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花园是中国古典爱情戏曲中常见的意象，它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的存在，更具有丰富的艺术功能和深厚的意蕴内涵。本文主要以白朴的《墙头马上》、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三部作品为分析文本，从花园作为适宜的叙事空间，诗意的爱情意境，自由的生命意蕴以及作为文人的避世港湾这四个角度探讨花园在中国古典爱情戏中的艺术功能。
关 键 词：古典爱情戏 花园 艺术功能
花园是中国古典戏曲中的常见意象，尤其在讲述才子佳人爱情故事的元杂剧和明清传奇中，花园几乎是一个惯例场景，如在白朴的《墙头马上》[1]、王实甫的《西厢记》[2]、汤显祖的《牡丹亭》[3]及其他戏曲作品中，花园都无一例外地成为男女主人公产生、发展爱情的场所。在这些作品中，“花园或作为叙事的背景，或作为抒情的触媒，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地方’，而几乎是一个结构性的意象，以至于一提到花园，常会令人联想到才子佳人、密约偷期、私定终身等情节，花园与情爱可谓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古代文学中的一道独特景观”[4]。由花草树木、湖山水石、亭台楼榭、矮墙角门等景物构成的花园，显然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物理空间，更具备着意蕴丰富、层次多样的艺术表现功能。本文将以《墙头马上》、《西厢记》和《牡丹亭》三部作品为例，分析中国古典爱情戏中花园的艺术功能。
一、适宜的叙事空间
在千金小姐和书生的爱情故事模式中，花园是能够承载才子佳人浪漫爱情的最合理、适宜的空间。受当时社会封建礼教的拘囿，大家闺秀的自由活动范围相当有限，能够摆脱父母的严格管束，并有机会与府外书生相遇的场极少，只有丫环相伴的花园之行便成了佳人与才子产生交集的难得机会。
封建社会礼教纲常森严，身为官家小姐、名门千金，她们被要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在自己的闺房内做女工，读诗书，一举一动都受到父母的严格监控。《牡丹亭》中杜丽娘刺绣之余倦眠片刻，杜太守得知后便训斥她：“白日睡眠，是何道理？假如刺绣馀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她们自然也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其他男性，婚姻大事往往只能听凭父母安排。出身相府的崔莺莺家中甚至是“内无应门五尺之童，年至十二三者，非呼召不敢辄入中堂”。在如此封闭、压抑的环境中，如何能让佳人邂逅才子，成就美好恋情？花园无疑是促就才子佳人恋情的绝佳场所。
花园常为官宦大户人家所有，往往位于府第的后部或是院内僻静一隅，所以也称后花园。千金小姐们若想在平日苦闷的闺阁生活之外寻得一处赏玩休闲之地，花园似乎是惟一的选择，它既有别于闺阁、书房、厅堂的枯燥，有美景可赏，也有秋千之类的娱乐设施，同时又在府院内的僻静之地，并无抛头露面之嫌。《墙头马上》李千金正是和丫环在花园散心时，在墙头看见了墙外的裴少俊，彼此一见倾心，一墙之隔互表心意。《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之间的爱情便是在普救寺的花园中逐渐发生、发展的。《牡丹亭》里，杜丽娘则在第一次游园归来后，于梦境中和柳梦梅初次相遇，并在园内的芍药栏前、湖山石边发生云雨之事。正是花园孕育了一段段惊心动魄、生死缠绵的爱情。
二、诗意的爱情意境
花园也具有营造诗意、唯美的爱情意境这一艺术功能。首先表现在对小姐们伤春情怀的渲染。在古典爱情戏曲中，对花园景致的描写大都选择春天，此时正值花木生命力最旺盛时期，园内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久居闺阁的小姐们看到花园内这些烂漫开放却无人欣赏的鲜花，难免联想到自己虽然青春貌美却栖身深闺无人怜惜的命运，况且匆匆春将归去，再娇美的鲜花也逃脱不了即将凋谢的结局，正如自己的青春容颜奈何不了韶光易逝。日本学者青山宏曾经分析：“为什么会产生伤春、惜春之情，这是因为春天原来是一个快乐和美丽的季节，人们希望它长久地延续下去，但春天的消逝是那样的无情，而最明显地表示春天消逝的就是落花。”[5]花园内的春光十分生动地渲染了小姐们的伤春、惜春情怀，如《墙头马上》李千金三月上巳在自家后花园内游玩时感慨：“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杜丽娘在游园时也叹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花园内的春景无疑是千金小姐们伤春情怀的寄托，为即将发生的爱情故事做好了铺垫。
