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担水
山峦笼罩在浓浓的晨幕里,站在高处远远地望过去,就像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苍海:波涛汹涌,气势磅礴;朦胧神秘,浩漫连天……
在这山峦的深处,有一双大脚迈着坚实的步伐,载着朝气和希冀,在一条蜿蜒如带的山路上行走着,那“欻欻”的脚步声,和着山音裹着晨风,时而疾步如风,时而爬坡缓重,但却以自信、奋勇、无畏和果决的气势,惊动着泉城南部山区这片秀美的山峦谷壑与村落隅域。
随着一声清丽而又雄劲的鸡叫,一抹儿淡淡的鱼肚白在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继而那鱼肚白又渐渐地变亮、变橘、变橙、变得越发清新奇丽。于是,天和地的轮廓便显现了出来。天幕上几颗闪烁的星星正眨动着疲惫的眼睛,渐渐隐去它的身影。几朵飘动的浮云沐浴着熠熠醒目的晨光,从天空的远处向着那彤辉昱奕的地方飘移过去。少顷,暾辉便染红了天际,染红了彤云,自然也染红了山峦和山路上的行走人。
山路上的人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他浓眉大眼,方脸阔额;鼻直唇厚,个头儿中等偏上。此时,他肩上挑着一担水,额角上浸着晶莹的汗珠儿,脚下的路,已从身后的陡石斜坡变成前面的平坦土路。脚步也跟着越发奔驰了起来。“嘎吱儿,嘎吱儿”富有节奏的扁担颤悠声、脚步声以及那挑水人间或发出的咳嗽声,混合成一曲独特的交响乐,在这山谷里回荡,在这云层里飘传……
土路是用黏土和沙子混合铺垫而成的。路面宽度不过三米,而且没有直处;路的形状基本上是依山势而走的。站在高处远远地望过去,就宛若一条飘落在崇山峻岭中的带子,白亮、清丽、醒目而又充满着神奇。路的两旁:一边是荒坡,一边是空地。收割后的庄稼秆儿有的已捆成个儿团堆在一起,有的还散铺在地里,一切都呈现着秋末冬初的寒凉景象。然而,此时的这条路上却已异常地繁忙了起来:推车的、挑担的、抬桶的,还有一些赶着驴车的;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天还未大明,就形成了一条跃跃舞动的运水长龙。
挑水人来到村口处停下脚步,他把水停放在一户大门外后,就朝里面喊一声:“六奶奶,水来咧。”接着就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应允,走出一位病体羸弱的老妇人,她手里拿着盆和瓢,一边从桶里往外舀水一边说:“胤贤啊,大孙子啊,即门儿(今天)是个好日子哩,俺得上贡,俺得多舀一瓢呢。”叫胤贤的一边撩起褂底襟子擦着脸上的汗,一边问:“即门儿(今天)是什么日子?几儿咧?上么贡?贡仰么神？”
六奶奶男家姓王,村人们都喊她王六奶奶。她仍舀着水,抬眼看一下叫胤贤的说:“即门儿六。听说咱大队要打井,求龙王爷显灵,好帮忙引来东海水呢。”胤贤嘿嘿地笑了笑,没作答。因为他知道老人家一辈子好迷信,没法儿跟她作解释。却暗自笑:海水是咸的,龙王爷送来了又有么用呢？不过,他还是从内心里敬重这位老奶奶的。她的男人和儿子在年青时就被抓了壮丁。如今孑然一身。老人家虽然身体有病,却还挂念着大队里集体打井的事儿,着实难能可贵。于是就关切的问:“奶奶,您老的身体好点儿了么？”
“噢,喝了你包来的药,见效咧。一说起熬药来。俺还得又多舀一瓢呢!好人要得好报的。好人要得好报的。”老人家舀完了水,直起身来,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颤巍着端起盆儿回到院子里去。胤贤就又挑着水来到村子里,但他没有直接进自己的家门。而是又走进了与自己斜对着的刘启政的家。他来到院子里,见没人,便朝屋里喊一声:“启政叔在家么？水倒进缸里咧。”说着就将那一桶满的水提起来倒进了靠近饭屋门口的那口水缸里。仍见没人应声,于是他就又喊了两声,并切问道:“启政叔——你还没起来么？”
“没起？哼!我根本就没睡。”猛不丁刘启政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接着就听他气哼哼地骂道:“妈的,不像话,真不像话。丢人,真是丢煞人咧。以后让我刘启政的脸往哪儿搁？”他一边骂着一边举举手里的拐杖,像是对胤贤,又像是对着空院子,说:“要不是在组织,我就把她的腿夯断!”
