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冯小刚 采访／王志
截至1月6日，《集结号》的票房已经突破2亿大关，成为中国电影2007年度票房的无冕之王！据全国各大院线反馈，《集结号》的票房走势在元旦后依然保持了每天700万的超高进帐！冯小刚成为连续三部影片突破亿元的内地导演。
“这个电影体现了对人的生命的尊重”
王志：《集结号》前面的战争部分在我们以往的电影里好像没有见过，有人看完之后觉得很容易想起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那样的战争场面，你有刻意的去借鉴吗？
冯小刚：有，斯皮尔伯格使全世界的战争片这个类型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个高度就是真实的再现战争的残酷性。像这样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电影，我们不能把战争拍成游戏，不能拍成儿戏，要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我们要追求真实。那前面有一位老兄做的很好，我当然要借鉴了。
王志：那样冯导这部电影可以贴上好莱坞路子的标签吗？
冯小刚：只是一些技术手段上我们学习了好莱坞，但整个这部电影，它的精气神，它的情怀肯定是中国的。
王志：作为导演来说，你有没有刻意去迎合呢？来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冯小刚：说老实话，客观上是迎合的，主观上我这么做舒服。我自己的性情是希望谷子地到最后能够证明他没胡说八道，证明他的那些战士是烈士，能够有这么一个称号，要不然我堵得慌。你看观众也是，最后谷子地胸章往那胸上一别的时候，很多观众他流眼泪，他那个眼泪流的是一种宣泄，他实际上是有快感的。可能恰恰在这方面，从文艺片创作角度来说，大家认为这个是最淡薄的。
王志：你不这样认为吗？
冯小刚：我不行，我不让他挖着我难受，所以这也是我不能成为大师的一个原因。
王志：通过这个片子，想告诉人们什么？
冯小刚：要尊重生命。人是有尊严的，哪怕他再草根，再渺小，你也不能剥夺他的尊严。这个电影就是体现了对人的生命的尊重。过去我们总是拍一些做好了准备要去成为烈士成为英雄的人，歌颂这些人，但我觉得这些人不是特别有代表性，他不是人的常态。其实我更愿意在这部战争电影里拍一些常人，拍一些没有做好准备要成为英雄，可是他们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挺身而出，成为了烈士，我觉得这样的人让你觉得更惋惜。由此我经常想到，我们走在街边上，看着在脚手架子爬上爬下的那些民工，看着蹲在建筑工地的大水泥板上捧着大碗吃面条的那些民工，真要是战争来临，希望保家卫国的时候，这里头有好多谷子地。
王志：这个故事你在动手之前，你估计到观众会有这样的共鸣吗？
冯小刚：隐隐约约的有一种，我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对市场有知觉，我对观众有知觉，我知道大概观众爱看什么样的东西。我女儿在北大附中上学，她说我们同学都去看这个电影，我过去那些电影，她们同学是不看的。我说你同学会喜欢这些吗？她们喜欢周杰伦这些流行的明星，她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我们同学喜欢，而且很喜欢谷子地。所以我发现各个年龄层之间，性别之间，甚至不同的语言整合之间，其实有时候总是有一种东西是共通的。在重庆首映的时候，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站起来发言，她说我爸爸是参加反击战的，我在家里就不爱听他说话，他一说他那个事我就觉得反感。她说今天看完电影，我现在要做的一件事，是赶紧回家抱着我爸爸……她说到这的时候就说不下去了，她就在那哭。
“这个电影有很多没想到”
王志：在冯导你的作品当中，你怎么评价这个作品。
冯小刚：这个电影有很多没想到。我听到最多的，小刚真没想到这个片子票房这么好；真没想到你居然不用一个明星，太冒险了，居然还是好；没想到你会从这么一个角度拍一个战争题材的故事；或者没想到我会选择拍一个战争片。我听到这么多的没想到，我觉得这是我的电影里最让我骄傲的一部。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比把可能变成现实要更有意义，做这样的事情更有激情，也就更有品牌的含金量。
