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作家方方发表中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引起读者和文坛的广泛关注。此后，方方几乎每年都有一部能引起读者重视的中短篇小说问世：《惟妙惟肖的爱情》《云淡风轻》和今年的《花满月》，篇篇因为其中密切的当下性、严肃的社会思考、深厚的人文情怀和引人入胜的故事性、发人深思的表现性而受到读者关注。这样的长期对社会问题与正直人生的敏锐观察和艺术的表现，强大的创作激情和创作效果，在目前的文学中是少见的，更是可贵的，在50后作家中也已不多见。
新春伊始，从《小说月报》上读到方方的中篇新作《花满月》（原载《北京文学》2017年第1期）。一个奇特、悲剧却不乏震动性的人物性格引起了阅读感受的波澜起伏，她再次证明了方方小说的成功总是得益于有一个性格表现达到极致的人物塑造：涂自强“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努力，惟妙父子“啼得血流无用处”般的知识困境，而这一次的《花满月》，则是一个孤独者的自我照耀。主人公花满月以“奇人”形式贯穿始终，身为旧时代豪门大小姐，终日嗜赌麻将，为打满一百圈竟与家人从此分离，落入底层。然而无比艰难的生活竟没有改变她对麻将的痴迷。“文革”岁月中，社会大兴破“四旧”，人们都在对旧文化避之而唯恐不及，花满月却被一处抄家中散落一地的麻将声唤醒，用心思得到一副残缺的麻将，然后用木头、小刀、砂纸、火钩自己制作，凑齐了一副麻将，从此开始一个人的娱乐。白天上班，夜晚开玩，以一当四，天天如此，风霜雨雪，无论冬夏，竟至几十年。直到街上出现了棋牌室，老态龙钟的花满月去了竟然技惊四座。最后台湾的家人回乡重逢，留下几万块钱，花满月在赌光这笔钱后，遽然死在牌桌上。
花满月人物的震撼首先在其包含了巨大的历史和社会内涵，如同浓缩的一部当代生活史：革命的急风暴雨下扫地出门，豪门之女隐姓埋名沦为车夫之妇，挥金如土落到引车卖浆者流，“文革”动乱风暴下如何一隅偏安，改革开放带来生命的重新焕发。花满月一生大风大浪中的命运起伏折射了当代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化，而酷爱麻将的身世与生活巨变又造就其性格走向独特的极致，就是在风雨无助中也能够一个人孤独地辉煌。生活和命运使她无法交流知己，她却一生用麻将与自己交流，自己感到辉煌，自我感到被照耀。她甚至觉得“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牌比一百多个亲人要亲切得多，也可靠得多”。这感觉远远超出了对麻将本身的迷恋，而包含了很多阶级斗争岁月里社会关系上的不安，感觉不如与麻将独处更安全。同时，小说对花满月的人物描写，超越了一般典型描写的有关阶层的价值判定，没有纠结于人物的社会定位，而是观察描写出人物独特的活法，写出了一种形而上的意义，这就是文化与生存、生命的关系。当一种文化成为人的信念和生活始终的一部分时，它也就是生命、生存的一部分，并使生存有了一种动力，任何艰难的克服和生活创造都是一种文化目标下的活跃。民间文化因为与生俱来与生活的密切关系，尤其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同时也造就了人生活的顽强。花满月就是千百年民间文化生生不息背景之下在孤独困苦中活下来的典型。这种生命寄托于文化的象征性人物描写有很多生活真实的基础。“文革”中许多艺术家和知识分子靠偷偷聆听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而獲得精神支撑，就是因为这种艺术文化来自民间并早已融入世界，成为近现代社会革命与进步的一部分，任何外力无法摧毁，反而成为人们生活的精神动力。
重读《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与《惟妙惟肖的爱情》，也可以感到这样一种鲜明的性格极致。身为贫困农民子弟，涂自强从小要靠自强改变家庭命运，靠自强考上大学，“去走一条新路”，靠自强打工挣读书钱，靠自强处处努力，他总想“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总是比别人“更刻苦更用功更勤奋更节俭”，但是除了在底层劳动者和学习生活中得到帮助，他一旦进入社会想走上上升的通道，却处处难以融入，学历文凭始终不能改变他被歧视的底层身份，然而他又始终不放弃改变命运的努力。他的顽强生活和命运始终处在坚韧的拉锯中。惟妙父子也是异曲同工的性格极致。父子两代三人分为“读书永乐派”和“读书臭屁派”，而前者生活水平却始终不如钻空子经商的后者，世态人情也总是青睐于有钱无知的弟弟惟肖，疏远饱学无钱的哥哥惟妙，甚至大学也主动聘请富婆做博导，而惟妙始终不为所动，仍然平静地沉浸于讲授他的历史课。
