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因为我蔑视这样的生活(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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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不宽,车流很慢。几个人围坐在对面巷口的遮阳篷下,看不清面容。他们在吃小龙虾喝啤酒。黄昏那种特有的光线与雨后湿润空气所造成的滤镜效果,让他们如同油画里的人物,仿佛是历史某个瞬间的凝结,又或者说某种时代风尚与民族属性的具体而微。可等到赵高揉眼再看,这种油画的质感效果便已消褪,化为乌有,仍然只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幅画卷。
这个城市太多奇异而令人惊疑的秘密,只存在于惊鸿一瞥时。如果用一个比喻来描述这种“短暂、偶然与稍纵即逝”,那就是万花筒,赵高小时候为之癫狂的玩具。
临街是一排落地窗,宽敞,干净,透明。窗外是路人,传说中的路人家族。
一个愁容满脸的妇人在用脚步计算着心事,一个身上有十几种颜色的靓丽少女低头玩着手机(套在阿迪达斯鞋里的那双脚,准确地避开台阶,敏捷似雌鹿。难道是阿迪达斯鞋上安装了自动导航控制系统?),一对紧紧搂着、把对方当成冰淇淋来回舔着的情侣(口水真的这样美味吗?),一个举着双臂奔跑、好像一只鸟随时要从街头飞起的T恤少年,一个拿公文包脸色阴暗灰沉的中年男子(他难过的样子真让人难过,不忍再看),一个提着鸟笼慈眉善目的老头儿,一对哈哈大笑神态亲昵穿着同款吊带裙的姐妹淘,一个拽着母亲衣角哭成泪人的女童(瓷娃娃一样精致的面庞闪闪发光)……他们宛若《动物世界》里迁徙的鸟类与兽群,是动人心魂的奇观,又被所有人忽略。
赵高想起赵忠祥老师那个浑厚富有磁性的嗓音,又想起他对面坐着的饶美丽。也姓饶。为啥不叫饶恕呢?这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唇角挑高,又迅速下撇。笑容一闪而逝。赵高咳嗽一声,严肃点,这是在谈判呢。世界轻轻地嘘了一声,露出口腔里的若干褶皱。
“说吧,就不要提什么身败名裂,那只能说你还爱着他。不是吗?恨是爱的延续,或者说是爱的异质。对不?咱们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假设你继续这样闹下去,他完蛋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无非是出口恶气,日子还得继续,就像河。河里的鱼再怎么闹腾,也得顺从河流的意志,只能在这个狭窄幽深的凹处度过一生,不管它是否感觉到自由又或者被幸福的闪电击中过……”
“对不起,我抒情了。言规正传,咱们得学会画句号,清零,重新开始,踏上新旅程。要对得起咱们受过的高等教育。你说是不?咱爹咱妈不是有钱人,供我们出来花掉的银子海了去。”
“咱们就是爹妈的碎钞机啊。拿什么来报恩情?得赚钱。对不?首先就得把自己从恨的牢笼里挣脱出来。你还如此年轻,美貌……
赵高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不是心虚,是为了让对面坐着的这位,充分品咂下这两个普通汉字里所蕴藏着的惊人能量。
“生活对你来说还有着无限维度,是小径分岔的花园。明天你出门就可能碰上高帅富。开宝马的同志请自动走远,起码得是驾法拉利的。你身下的摩拜单车轮胎撞到法拉利所定制的米其林轮胎……隔着悠长岁月,三世轮回,你以微笑,以沉默,以惊惶失措的眼泪,于瞬间俘虏了他的心,彻底地,360度无死角。而他将宠你如心肝宝贝,视你若灿烂晨星。”
这些话张嘴就来,都不用打草稿。赵高听见他的嘴在吧唧吧唧地响着。
像在吃蚕豆。
“我只要他身、败、名、裂!”
饶美丽体形偏小,肺活量不小。但她在说这句话时具有机床齿轮运转时的精确性,语调没有起伏,音量也不大,充分透露出某种决心。
不是决心,是策略,是对自身策略的决心。
否则,她得做如丧考妣撕心裂肺状,脸上不该是这种蒙娜丽莎式的迷之微笑。有另一种可能,被猛兽盯着的小兽在弄清楚自身不可更改的命运后,也是这样笑的。
她是小兽吗?
这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姑娘,颜值偏下,与那个敏捷似小鹿的少女还有着一段距离。五官平庸,搭在一起也能看,还耐看。耳垂好看,形似水滴,是青苔岩壁间盈盈涨出的水滴。对了,还有颈下的那对纤细锁骨。
姑娘通常是幼稚的。再幼稚的姑娘——那些胳膊刺青,鼻翼穿环,不穿胸围与内裤,随时准备把恋爱搞成革命风暴的姑娘,赵高有幸见识过几位。那其实不叫幼稚,得叫愚蠢。对付那些愚蠢的姑娘就太容易了,无非是性欲与甜言蜜语,必要时再来上一场提前规划好的冒险旅程,她们便会弃旧爱如敝屣,视新欢为真命天子。
这没有技术含量。
真正有难度的也不是经验丰富的熟女们(她们的套路是照着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来演的),而是眼前这种死心眼的——好像她们上辈子是祝英台。
可惜如今社会已经没有梁山伯。
这是一个由资本与科技所构建的新秩序,所有的古典美学与浪漫情怀都注定在这个现实面前头破血流。男人们都懂,否则他们就没法在这个迥异于传统的社会结构里找到一席之地。
为什么死心眼的饶美丽就不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呢?
死心眼,死得快。
赵高暗自嘀咕。
话已谈过三次,谈得让人心若死灰。
若全是灰燼也就罢了,偏生这灰烬中还偶有火星一现。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第一次在湖北路的云上咖啡馆。简餐与咖啡糟糕透顶,真不明白厨师与老板有什么仇。
谈话中间还冲进一大群人,领头的是一个高颧骨的妇人,没头没脑地问大家是否看见她的丈夫。这样的问题怎么回答?异口同声说没看见。妇人对人民群众的声音没有丝毫信任,又是让大家看相片,又是红着眼眶拨手机。眼里的泪水淌了又淌,还跑来问赵高,是不是真的?赵高说是真的。妇人又说,是真的吗?赵高把话重复了不止三次,妇人还是坚决地摇晃着她那颗橄榄球形的脑袋,好像赵高是骗子,在座所有人都是骗子。还恶狠狠地走来走去,把地板跺得当当响,不时箕张五指,又好像她丈夫就隐藏在其中某个顾客的体内,而下一刻她就能把他揪出来。
与饶美丽的谈话就只能仓促结束。这种剧情极可能影响饶美丽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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