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考古学上看，中国早期的文化是多样性的，苏秉琦先生描述为“满天星斗”。由此，苏秉琦先生提出“根深蒂固的中华大一统观念”是历史认识的一个怪圈①。苏秉先生的考古学总结无疑是正确的，但从《尚书》、《史记》等古典文献看，中国古代又确实在很早的历史时期就形成了统一的历史观念。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言：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远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至少在北起燕山，南到长江流域，东自大海，西至陕甘的广大地域内，就已经形成对黄帝、尧、舜的普遍认同。司马迁已经注意到各地“风教固殊焉”，即他们事实上属于不同的血缘、文化群体，但统一的祖先观念却已经形成。
“满天星斗”的实体考古文化如何发展出一统的史学观念，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
从分散的考古学文化到一统的历史观念的过程中，有众多的因素起作用②。其中人群的认同是一个重要方面，在人群达成认同的过程中，宗教起着重要的作用，而中国古代宗教中祖先神是最重要的部分。本文即从祖先神观念方面，阐述早期一统观念的形成。
一、 祖先神的融合
祖先神具有特殊的属性，他们都属于特定的部族。每个部族都有各自的祖先，与他族的神灵无涉，这种各族各有其神的祖先神信仰，原本会导致各自独立的神灵系统，不利于族群的融合。但我们在研究中发现，中国古代社会在融合的过程中，利用各种途径，使祖先神跨越族群障碍，成为共同的祖先神。原本各自独立的祖先系统反而成为一个统一的血缘信仰体系，成为促进族群融合的因素。
古代的祖先神观念曾经出现过虚拟血缘祖先、宗教化血缘祖先以及国家神化的祖先神等现象，这类祖先神观念的变化促使许多原本只属于本族的祖先神超越出本族群，发展为各族共同尊崇的神灵，促进了各族认同感的发展，促进了族群融合。
1. 虚拟血缘祖先
从夏、商、周三族起源神话看，他们原本各有自己的始祖。在起源神话中，夏人的最早祖先为鲧和禹，其中禹为夏人取得天下的关键人物，被夏人尊为始祖。禹的出生被赋予了神话色彩。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山海经·海内经》
郭注引《启筮》云“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初学记》引《归藏》：“大副之吴刀，是用出禹。”《吕氏春秋·行论》也载“舜于是殛之于羽山，副之以吴刀。禹不敢怨，而反事之。”类似的记载还出现《天问》中：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伯禹愎（腹）鲧，夫何以变化！
《楚辞·天问》
这里的“伯禹愎（腹）鲧”与前引《山海经·海内经中》中的“鲧腹生禹”意同，都认为禹是剖鲧腹而生。有学者认为，这是古代产翁制的孑遗③。我们看到，事实上在禹之前，还有其父鲧，但为了突出禹的地位，夏人创造了“鲧腹生禹”的神话，弱化鲧、禹之间的父子关系，达到神化禹的目的。
关于禹的出生，还有其他说法，如：
鮌娶于有莘氏女，名曰女嬉，嬉于砥山，年壮未孳，得薏苡吞之，意若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肋而产高密。
《吴越春秋》
禹母修已，吞神珠如薏苡，胸坼生禹。
《世本·帝系篇》
禹母吞珠孕禹，圻副而生。 《蜀王本纪》
认为禹是吞薏或珠而孕，剖母肋而生。
还有文献记载禹生于石：
禹产于石。 《淮南子·修务篇》：
禹生于石。 《太平御览》卷五十一引
《随巢子》
认为禹生于石。这种生于石的神话，延续到禹之子启的身上：
启生于石。 《太平御览》卷五十一引《随巢子》
禹娶涂山，治鸿水，通轘辕山，化为熊。涂山氏见之，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启。 《绎史》
另外，《天问》中有：
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
学者或认为是禹，或认为是启。王逸《楚辞章句》认为：“言禹剥母背而生，其母之身分散竟地。”黄文焕《楚辞听直》认为：“胡勤子屠母，死分竟地者，石破启生，则是启之母死而分裂，体不复全也。”显然，禹和启的出生神话有混淆的迹象。
夏人祖先的出生神话，说法不一，且由禹延及到启。这与商、周只重始祖有所不同，以至有学者甚至认为“夏无大祖，但宗禹而已”④。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与早期国家发展形态有关。商、周时期国家已经相对成熟，商与周也是作为地方政权很长时间之后才取得王权，有很长的时间有目的对自己的祖先进行政治性的神化。而夏禹时期，国家处于出现和形成阶段，很多政治制度和观念尚不成熟，禹又是因为治水有功而继承尧、舜，在较短时期内取得王权。所以，夏人没有充足的时间完成祖先的神化，仓促间产生不完善的版本，以后不断加以苴补。所以，夏人始祖神话形式多样，且在时段上及于禹、启。这与中国早期国家起源和形成方式密切相关，是王权从不固定向固定转变过程中的特殊现象。
商人则以契为始祖。古文献多有记载：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诗经·商颂·玄鸟》
郑玄笺说：“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另：
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至贻，女何嘉？《楚辞·天问》
《楚辞·离骚》王逸注曰：“玄鸟，燕也。贻，遗也。言简狄待帝喾于台上，有飞燕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史记·殷本纪》的记载更明确：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可见商人实际将契作为自己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