和花满月一样，这种性格的极致化描写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戏剧性，但并不是简单以“巧合”构造的娱乐化戏剧性，而是浸透了现实主义的深刻精神，包括忠实于生活的高度真实性，勇敢的社会问题批判态度，深切温暖的人文关怀，使现实主义的人文深度与戏剧冲突的惊心动魄结合，而达到一种内心震动的戏剧性。从涂自强到花满月，这些极致化性格正是高度浓缩了生活真实与艺术精神创造而成，读者从中看到了生活中无数蜡炬成灰的努力影子，看到许多生活中自我照耀的孤独与坚韧。这些人物首先是生活的，然后是文学的。
方方的几篇小说都有一种鲜明的批判精神，一种发人深思的思考启发。这使她的小说常常在充满性格化的感性生动之上，又总是富有社会反思的理性深刻。《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深刻反映了中国社会向发达转型中普通人的发展通道问题。涂自强在最后最无助时想起的温馨时刻还是进城路上避雨的土地庙、收他留宿的小村农民、打工的洗车店和牛肉面馆。这种悲伤的痛处无疑是已经成为青年知识分子的他仍然在社会发展的边缘徘徊，深刻反映了贫困农民子弟在学历通道之外，个人奋斗仍然面临关系、背景、资源的巨大差距，关系背景虽不必然是，却仍然是人的发展的重要障碍。涂自强以朴实、孝敬为基础的价值取向也与金钱为重的价值观构成冲突，特别是他的独立意识，而不仅是价值观的纯朴，反倒成为他难以适应企业效益至上的原因，更使他的悲伤不能不成为对职场环境以至陈旧风尚因袭和社会开放程度的拷问。《惟妙惟肖的爱情》也形象揭示了大学教育在市场背景下价值混乱的问题。教了几十年课的老教师难以评上副教授，“文革”中犯错误改行经商成大老板的却被聘为博导；暴发户的发财史演讲趾高气扬，学生听众爆满，山呼海啸地鼓掌欢呼，真博士的历史课却只有三个学生，神情落寞。《云淡风轻》则在一个充满悬疑惊心的故事中反映了人际关系和谐与紧张的社会问题。两位母亲的儿子先后遭遇车祸身亡，老太太因肇事车逃逸而不断无分别地划伤小区车辆造成人心惶惶，年轻母亲却原谅了肇事车，感动了老太太停止划车。但善良却引来寻衅者无端怀疑划车者就是年轻母亲的亡子，清楚真相的老太太愤怒地重新开始半夜划车的报复。不足万字的小说写出一个严峻的人际关系问题，当社会公道缺失时，坏人会逼迫善良人以恶对恶，以至使人习惯于作恶。这些内容显示出方方小说鲜明的现实性和与生活的密切关系，显示出作者对社会现实问题的敏锐观察，这既表现了文学的积极进取精神，也表现出一个有思想作家的社会责任感。严肃文学的一个基本功能是对社会生活的思考批判态度，用新奇或感人的艺术形象指出社会问题，引起人们思考，唤起社会改革与进步的精神。这样的比较出色的作品最近还有写农民工异地分居问题的《麦子熟了》（许春樵，《人民文学》2016年第10期），写职场生态中清正公道与腐败不正博弈的《较量》（荆永鸣，《人民文学》2015年第10期）等。但整体上，一段时间以来，文学能够很艺术地反映社会问题并令人心动的作品并不多。在分散的文学格局中，当娱乐化、游戏风、平庸气漫延于艺术时，方方的小说都在表现出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度、观察力、思想力，其艺术地揭示问题的力度，在喧哗浮躁中的从容淡定、冷静思考、艺术良知、心系家国，对正直、正义的关怀赞美，都是少有的、可贵的。
方方的几篇小说又都有一种温暖的人文情怀。这些小说都有尖锐的批评指向，小说的主人公多是无助的被损害者或孤独者，作品的描写是尖锐的，但又总是充满正直的力量，不仅有同情的温度，更充满情怀与价值的自信，主人公的故事和结局多是不幸，但他们却都洋溢着一种不倒的精神。涂自强一路不幸，却始终怀抱对生活、对家、对母亲的热爱与尽力，生离死别前把母亲家里一切安顿好，给无助的母亲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他的内心则满是对一路走来的平凡而美好，对那些帮助过他的乡亲、工友、山村大嫂的回忆。小说最后母子情深的对话和涂自强的内心独白、暗自流泪，朴实感人，充满爱的温暖。而坚持做学问的惟妙父子面对社会与校园内价值取向的变化，始终不为所动，在家人都被物欲横流所熏染时，他二人畅谈的话题仍然是历史、政治和文化，谈得畅快和愉悦，超过看任何风景。小说让他们父子在物质的弱势下始终保持一种人格的高大和坚强。