王志：那么多的没有想到是不是对于冯小刚来说，这部片子就是误打误撞？
冯小刚：我是一个率性的人，不是一个谋定而动的人，我是有点靠天吃饭的人，以我个人的才情来说，我干不到今天这样一种屡战屡胜的成绩，好像每一次要做选择和决定的时候，冥冥中突然会有一种指引。我有过两次真的都要上马了，一觉醒来觉得这事干不得，停，就停了，马上转向，忽然间灵机一动就想到了一种题材。比如说《手机》，在这之前我大概选择了两三个题材，其实也都说得过去，但也是大家都容易想到的，我总是要找一个大家想不到的。我们身边每个人都在用手机，都恨不得一个人两个手机，这么熟悉的一个物件，而且它对我们生活的改变和影响都如此巨大，但是居然没有人去要拍一部电影，这个好，为什么不拍电影，怎么拍都不知道，我马上把原来的停了。
王志：《手机》惹了很多的麻烦，甚至有评论说你在影射我的同行。
冯小刚：这确实是一个误会。崔永元他觉得我跟刘震云给他刨了一个坑，其实不是。说心里话，我很喜欢崔永元，对崔永元没有任何的敌意，不仅没有敌意而是很欣赏，震云也是一样。我动过让崔永元来演的念头，他在我的印象中是很有幽默感的一个人。我那天晚上跟刘震云叫崔永元来我们家包顿饺子聊会儿天，你想想如果要影射的话，我没必要把崔永元叫过来啊。在谈话过程中我希望能放松，还尽量把话题往比较庸俗化上去引。后来我发现小崔他不上这路，我感觉他的谈话是很严肃的，他是社会责任感特别强的一个人。后来我跟震云说，看来小崔还不是这路，我说还找葛优吧。
王志：不用明星的原因是什么呢？是你的本意呢，还是投资所限？
冯小刚：拍这样一个故事，我一定要找到最适合的人，当然如果明星里头有最适合、最贴得住的人，那是最好的，最理想的。我们国内电影明星是很多的，但我要找有票房号召力的明星，除了葛优，其他基本上都是香港的，李连杰、成龙、周星驰、刘德华、梁朝伟这一批明星，但他们第一年龄偏大，第二气质不适合。如果我去找他们，我相信他们都会有很大的兴趣，也会为这个剧本感动，也会非常喜欢塑造谷子地这样一个人物，也会有很大的热情，甚至不会要高价。这就像献血，你得血型对，血型不对你有热情也不行，你从你身上抽出这血，献到对方身上去反而害了人了，还害了这角色。
王志：冯导选择演员的时候，我觉得非常讲究，有什么标准吗？就那么几个。
冯小刚：也是瞎猫碰死耗子，真的没有什么。你比方说葛优吧，这不是我选的，我找葛优的时候，葛优就深受人民群众的爱戴了，沾了葛优的光。那其他的演员呢，比如说王宝强，有个导演叫李杨，他拍了一部电影叫《盲井》，别人推荐我看了《盲井》，我觉得，哦，王宝强演的非常好，于是跟李杨联系，把王宝强找到。我在这上面没有更多的心得，我只是大概觉得这个形象气质，不要拧着就行。你比如说《天下无贼》里面这一对贼，我觉得一定要看起来挺不像贼的。比如刘若英，你说她是一小偷，你怎么都不相信，但是她确实是一贼。但反过来说，当我们在整个影片里借助宗教的力量，使她忏悔做一个回归心灵家园的善举的时候，又由于她这样的形象会让人觉得相信。
王志：你有考虑给自己留一个角色吗？或者给自己拍一部电影吗？你也曾经有过演员梦。
冯小刚：有时候也会想过，我倒有那勇气演，但是投资的人他没有这勇气投资。拿我做导演赌票房，他们现在是越来越有信心了，让我做演员去赌票房可能够呛。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自己投资拍，那我也太自恋了。
“我其实就是一杂家”
王志：一个干过美工的，干过编剧的，又干导演的人，我不知道你跟剧组的其他人怎么合作？
冯小刚：我事无巨细，哪件事都做，有很多时候这不是你导演该负责的事。比如到地方上联系，说这家伙高速公路收费那么贵，咱们六十多台车每天往返这高速公路，几个月下来几十万。制片部门跟当地政府联系，看能不能对我们剧组关照一下，因为没有那么多钱吗。我怕他们把这事办不好，我自个儿去。我们拍戏有群众演员，副导演维持秩序，有时说躲开躲开靠边去，推。我脑袋里正想怎么拍戏呢，我听这声音我就不行了，我赶紧放下这就过去说，你一定要对别人客气，现在的中国人，每一个人都很独立，你拍这电影就是拍要还给人尊严，你在工作中还：“躲开躲开，靠边，说你呢……”我就老跟他们说，人家这时候问你，我为什么要走，我就站这怎么了，这地儿是你们家的？可是换一个方式：“大哥谢谢了，我们拍电影挺不容易的，到时候天黑了，外边冷，你看我们这挺辛苦的，谢谢谢谢，您再往后让让，您千万别说话，我们这录音呢。”我觉得大多数人通情达理，都会配合的，你要犯横，我告诉你，尤其我们在东北拍，有的是比你横的。