另一方面，花园内与爱情发生关联的意象无处不在，将其设为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的背景，为戏曲增添不少诗意、唯美的气氛。尤其花园月夜，常常被设置为小姐和书生相会的场景，如《西厢记》第三本中写莺莺和红娘花园烧香，张生跳墙赴约，剧中借红娘之口唱出当晚月明风清的优美景致：“晚风寒峭透窗纱，控金钩绣帘不挂。门阑凝暮霭，楼角敛残霞。恰对菱花，楼上晚妆罢。不近喧哗，嫩绿池塘藏睡鸭；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抓住荼蘼架。夜凉苔径滑，露珠儿湿透了凌波袜。”《墙头马上》李千金夜晚在后花园等待裴少俊时，则借月来表现其焦急热切的企盼：“月也，你本细如弓一半儿蟾蜍，却休明如镜照三千世界，冷如冰浸十二瑶台！禁垆瑞霭，把剔团圞明月深深拜：你方便我无碍，深拜你个嫦娥不妒色，你敢且半霎儿雾锁云埋。”李千金怨月又拜月，生动地展现出少女殷切期待私会而又担心好事多磨的复杂心情，借月来写佳人对爱情的渴望，充满了浓浓的诗意之美。
花园为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营造了诗意的情调，有锦上添花之妙用，同时作者们也借助描写花园景致为戏曲文本增添文采，从而让作品有更强的可读性和欣赏性。
三、自由的生命意蕴
花园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艺术功能是，它所蕴含的自由自在的生命意识，与才子佳人爱情故事中歌颂自由、爱情的主题的契合。
虽说花园是人工建成，非纯自然产物，然而在一个名门闺秀的日常生活范围中，花园却是她们所能接触到的最具自然气息，最自由的环境。“厅堂是生活起居、会见宾客、举行仪式的地方，严肃而正式。一个社会的主流正统意识和文明迹象都明明白白展示在那里。闺房虽是女子的私人领域，然而其中的一切布置却体现着社会礼仪规范对她们的要求，她们被禁锢在那里，只能整日做女工和读一点道德书籍。”[6]相比闺房、厅堂的刻板、沉闷，花园则显得生机勃勃，充满生命的张力，盎然生长的花草树木，活泼欢腾的虫鱼鸟兽，赏心悦目的湖山石水，呈现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让人感到自由、放松，激发着那些名门闺秀的生命与自由的意识，从而摆脱腐朽礼教制约，奋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人生。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便是如此，当她首次游赏花园，看到园内春景：“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呵。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心有所感，顿生一股伤春情怀，等到独处深思时，便不由自主地产生对“才子佳人”、“密约偷期”的倾慕，想起园内花草景致，感慨自己“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她已然意识到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悲剧命运。当杜丽娘完全摆脱现实束缚进入梦境时，内心潜在的欲望和追求便活跃起来，于是有了梦中与柳梦梅在花园内牡丹亭畔、湖山石边的美妙幽会。醒后重到花园寻梦，梦中好事记忆犹新，然而梦中人却杳无音讯，难以再见，万般失落感伤，又看到园内可爱春景，丽娘由衷感慨：“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这已然超越了对爱情的渴求，想爱什么就爱什么，生生死死也随自己的心意，表达了对自由、自主的生命的呼求，她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美好的爱情，幸福的人生：生不足以尽，继之以梦；梦不足以尽，继之以死；死不足以尽，复继之以生，这样的一个杜丽娘也成为了一个至情的女子。
虽不能说一趟游园观赏到得美妙春景直接造就了一个至情的杜丽娘，但花园内充满生命力的花花草草的确起了不可小觑的激发作用，原本规矩守礼的名门千金杜丽娘正是在游园的契机下，受到花园内自由自在的生命的感召，意识到青春和情感的价值，成了一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丽娘。
四、温暖的避世港湾
再从书生这一角度来看，花园则更像是一个温暖舒心的避世港湾。对书生们而言，追求功名无疑是现实世界对他们实现自身价值的要求。而花园里的美景佳人是情感家园的象征，属于个人的小世界，在某种程度上与功名、仕途对立。在才子佳人戏中，书生们往往是功名未遂，中途邂逅一位倾心的佳人时，便选择了追求爱情而将功名抛诸脑后，沉浸在个人的情感花园。