胤贤听出了启政叔骂的人是谁。他不好插嘴,只好皱皱眉,又摇摇头,提着剩下的那半桶水走进了自己的家门儿。
这时的妻子赟慧已经打发三个孩子起了床,院子里的鸡窝门儿也已经打开来,那只大红公鸡伸伸脖颈扇扇翅膀,又高亢宏亮地叫一声。即刻又引来了院子里老榆树上几只喜鹊的喳喳和鸣。名叫花瘈的狗儿也在主人面前摇摆着尾巴,继又在院子里跳来蹿去。胤贤的妻子赟慧在饭屋里刷完了锅,又来到饭屋门前刷完了缸,当她等着男人往水缸里倒水时,却发现胤贤的一担水桶里只剩下了小半桶,因而也就问一句:“给他们都送去咧？”
“嗯,送去咧。”胤贤往饭屋门旁竖着担杖答。
胤贤妻不再说么,将那半桶水从地上提起来后走进屋里又倒进锅里。然后放箅子、盖锅盖儿、生火拉风箱烧锅底。不多时一顿热气腾腾的饭食就盛上了锅台。小哥儿仨就围拢过来,一边争先恐后地吃着一边问:“妈,什么时候给俺包包子(水饺)吃,擀面条子喝？”
“过年。”赟慧往三个孩子碗里舀添着野菜糊涂说:“到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们包包子吃,擀面条子喝。”
“俺不,俺要考个双百,考了双百就给俺包包子吃。擀面条子喝。这是妈说的。”二儿子清泉儿攥起拳头挥一挥,仰脸看看母亲,并期待着母亲的回答。
“俺也要考双百,俺也要吃。”三儿子旺泉儿也附和着。
只有大儿子开泉儿没吱声,只是埋头默默的吃着饭。
但是,开泉儿、清泉儿和旺泉儿小哥儿仨却都抱定一个目标,那就是要好好学习。梦寐着争取考出个好成绩。争取吃上一顿香喷喷的、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的上的包子(水饺),或喝一碗荷包了鸡蛋的面条也行。
母亲的脸上依然洋溢着慈祥,闪动着明媚的眸子。说:“好,好,妈是说过,谁考上双百就让谁吃包子。还是韭菜肉的呢!妈说了的话是一定算数的。”但少顷她又问:“可是谁要考不上呢？”
没等小哥儿仨回答,母亲就又接着说:“考不上的,就只能和现在一样,喝野菜糊涂,吃地瓜萝卜,吃糠饼子、菜窝窝就咸菜。别怪妈心狠, 这是妈为你们订的规矩,为的就是要让你们都好好念书,好好长志气,长大以后好成为对人对国家有用的人。”“什么是对人对国家有用的人？”清泉儿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问母亲。赟慧想了想后说:“就像你老老的爷爷那样呗。”“老老的爷爷是什么样呀？”开泉儿哥儿仨都不懂。
“抗东洋被皇上赐过匾。”这匾开泉儿见过。那上面镌刻着“国之桢臣”。
“东洋是谁？桢臣是么？”清泉儿就是这样,对不懂的事情总好刨根问底儿。赟慧明媚的眸子忽闪了两下,想了想没再回答。她转而指指正在只顾吃饭的男人胤贤:“去,问你爹去。”
这时,胤贤蹲在锅灶门儿前只顾闷着头吃饭,对赟慧和孩子们的对话并没在意。直到清泉儿朝他喊一声“爹”后,他才从深深的思绪中回过神儿来。说:“嗯？啊？哦,等以后有空了再给你们说。不早了,你们快去上学去吧,都快走吧。”
开泉儿、清泉儿和旺泉儿相继背着书包出了门儿。饭屋里只剩下了胤贤和妻子赟慧二人。赟慧拾掇着锅台上的碗筷儿和孩子们吃剩下的残羹剩饭,瞟一眼男人。问:“在想么呢？”
“想么？”胤贤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抬起头,叹口气反问:“刚才,你没听见启政叔卷(骂)来么？”
赟慧说:“听见咧。”她拿起勺子,从锅里舀出一勺野菜糊涂倒进碗里。两手捧起来吸溜吸溜地喝着。问:“你打算怎么办？”
胤贤又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我想找他谈谈。”
“找谁谈谈？”赟慧惊诧,瞪大了眼睛问男人。
“董富增。”他愤懑地骂:“奶奶的,身为临时负责人。怎能干这种事儿？欺负良家妇女,败坏村风,违犯纪律。”由于情绪过于激动,胤贤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屋顶传播到村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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