王志：但是你是导演，应该是剧组最有权威的人，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威信？
冯小刚：我哪有威信啊。我这个剧组很多人都跟我拍了七、八年上十年戏了，大家跟着我干时间长了，都知道我是一个很性情的人，看不过去这戏，急了，我就暴跳如雷，但是我暴跳如雷他们也不是特别害怕。我是这样，这件事你不知道怎么把它做好，我不会那么生气，完了我耐心的告诉你，但是你知道，你不好好给弄，你偷懒，我就觉得你太孙子了，我就会很急。但是反过头来，我每跟一个人嚷嚷完了，我都在想，不行，我得把他哄高兴了，所以我拍戏特别累。我脑袋上天线太多，我很羡慕那些大导演，他们脑袋上就一根天线，一拍戏还把天线给收回去了，我是频道太多。所以我其实就是一杂家。
“我身上有很大的潜能”
王志：在上世纪90年代，你拍摄了《一地鸡毛》《情殇》等一系列反映当代人价值冲突的严肃影视作品，从1997年开始，你连续推出了《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三部贺岁片，三部带有冯式喜剧风格的影片备受百姓的喜爱，你这种改变是很刻意的吗？
冯小刚：我还是比较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人，这跟我画油画有关系，我确实有这种强烈的情怀，所以我想拍的并不是喜剧。但是从我看了王朔小说以后，我一下觉得太有意思了，太生动了，而且他那种反向思维一下就吸引了我，所以《甲方乙方》《不见不散》《大腕》这几部片子，实际上我是被王朔的作品影响了。
王志：《夜宴》有票房，但是有电影界的人仍然认为它对于冯小刚来说是一个败笔。
冯小刚：《夜宴》是为我自己服务了一次。我是画画的，我非常想做一个从美学上带有中国古典主义风格、我自己的一种东西，但是它内容上背离了为大众服务的原则，因此贬大于褒。但是大众很厚道，尽管如此，还是给了我很高的票房，好在这样的一个实验并没有给投资人带来灾难。
王志：你说过你不想顶着商业喜剧片导演这样的名头？
冯小刚：我想我可以拍别的，我既能拍喜剧，也能拍悲剧，我既能拍爱情故事，也可以拍战争戏，我能拍今天的也能拍古代的，我身上有很大的潜能，只不过是没被你们看到。
王志：冯导没有上过专业的课都能拍成这样，如果上过以后会怎么样？
冯小刚：我不知道，没有上过大学，也没有上过电影这个专业，但是我觉得电影特别有意思，就是说你学过当然可以拍的很好，你没学过，也可以拍，它门槛低。
“得奖这件事我不惦记了”
王志：现在很多人预言这部影片会得很多的奖，你在乎得奖吗？
冯小刚：我曾经很在乎，但是后来呢，觉得想这件事对创作没有好处，现在不仅我不去想，我反复的告诫我们的演员，你脑子里别琢磨这事。这是一个锦上添花的事，而且你知道吗，这是一个人的命，有的人拍第一部电影就得奖，那也确实有很多没拿过奖的人，你也不能说他不是一个好演员，不是一个好导演，他没拍出好电影来。姜文到今天也没拿过金鸡奖，你说他不是一个好演员吗，我觉得他是一个表演艺术家。所以得奖这件事我不惦记了。原来惦记这事弄的心态还挺不好的，一旦你不在乎这事，你把这事撂下了，你特轻松，你看别人得奖了，你是真为他高兴，得奖了我祝贺你。
王志：那你是得过了，你要没得呢，你也会不在乎吗？
冯小刚：我没得过奖，我从拍电影到今天我没得过一次。
王志：那你不怕别人说冯导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冯小刚：你可以这么认为呀，这么认为也合情合理。
王志：那这部电影的成功，会不会让冯导从此走上另外一条路？
冯小刚：不会的，我不知道我会往哪走。我下一步到底弄什么，都是一种突然而来的直觉。我现在跟大家说我要弄一部喜剧，写贵族的，说不定我会看到另外一题材，就会毫不犹豫的把它放下来，就抓那个去，很即兴。其实我的作品真正有意识要做一个拐点的是《一声叹息》，《一声叹息》差不多是我自传式的电影，在我心里头千回百转了几年的一首挽歌，是我对过去生活的一个回顾。所以写那个剧本我是一气呵成，当时跟王朔在一起写，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有的时候一边写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止不住。它是我的一种情怀，我要不把它抒发出去，我就动不得，我难受。当时那个片子没有人投资，我找谁投谁都不投，我跟徐帆是片酬都不要。最后王中军说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投吧，咱们四百万之内能不能把它拍出来，很小的支出。拍完之后，这个心结解开了，那是我的电影里头最有感而发的一部。
