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在一夜之间离开了我们，他的离开让所有人感到意外。
他离开前的头天下午还和我在一起说说笑笑，后来他执意抱着他的曾孙女也就是我的女儿围着我们大院走了整整一圈，还拐到村头的小店里给小姑娘买了棒棒糖。虽然小姑娘还不会说话，但她却特别喜欢她曾祖父，和他特亲。
女儿已经十四岁了，我和她路过曾祖父的坟头，问她，你有没有祖爷的印象，她茫然地摇头。是啊，那时候她才呀呀学语呢，哪儿会留下什么印象。
我呢，倒是永远也忘不了爷爷的音容相貌。有很多时候，我都想认真地写写我的爷爷，可真正动笔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写起。
关于爷爷的意外离去，到现在我都不愿相信那么硬朗的他，居然会在短短的一夜时间里，悄无声息的就那样永远闭上了眼睛。
爷爷是个特别勤劳但脾气特倔的老人。我的两个姑姑相继去世的时候，我从他忽然迟缓的行动里，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悲伤。从那以后，爷爷再也没有隔三岔五地到两个女婿家去走动了，倒是我的两个姑父时常来看看他，陪他聊天。
爷爷爱喝酒，一喝酒就唠叨个不停。他和我叔叔住在同一屋檐下，所以叔叔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特别看不惯叔叔的懒惰，每天只要看到叔叔在家休息，没出门干活，他就会骂个不停。只要他一开口骂，叔叔婶婶就和他闹个不可开交！像这样的拌嘴争吵，几乎是隔不了两天就一定会发生一次的。
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勤快人。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懂事起就经常和挑着菜的爷爷一起到二十里外的县城里卖菜。那时候的菜相当便宜，往往他挑一担菜也卖不了几块钱，就是这样，多年以后，他依然有了一些存款。我奶奶去世后，没有人帮他保管钱和那些小额存单，所以经常听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钱又不见了，只要不见了钱，他就会骂上几天！叔叔和他对骂，说他老眼昏花，把钱掉外边了，又或者不知道把钱藏在什么地方，自己找不到了，却拿家里人出气！
爷爷去世前两月左右，他把存单拿来让我帮他保管，我粗略地算了一下，居然有六千多块钱呢！过了没多少天，不知道他啥时候透露了存单是我帮他保管着的消息，于是他被叔叔婶婶骂了个狗血喷头。又过了几天，他拿走了他所有的存单，他要自己保管。
爷爷去世前，叔叔曾想说服爷爷把钱借给他买农机具，被爷爷一口回绝！为此，父子俩的矛盾逐渐升级，一天不吵个三两次收不了场。
那天下午爷爷抱着曾孙女走了一圈回来后，我爸陪他喝了一杯酒，就被婶婶叫骂着喊回去吃晚饭了。
谁能想到，第二天一早，婶婶去叫他吃早饭，却发现他睁着眼睛坐在他睡房的地上，背靠墙壁，早就断了气。
叔叔婶婶匆匆地挑选了日子，火化并安葬了爷爷。叔叔和姑爷们把爷爷的房间翻了一个遍，结果是：爷爷的存单不见了！
关于存单的遗失，我倒一点不感到意外。
二
老表小四的一句话，让他意外得差点缓不过气来。
姑妈的儿子小四，是二十年前东躲西藏并罚了不少钱的稀罕宝贝。由于是真正的三代单传，所以被家里人宝贝得不得了。可是，自从小四的父亲染上了嫖赌的恶习，姑妈家的生活条件就像那遇到经济危机的股票趋势线，连弯都不倒一下就直线下降。
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因为姑父的不管不问，只靠姑妈一个人支撑，困难可想而知，那是要多难有多难。好不容易熬到三个女儿出嫁了，姑妈也老了，看到儿子也快到结婚的年龄了，可房子还烂成那样，姑妈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
看到姑妈难成那个样子，他们那些侄儿侄女，义无反顾地向姑妈伸出援手。
他是表兄妹中年龄最大的，也是困难最多的，但他并没有以此为借口就拒绝帮助姑妈。姑妈要修房子了，为了凑够答应借给姑妈的那两千块钱，他不得不弄了几百斤谷子去卖，然后托母亲把钱亲自交到姑妈手里。