《墙头马上》的裴少俊自称“惟亲诗书，不通女色”，当他与李千金墙头相遇，一见钟情，便成其好事，还将千金藏于后花园整整七年，生下一儿一女，期间也未科举高中，裴府的后花园俨然成了裴少俊的小家庭，等到后来裴尚书发现李千金母子，并将其驱逐回家，裴少俊才上朝取应，状元及第。《西厢记》中的张生是个“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的失意书生，他感慨自己“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后来在普救寺遇到崔莺莺，便一心只恋佳人无心于功名，几次三番传简，屡次到花园内看莺莺，连丫环红娘都教训他“你将那偷香手，准备着折桂枝。休教那淫词儿污了龙蛇字，藕丝儿缚定鲲鹏翅，黄莺儿夺了鸿鹄志；休为这翠帷锦帐一佳人，误了你玉堂金马三学士。”张生却全然不理会，仍一心要赢得莺莺芳心，直至后来老夫人要求他科举高中方将莺莺嫁给他，张生这才上朝取应。再看《牡丹亭》中的柳梦梅，也只是一介寒儒，他渴望折得蟾宫桂，却连到长安取应的路费都要人资助。在南安梅花观内（曾是杜府的后花园）与杜丽娘相好，数度幽期，未曾提过应考一事，后因担心为丽娘掘墓还生一事被陈最良发现才离了南安，赴长安取应。
在这些戏剧中男女情爱的重量远远超过了科举功名一事，而后者往往成为书生们最终与千金小姐们节后的筹码和手段。科举考试是通往功名仕途的独木桥，应考的书生有千军万马之多，而最后成功的却寥寥无几，更多的便是那些自认为满腹诗书、满腔才略而不能为世所用的失意文人，这时他们便转向内心的个人情感世界，寻求精神慰藉，“当他们的个体生命价值无法在真实的现实中实现时，便转而在虚幻的感性世界中张扬悲剧的心态，把爱情生活定位为此岸，当作理想家园”[7]。所以在戏曲中便可发现，书生们对花园生活的留恋超过了对功名的追求。值得一提的是，最后这些才子们都以“金榜题名”的大团圆结局也说明了当时的社会和文人对科举功名的认同。
总而言之，中国古典戏剧中的花园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的存在，它与人的情感和生命有着紧密的联系，富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对于家规森严的名门千金来说，花园是她们唯一的休闲赏玩之地，将其设为佳人才子邂逅、相爱的场所是合理而适宜的。另一方面，花园春景妩媚动人，惹人怜惜，引发小姐们伤春情怀，同时园内的优美景致、动人意境为才子佳人们的恋情创造出诗意浪漫的氛围。再者，花园虽出自人工却极富自然气息，园内花木蓬勃的生命力和自由自在的环境往往能激发千金小姐们追求幸福爱情和人生，追求自由生命的意识。最后，有着美景和佳人的花园也象征着失意文人超越对现实世界中对科举功名的追求，转向个人情感天地寻求精神慰藉。
注释：
[1]白朴著，王文才注.白朴戏剧集校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本文中《墙头马上》的内容皆引自此书）
[2]王实甫.西厢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中《西厢记》的内容皆引自此书）
[3]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本文中《牡丹亭》的内容皆引自此书）
[4]周志波，谈艺超.元明清戏曲中的花园意象[J].艺术百家，2008年第2期.
[5][日]青山宏.唐宋词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337页.
[6]栋凤秋.“后花园”与“阳台”—中西戏剧古典爱情意象之比较[D]. 2004年5月.
[7]杨敏. “家园”的寻找：明清才子佳人传奇中的花园意象[J]. 戏曲研究，2003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 白朴著，王文才注.白朴戏剧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2] 王实甫.西厢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3] 汤显祖.牡丹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5月版.
[4] 周志波，谈艺超.元明清戏曲中的花园意象[J].艺术百家，2008年第2期.
[5] [日]青山宏.唐宋词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6] 栋凤秋.“后花园”与“阳台”—中西戏剧古典爱情意象之比较[D] .2004年5月.
[7] 杨敏.“家园”的寻找：明清才子佳人传奇中的花园意象[J].戏曲研究，2003年第3期.
[8] 周宁.花园：戏曲想像的异托邦[J].戏剧文学，2004年第3期.
[9] 王季思主编.中国十大古典戏剧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