有我们反复说起的村庄么
车外
暮色中的村庄越来越远
越来越小
关上窗户,我拒绝了
更多的疑问
却无法拒绝这一刻突然涌起的苍凉
夕 光
夕光中有慈悲,飞鸟落于疏林
走畜归于圈
爬虫隐于四野
而隔着江岸
人间的灯火,开始渐次亮起
与夕光中的秩序,形成如期的对应
――忽然
我有一霎的恍惚
不为这坠落的夕光,只为曾经
那片刻的欢愉
三子,男,七十年代生于江西瑞金。写诗多年,出版诗集《松山下》,现居南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