自己儿子修房子，照理做父亲的应该高兴并帮忙的，可是小四的父亲不但不帮忙，反而每天吵个不休，为了和儿子分地盘，他居然拿出尺子一点一点地量，把姑妈气得差点没上吊！
姑妈和小四花了很多精力把房子修好了，姑妈倒是记着侄子们对自己的支援，拼命地干活，种菜，两年以后，姑妈把钱还到他妈妈手里的时候，头发全白了。
小四对表兄妹们对自己的帮助，好像早忘到爪洼国去了。表兄妹们倒并不去计较这些，那都是冲着自己的姑妈才那样无悔的。
说起小四，大家都摇头，可他觉得，小四其实也不算什么无赖，也许是太小了一点而已，等年龄大一点，他可能就不会那么……
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想一半，下边的无法想下去，也不愿意想下去。
他花了半年的工资给女儿买了台电脑，以便女儿好好学习电脑知识。当女儿高三的时候，学习时间紧，就没时间学习电脑了。他把电脑锁在那儿，备女儿将来好用。这事儿让小四知道了，对他软磨硬泡，说尽了所有理由，把电脑借走了。
他告诉小四：用，可以，但女儿回家要用的时候，小四就得还回来。
小四也满口答应，还说，要是侄女不用旧的了，他也愿意出钱买下。
这话让他放了心。转眼女儿毕业了，回家就向父亲要电脑，说自己急着学习一些应用软件。他于是给小四打去电话，请他把电脑还回来。
小四说电脑在女朋友家，过几天就还回来。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给小四，小四说电脑坏了，在修理店，修好了再还回来！
女儿气得直哭，他直接冲到姑妈家，小四躲了，姑妈看到侄儿急成那样，告诉他，电脑在小四屋里锁着，她一直以为是侄儿把电脑卖给小四了。
他也不好让姑妈生气，哑着气回到了家。
晚上，接到小四电话，劈头就一句：不就一台破电脑么？值得你这当哥的还冲到家里来要？我们这些人，人穷志不穷，拿到工资给你钱就是了！再穷，我也不会欠你的！
他张张嘴，刚想说两句，小四啪地挂了电话！
他翻着白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电话狠狠地摔了出去。
三
新贵古董商人赵守潜死了！
这个意外的消息犹如一记重磅炸弹在小区轰地炸开了！
人们围在一起谈论着。
甲：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前些天他不是买了一个古董，正升值么？
乙：别是炒作的吧？现在这个社会，啥东西都非要炒个沸沸扬扬，那才值钱！他那个古董经过这一次炒作，价钱会涨得更快！
丙撇了撇嘴：再炒也不会霉到拿死来开玩笑吧？
甲冷笑：等钱到手了，他再从棺材里爬出来，用那钱到韩国一整容，嘿嘿，年轻了，帅气了，再娶几个老婆，那多美的事儿，死一回也值得！
丁：他那宝贝究竟值多少钱？
戊：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听内部消息说，他那宝贝这次要是评上了金奖，至少值两千万！
已：从一个穷收荒匠变成有钱人了，也许是不知道钱怎么花了，急死的也说不定呢！
庚：呵呵，还有些小道消息，你们不知道吧？
丙：什么消息？
庚：听辛说，自从赵守潜有钱了后，买了不下五处金屋，藏了好几个娇呢！
丁：我说他越来越瘦，不会是像西门庆那样累死在床上的吧？
众人大笑。辛拐了过来：你们笑什么？
乙：哎，庚说你说的那姓赵的养了好几个小老婆，你认识几个，给大家说说。
辛鼓大了眼睛，看着庚：你这人嘴巴咋一点都不严呢，我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得嘛，要是被赵老板听到了，丢一坨钱找人暗杀了我怎么办呀？
壬：怕什么怕，反正他人已经死了，说给大家听听也无妨。
辛眨着眼睛：其实他养小老婆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真正稀奇的还是他的发家史！
癸笑了：要说他的发家史，你们就没有我清楚了！
丁：你和他多少也算是亲威，你当然清楚了。
癸摇头：一个人穷得只有钱了的时候，就会怀疑身边所有的人都在打他的主意。
甲：人家活着的时候，你咋不敢说，人家死了，你就落井下石。
癸：哎，你是不知道，不是我想戳他脊梁骨，确实是他不会做人。我和他隔得远，算是表亲的表亲，他那些直系亲属，没有一个背后不说他抠的！
戊：资金的原始积累，不抠怎么能完成？
