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1948年生,蒙古科尔沁部郭尔罗斯氏后裔。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狼孩》《银狐》《天玄机》《青旗·嘎达梅林》等,中短篇小说《沙狐》《大漠魂》《大萨满之金羊车》《狼与狐》《天出血》等。多部作品译成英、法、日、德文出版。《沙狐》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国际优秀小说选》,同名广播剧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和亚洲艺术节奖;《大漠魂》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父爱如山》获台湾《中央日报》宗教文学奖;《狼孩》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和香港“十大好书”奖;《哺乳》获“德国之声文学大奖优秀作品奖”。获内蒙古自治区文学艺术特殊贡献奖。
老爸走近羊圈时有不祥的预感。
羊圈栅栏口一丛芨芨草上,有两滴不明显的血迹,经晨阳晒后渐变黑色。
“荷额林-诺海。”老爸兀自嘀咕。蒙古话,意思是野外的狗。
老爸认真清点圈里的七只羊五头牛,其实一眼能瞥清,但他还是举起右手食指认真地点着,一二三四数了数。他那根粗粗食指还少了一节,上头秃秃的没有指甲盖,像个鼓槌,想必生活中好多人也见过这个样子的手指头。或许人的手指头常伸出,也容易受伤吧。
“新胡日嘎,咦唏!”老爸哀伤地叫了一声,拍腿,早上的酒一下醒了。“野外的狗”叼了他新生春羔,如叼了他心头肉,有刺痛感。抬起一双眼角挂眵目糊的醉眼,撒目巡视属于他的巴掌大草场,上边养七只羊五头牛,再加一座歪巴的旧蒙古包,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这一春他只有两胎春羔,能下犊的一头母牛至今没有动静,也不知为什么。
老爸遥望西南天际,那是“野外的狗”消失的方向。
为什么呢?放着大羊不咬,叼了那只令人怜疼的小小羊羔,肉也不多,血又稀稀的,为什么呢?这野外的狗。
老爸呆望良久。然后,宽宽的肩膀头一晃一晃地迈着典型的蒙古搏克手的步子,走回蒙古包。高甸上的那座包,歪巴着如一位打瞌睡的老人。
老爸,并非是谁的真老爸。此名源于“恩呢阿爸”“恩呢爷爷”,汉话里的“这臭爹、那大爷”演化而来。认识他的人老的少的都这么叫,有一丝丝贬义,绰号一般容易传开,类似流感。
“攸-伊日森呗?”包里靠哈那坐着一位老额吉,白发苍苍,稀疏的头发盘在头顶,一双被白内障布满的眼睛似乎看不见什么。
“荷额林-诺海。额吉。”老爸恭敬回答老母亲问的“来了啥”。
“那物儿,可是好多年没有出现了。”
“是呢。叼了花背母羊的那只羔子。”
“啊?叼了和日黑?”老额吉失声。
“额吉,怪我。”
“你也不知额尔古纳草原突然冒出一头狼来,不怪你。”
“夜里睡死了,酒害的。”
“我没喝酒,也没听见动静。”额吉叹口气,眨巴着白色眼睛,“唉,只是少了一只羊奶,没法做足祭敖包的奶酪了。”
“楚撒尔-乌日斯森。”老爸骂出这句蒙古人唯一的骂词“流血的”,说明他真生气了。
老爸给额吉舀奶茶,又给自己舀,抓几勺炒米放进茶碗,再从盘里割一块肉嚼着。嘴巴里嘎吱嘎吱响,好像什么脆骨或硬骨渣被他嚼得粉碎,再咽下去。他的喉节很大,如只拳头,几口奶茶几块肉经过那里时一鼓一鼓的,似乎整只羊经过也不带卡壳儿的样子。
老爸喝够早茶张罗起来。脚上换穿轻便短筒布靴子,绸布腰带也换扎铜头宽皮带,斜插两把长短蒙古刀。褡裢里塞上炒米干肉条和一瓶水,自然还有烈酒。
“早跑远了,儿子。”
“跑到天涯,我也把小羊羔从它肚里掏回来!”
知道拦不住,老额吉说一句:“从巴图家借一匹马骑吧。”
“马背上码脚印不方便。老借人家马,也会烦的,该跟我要酒喝了那小子。”
老爸从门左侧哈那上拿下铜头布鲁棒,右手拎着,左肩头一搭褡裢,哈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头,低着头走出蒙古包去。
老额吉摸索着跟出来,坐在包门口的木头上。
“我就坐在这儿等你回来。”
“三天不回来,喊巴图过来。”
他也没说喊过来做什么,额吉也没问。
老爸把一个很旧的铜脸盆放在额吉的脚边,又把一根长火钳子交到她手上。
“有什么动静,就敲铜盆。要是荷额林-诺海什么的,会惊走,敲得久,巴图家会过来人的。”
“圈里牛羊呢?”
“走时我会放出去,吃饱了草,傍晚它们自己会回圈的。外边也有围栏网,额吉不用操心什么。”
额吉默默点头。
老爸走过去打开了羊圈栅栏,嘿哈地将圈里发懒的七只羊五头牛轰出了圈。唯有那只失去孩子的花背母羊,怅然若失地左顾右盼,咩叫几声。老爸走过去,拍拍它背脖,算是安抚。
然后他抬步朝西南走去,刚迈几步,身后突然当当当响起铜盆声,吓了他一跳。
噔噔跑回包门口。
“咋啦额吉?”
“我试试声音。”额吉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下火钳子,迟疑着又说一句,“不去不行吗?”
“不去收拾它,该死的东西还会来,把剩下的那只羔也会偷走的。”老爸明白额吉的心思,舍不得他离开。
“那你还是去吧,我不会再敲了。”额吉扬一扬手。
老爸重新出发,义无反顾。
露水打湿的草尖上,畜生的爪印狠狠踩过,非常明显。有的草茎被踩烂,有的草叶子被爪子撕裂。老爸蹲在那片草地上,细细辨认,研判。他可是草原上码脚印的能手,年轻时曾经是南边陈旗的搏克——摔跤冠军,后来是猎手,再后来背着妈妈四处流浪,被额尔古纳河岸一个有权的苏木达可怜,落脚于此,并分了一小片草场给他。谁也不知道他多大岁数,有人说五十多,有人说四十多。
羊羔和日黑的脚印,在草尖上似有似无,如是蜻蜓点水。最初洒几滴血后,草上再无血迹。难道这只野外的狗,是个母畜生?它并没把和日黑咬死后叼在嘴上,而是轻咬着羔耳朵,用尾巴扫打着羔屁股跑路。这是他凭经验从痕迹上判断出的,狡猾的母狼赶活羊都这么干。显然,这头畜生需要带活物回洞穴去,供小崽们练习攻击和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