《云淡风轻》在描写两个母亲丧子的巨大不幸时，突出了年轻母亲教师慧明的原谅情怀，她说“恨没有意义”，儿子也“一定不乐意我怀着怨恨去生活”，由此化解了另一丧子老人蓄意报复的心理。原谅是小说主人公的精神理念，也是故事情节发展、转折的基础。《花满月》集中表现了对一个底层沦落者坚守一种爱好的活法的尊重，对人的自我救赎、自我照耀、自我鼓舞的肯定，也是对一种虽平凡，甚至卑微，但内心自尊、顽强的生活的肯定。小说的叙述语言也都明显地、深深地蕴含着对人的发现和关怀。《花满月》在写到改革开放后，饱经磨难的花满月恢复真实身份，重新回到牌桌的心情时写道：“她的日子纵是水深火热，可她却一直怀着念想。一个人心里倘有念想，就不会觉得日子难过。”饱含了叙述主体与人物相通的内心情感。而平凡中的公正、和谐、真诚、美善、坚韧精神和情怀，更是贯穿了几篇小说的始终。
方方的小说总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首先是极强的故事性和戏剧性。她的文学性首先是生动有趣的故事性，几乎每篇都有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每篇都是在娓娓道来的讲故事中讲出令人惊叹与感慨，其叙述语言几乎都是在讲故事和人物，很少闲笔描写，而且总是能在看似平淡无奇的平凡日常中讲出波澜起伏甚至惊心动魄，故事的戏剧性和現实生活矛盾的真实捕捉完整统一在一起。这几个中短篇都有这样的特点。它们既有中国传统小说的通俗性、传奇性，又有鲜明的现代意识，很好继承了中国近现代小说重视阅读快感的传统，同时又较大提升了小说的现代精神承载力。几篇小说的叙述也总是能把沉重与轻松、批判与幽默很贴合地融合在一起。涂自强的故事主线多不幸，但一路上总有一些善良的小人物带来小小快乐，诸多压力山大下，又有一个善良开朗的“赵同学”时常关心、带来开心。《惟妙惟肖的爱情》几番写到“读书臭屁派”的得意，但叙述语气总不乏讥讽的意味。而描写“读书永乐派”的禾呈和惟妙时，语言并不庄重严肃，却满是寒酸的调侃与自嘲，使读书的价值与书中知识分子的生活处境形成极大反差。幽默反映了对生活认识的透彻，是一种叙述主体在更高层面对事情的认识。这些小说的一些人物都有一种形而上的象征性，特别是涂自强、花满月，超出了一般形象的具象性，而成为某种生活状态的代表，涂自强的始终不懈努力而始终艰辛艰难，花满月的“把无数不同的日子过成完全相同的一天”，都成为一种生活状态的象征。这种象征性使人看到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又有一点别样，即个性化与抽象性结合，再现性与表意性结合，特别是花满月的每天重复的麻将生活而不倦，让人想起类似《等待戈多》中的“等待”形式和意味；其自我感觉的“自己这一生很是辉煌”，“自己觉得被照耀了”，也透出一种人生的表意象征意味。但生活和故事发展又使花满月后来并不完全处于“重复”中，个性化仍然居于主导位置。创造出独特的个性仍然是方方小说的主要特点，这让她的小说在坚持现实主义的勇气时又总是带来具象生动的形象美感。
这几篇小说的结尾还都可看出一个精心布局，几乎每篇都有一个李渔称之为“豹尾”式的有力结束，达到结尾有力，余味无尽。《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从未松懈，却也从未得到。”极其凝练而丰富地概括了涂自强的短暂一生和性格历史，几乎像是一句格言，给人留下非常多的回味。《惟妙惟肖的爱情》的结尾则是大学教师禾呈念出的两句古诗：“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凝练而生动地反映了两位大学教师父子面对文化金钱价值错位现象悲凉且无奈的情绪，胸中无限波澜，却口出一言难尽。《云淡风轻》的结尾是一个情节式的叙述长句：“慧明遽然而醒。她坐了起来，一直在想，想得自己十分遑然。”这与全篇的悬疑式描写十分贴合，是一个故事的骤然结束，暗示主人公突然明白了一直划车作案的人是谁以及为何而划车，达到悬疑解开而震动的效果，是一个留下诸多想象的结尾。《花满月》的结尾也是一个“涂自强式的”性格总结：“花家屋大小姐花满月的故事不久也淡出人世，不再被人提及，尽管她觉得自己的这一生很是辉煌。而实际上，这辉煌只要她自己觉得被照耀了，就已足够。”概括了花满月一生以麻将为伴，成为一个孤独者自我照耀的性格历史，悲凉中不乏悲壮的满足。
阅读方方的几篇小说，分明感受到其中一种坚强与温暖并存的文学立场，就是：不平则鸣、人文情怀、心系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