辛：他的发家，其实是偶然的。一次他一个朋友花一万块钱买了一架床，他花了三万块从朋友手里买过来，然后参加一个什么收藏大赛，得了金奖，床马上被人五百万买了去，于是他发家了。
庚：这事大家都知道。
辛：可是你知道其他细节么？知道他这次又买的那个宝贝的相关细节么？
众人都摇头。
辛清清嗓子：其实这一次他是被卖货的人合伙骗了！他所有的身家都赌在那个上了，可是当他把宝贝找专家鉴定的时候，被告知，那其实是个赝品，值不了多少钱！他当时一口气没有缓过来，就去了！
丁：人家那是放长线钓大鱼？
过来一个老人，他咳嗽了一下：也有人说，是那些专家们合伙骗了他……
这时，从赵家那个方向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哀乐……
四
他翻船了。他最喜欢的最漂亮的小老婆跟着司机跑了，还差点让他破了产！
他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也有两个让人羡慕的小老婆。
公司的事儿特多，为了能好好休息，他做广告选司机，条件是：三十岁左右的，当过兵的，身高一米八的，体重在八十公斤左右的，当然重要的一点是要帅气的！
老婆笑话他这个条件像是在找女婿。可是他女儿也就才十岁多一点。
他笑，说：有个壮男人在身边跟着，到哪儿都显得安全。
隋朗符合他的条件。他在众多应聘者中一眼就看中了他。
隋朗属于寡言的，但也是真正干事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有工作要求，哪怕是再远再累，隋朗也能平安地把他送到目的地。
他和隋朗坐在车里，总能睡得特别安稳。一个月下来，隋朗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老板所有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了。看到老板如此信任自己，隋朗也得意起来，话也多了，幽默感也随之出来了。
他经常与客人喝酒，一喝醉了，他就瘫成一团泥，根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于是隋朗只能连搂带抱地把他弄进车里，然后送到随便哪个老婆的家里。
隋朗对他的事任何时候口风都很紧，所以他对隋朗特别看重，有什么心事，有什么要交待给老婆们的事，他都愿意让隋朗去给他办。
隋朗帮他每月给他的两个小老婆送生活费去的时候，都能与小老板娘们暧昧一番。
每个老婆和他亲热的时候，都会漫不经心地给他提起，好好对待隋朗，是个人才，别亏待了。他笑笑，心里说，要是隋朗是个女的，他早把他收做四房了。
漂亮的小老婆笑他：现在世界各地都兴同性恋，你那么喜欢他，不如……
他哈哈大笑：胡说八道。
几天后，他对隋朗说，他心里烦，想和隋朗找个地方喝酒聊天，要清静一点的地方。隋朗连说了四五个地方都被他否定了，隋朗再也说不出其他地方的时候，他说，就去隋朗住处，清静，没人打扰，两人可以尽情地喝。
受宠若惊的隋朗带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处，两人喝了三小时，一打啤酒全进了肚皮，又流向了下水道，他才摇晃着站起身，说自己想睡了。
隋朗赶紧起身扶着他，他感觉自己脚步不稳，向前一扑，倒隋朗怀里，嘴唇一下子凑到了隋朗脸上。
他仿佛感觉到隋朗笑了笑，随后是笑着扶起他进了卧室，把他放到床上，然后帮他脱了鞋，脱了衣服裤子，把他盖进了被窝。
他晕乎乎地微笑着享受这一切。半夜醒来，他见身边没有隋朗，于是来到客厅，见隋朗躺在沙发上，他怜爱地摇醒隋朗，让他到床上去睡……
此后，隋朗总是带给他消息说，他最喜欢的小老婆需要什么，而隋朗也时不时地提醒他说，自己想买点什么，他一看到隋朗看他的眼神，他就不愿意拒绝，总是满口答应。
三月后的一天，隋朗没有来上班，他无论如何打电话都没法打通。他在车里找到一封隋朗留给他的信：因为钱，我忍了你很久了！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我带走了属于我的东西，你别想报案，因为我有东西……
他呆了整整半天，赶紧打电话查情况，被告之：最近两月的时间，他的资金有三分之一流入了他最漂亮的小老婆名下。
他赶紧打电话找小老婆，可是无数次拨过去，都被告之，你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差点就晕倒在地。