“拿有钱人开开心”
王志：但是下一部《贵族》大家又在担心了，冯导会不会是一种仇富的心理，把富人变成一个嘲弄的对象。
冯小刚：我是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中国出现了很多新富，应该说已经有了一个新富阶层，但是我们更多的人呢，还是生活不那么宽裕的大众阶层，大众阶层一定是有一种欲望，就是尽管我日子没你过的好，但是我很愿意看到有一部电影能够开你们的玩笑，能够让这些有钱人变的有点狼狈。
王志：你把自己归哪一类，你会把自己看成贵族吗？
冯小刚：从经济上来说我应该可以归在生活富裕的这一类，但是我的心是在最多的那些人群里边，这可能跟我的出身有关系，我的趣味，我看问题的角度基本上还是普通老百姓的趣味和角度，也就因为我是这样的趣味和角度，我拍的电影才每一次都能够集中在观众想看的那个点上。为什么我要选择拍贵族，我还是要拍讽刺喜剧，但是我也只能选择报复能力最小的这群人。我讽刺有钱人，有钱人不报复你，第一他没有政治势力，第二他不是具体的某一个行业，第三有钱人都是既得利益者，挣着钱了，心里头挺高兴的，对待一些文艺作品的这点讽刺也都比较释然，说两句说两句吧。比如你开汽车，那有一蹬三轮的给你蹭了刮了，他刮了你他还得骂你两句呢，你眼瞎了，这时候你不跟一个蹬三轮的治气，你说得得，大爷您走您的，您就是给我这车烧了您也不开汽车，您还三轮，我还是开汽车，是吧，你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我们站在蹬三轮的立场上，拿有钱人开开心，有钱人甚至看着也是一乐，这有些地方还真是有点像。
王志：但问题是这个度非常难把握，当你看到自己的形象被歪曲在屏幕上，或者作为讽刺的对象，它会给人造成一种伤害。
冯小刚：对，这里头其实是有一点技巧的，你知道吗，如果你所指的不是特别明确的某一个人干某一个行业的，谁看着都觉得像，谁也不愿意主动跳出来往自个儿身上套。
“聪明人应该见好就收”
王志：喜欢你电影的影迷也很关心冯导的身体，怎么看都像个病人，真有病，还是假有病，身体怎么样？
冯小刚：我是思想上有病，身体上我觉得还行。我最近检查了一次身体，我原来忌讳检查身体，我特别怕检查完身体，医生很严肃的说，你还得来一次，我们还要再进一步的查证，我就瞎了。其实我特别敏感、脆弱，我很了解我自己，但是后来我觉得也不能这样，我就去了。检查完了，医生说，冯导咱们来总结一下，我忐忑不安的看着他，他盯了我一阵，说你是长寿体质，你现在除了缺钙，其他都非常好，运转良好。我说那怎么能补补这钙啊，他说钙是补不回来的，你每天都在流失，你惟一要做的就是延缓它的流失，你多晒晒太阳，运动，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说钙片补钙那都是瞎掰，钙是补不回来的。所以我每天除了想剧本，有的时候也会想，我一分一秒的在流失着我的钙。
王志：以冯导今天的成就，但是每一部作品都如此的玩命，为什么？
冯小刚：这就是愚蠢，要是一个聪明人应该休息，见好就收了啊，给观众留一念想，我其实经常会陶醉在这种想法里头，但是得需要很大的勇气。
王志：你会担心淡出人们的视线吗，会担心被人们忘记吗？
冯小刚：现在不担心了，可能原来有吧，我现在觉得出名出到这样好像就行了，视线太集中，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刚才说那得奖的事，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这个说法，叫得了便宜卖乖。作为一个导演，我觉得最好的是这样，谁一听这名字都觉得如雷贯耳，但是谁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这样我觉得最好，但显而易见是不可能了。
本文由中央电视台《面对面》栏目提供原始素材
责任编辑／冯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