五
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刚好落在她摆在地上的那盆清洁抹布的水里，反射起来的光芒又射在她脸上，她依然还有风韵，虽然她说自己快五十了。
她说。每个人都能摸到自己的后颈窝，但却根本无法看到。
她做梦都没有料到她居然会有这么一天：从一个老板娘，意外地重新加入到打工者的行列，并且是从扫地做饭做起，其实也就才短短的七年时间而已。
七年前，她和老公离家到山里做副食店生意，红红火火的副食店让左右邻居眼红得不得了，更让别人羡慕的还是他们一家人快乐美满的生活。有一段时间，她累病了，去住院休养一个月时，老公在当地找了个姑娘来帮忙。
等她病好回家，帮忙的姑娘完全不把她当成老板娘对待，这时老公的躲闪让她明白了其中的猫腻。当她要解雇那个姑娘的时候，老公和她吵了起来，然后和姑娘一起消失了。
三月后，那姑娘用尽各种撒泼手段，逼得她不得不带着儿子离开了那个曾经幸福的家。
说这些的时候，她多少有一些淡然，淡得近似于漠然。
她接了一杯自来水，狠狠地喝了一口，抹抹嘴唇，又接着往下说她的故事。
离婚后不到半年，她认识一个比他小五岁的离婚男人，帅气而体贴的小男人本来是工地的漆匠，她特别爱他，怕他做久了会得病，于是有意不让他出门，两人也着实快乐了一段日子。她拿出自己离婚时分得的钱，到小男人的户口所在地修了楼房，决定安安心心地与小男人白头到老。
她说，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她认不得多少字，但是她为自己的精明骄傲。对于小男人，她舍不得让他出门，怕他出门久了花了心。她宁愿自己多累一点，也要把小男人养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的。
把小男人窝在家里，她却四处奔波做小生意。四年后，她又积累了一笔资金，于是和别人打伙做石灰生意，合伙人负责烧石灰，她负责跑销售。由于她的精明，石灰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第二年年终，本来要坐下来分红的时候，却又接到一笔远方的生意，于是她毅然放下手里的活，亲自押车送货并收款。她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就接到合伙人的电话：窑上暂时请来送石灰的小四轮出事了，辗死辗伤各一人，伤者正在医院治疗……
她的脑袋轰地炸开了！
她又喝了一口杯里的自来水，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抬起右手理理刘海。
人啦，倒霉的时候喝水都嗑牙。因为那次事故，她与合伙人共同掏钱善后，她也因此赔进了所有身家，弄得身无分文地回到小男人身边。在家的日子，看到她的低落，小男人偶尔也劝劝她：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可是两年过去了，她心里的阴影忽然没有淡去，她不敢轻易说出门做生意了。小男人也因此对她变了脸。虽然她把田里的蔬菜侍候得油光水滑，但卖的钱还是不够一家人开销。
小男人见她再也没有重新做生意的念头，只好自己出门打工挣钱。他运气也不错，一出门就包了个小工程，三个月下来，净赚了三万块。这一下，他更不把她看在眼里，连买盐巴的钱都不给她，还稍有差池，就对她拳脚相向！
她受不了小男人的气，当他再一次向她发起攻击时，她愤然离家出走，并提出离婚。
小男人赚的钱经不起折腾，两个月后，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又一时接不到活做，只好再一次窝在家里。
她说。她真的不想再回那个家了，不想面对那个她曾经爱得不得了的、但却差一点逼死她的小男人了。她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意外的折腾了！
她话音刚落，她的电话忽然响起，她拿起电话看了一眼号码，手就不停地哆嗦起来。
她倒拖着拖帕，向屋外走去，她在犹豫着……
太阳下她那拖得长长的影子，忽然没有了。
太阳躲进了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