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作总结
  • 工作计划
  • 心得体会
  • 述职报告
  • 事迹材料
  • 申请书
  • 作文大全
  • 读后感
  • 调查报告
  • 励志歌曲
  • 请假条
  • 创先争优
  • 毕业实习
  • 财神节
  • 高中主题
  • 小学一年
  • 名人名言
  • 财务工作
  • 小说/有
  • 承揽合同
  • 寒假计划
  • 外贸信函
  • 励志电影
  • 个人写作
  • 其它相关
  • 生活常识
  • 安全稳定
  • 心情短语
  • 爱情短信
  • 工会工作
  • 小学五年
  • 金融类工
  • 搞笑短信
  • 医务工作
  • 党团工作
  • 党校学习
  • 学习体会
  • 下半年工
  • 买卖合同
  • qq空间
  • 食品广告
  • 办公室工
  • 保险合同
  • 儿童英语
  • 软件下载
  • 广告合同
  • 服装广告
  • 学生会工
  • 文明礼仪
  • 农村工作
  • 人大政协
  • 创意广告
  • 您现在的位置:六七范文网 > 其它相关 > 正文

    主物的文学:赋体分别与题材交互,*

    来源:六七范文网 时间:2023-06-04 05:20:07 点击:

    易闻晓

    赋的本质在于名物和语词的铺陈。“赋”训贡献聚敛、给予散布。赋贡以人头计算,凡天下四方州郡乃至里闾方物贡献天子及其所统治的朝廷,品类各异,无数单个之物聚敛一处,因致巨数。《说文·贝部》段玉裁注谓“敛之曰赋,班之亦曰赋”①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2页。,但以聚敛为本,才能广为班布。赋的铺陈也在于古今天下单个之物的聚集呈现,形成十分庞大的事类系统,而非诗中飞鸟浮云之类,只以物类的概指传达作者的情意。“赋”训布、敷、铺,具有铺展、陈列、散布、溥遍、广大的意义,赋体铺陈也十分鲜明地显示同样的特点。赋是主物的文学,与诗主情、文主事理形成显著的区别,尽管汉代骚体赋从屈宋楚辞托物抒情转向事理摄情而物类为寡,但汉末以降抒情小赋复归体物。赋以汉魏晋为盛,考察此期赋作的飞走及草木类名物的呈现,可明赋体之别及其演变、大赋讽颂相妨与题材交互,尤其飞走类名物在《文选》各类赋的呈现,十分鲜明地彰显赋体主物的本质特征。

    《西京杂记》卷2司马相如谓“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②刘歆撰,葛洪集,向新阳、刘克任校注:《西京杂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91页。,虽属假托,但合相如为赋之实,其《子虚》《上林》之作,正以大题包览、长篇构结,具有极为广阔的铺陈空间,飞走卉木等各类名物充盈其中。这是直承宋玉《高唐赋》等篇的传统,汉大赋如枚乘《七发》、扬雄《蜀都》、班固《两都》、张衡《二京》之制,递相祖之,遂成一代之盛。而在屈辞《离骚》等篇怨怼激发,广托名物,衍为汉代骚体赋,转主事理,融合抒情,汉末变为短制如张衡《归田赋》之类,降而又为六朝小赋,体物抒情,造语骈俪,及唐加以声律,用于科考,遂成律赋。对汉魏晋赋飞走名物铺陈进行总体考察,可明赋体之异及其演变大势。

    清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谓“赋者,铺也,抑云富也,裘一腋其弗温,钟万石而可撞,盖以不歌而颂,中无隐约之思,敷奏以言,外接汪洋之思”,又谓赋“用居光大,亦不可以小言……极赋能事在于长篇”①王芑孙著,王义胜整理:《渊雅堂全集》,扬州:广陵书社,2017年,第1008—1009、1016页。。训赋为“富”,乃在名物和语词的巨丽铺陈,正如裘宽多毛才可保温,钟大而撞之声洪,“赋”训布、铺、敷,也是取于物类之广,所以大赋最得赋体铺陈之本,而“不可以小言”者,如六朝抒情小赋以至更为短小的唐代律赋不克铺陈,尽管转向“至小无内”②郭庆藩:《庄子集释》,《诸子集成》第3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232,232页。的物态描摹,但已丧失赋体铺陈“至大无外”③郭庆藩:《庄子集释》,《诸子集成》第3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232,232页。的本质要义。

    大赋之大,在于赋题显示的巨大容涵性,需要长篇大制,具有十分广阔的铺陈空间。大赋若《子虚》《上林》《两都》《二京》《三都》,凡题中所涉,都可尽情铺写。例如《子虚赋》写云梦泽之山,并山之形貌、山上土石、其东草卉、其南地势、其西泉池花草、其北林树、树上飞鸟及树下走兽,靡不呈现。都城如班固《西都赋》先写长安地势形胜,左据右界,表山带水,并星宿地理、历史源流,继写四郊,田原封畿,源泉陂池,桑麻果谷,乃至苑囿宫馆,极其壮阔。例如其南“号为近蜀”,东则由河、渭“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④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4页。,乃从天下地理形势彰显帝都的中心定位,但题为“西京”的一都之赋,其所涉地域范围也过于宽泛,所以只能付诸概括的叙写。那么接下来写长安宫室壮丽,占据两段,事关建筑,职在描写,寡涉名物。真正的名物铺陈,却只在接下的苑囿畋猎中获得集中的呈现,一样是虚张仪仗,铺陈格杀,鸟兽获毙,声势震天。接下也是猎获后的君臣庆功,极尽侈丽,名物众多。

    走兽类名物在畋猎场面铺写中出现最多,因为它们是被格杀的对象,飞禽类名物则多出现在畋猎后的庆祝场面中,这些禽类自由地飞翔,衬托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此外,在苑囿等自然环境的描写中,也多飞走物类,不是格杀的对象,而是作为生命的本然存在,“各率其性之自,共随兹土之安,载成天地之德,极衍族类之蕃”⑤易闻晓:《海口赋》,《易闻晓赋集》,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5页。。

    汉大赋如司马相如《上林赋》、张衡《西京赋》飞走类名物最多。《上林赋》的动物,有赤首、圜题、穷奇、蛩蛩、解廌、蜚遽、白虎、貔、豹、熊、罴、豺、狼、猛氏、象、玃、素雌、獑胡、蜼、蝚、豰、玄猨、游枭、白鹿、麈、麋、角端、狸、壄羊、马、壄马、騕褭、騊駼、驒騱、駃騠、牛、沈牛、牦、貘、犀、庸、貘、犀、橐驼、驴、菟、狡菟、封豕、麒麟、飞蠝、、鹔、鹄、鸨、鴐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箴疵、鵁卢、玄鹤、昆鸡、孔、鸾、鵕、翳鸟、凤凰、鹓鶵、焦明、鹊、鹢、鸾、鹖、玄鹤、雉、龙、蛟龙、靑龙、赤螭、玉虬、、灵鼍、渐离、鰅、鰫、鰬、魠、禺禺、魼、鳎、鱼、鳖、虾、蛤、蛫、蛭、蜩、蟜,凡99种次,其中走兽50种次。

    《西京赋》有魑魅、蝄蜽、巨灵、赑屃、兽、群兽、怪兽、虎、白虎、貙、豹、水豹、狻、熊、罴、赤象、白象、牛、潜牛、兕、昆駼、骏、驳、獑猢、狖、猨、狒、巨狿、麑、麃、麀、鹿、猃、封狐、猬、猲獢、麒麟、飞鼯、禽、众鸟、朱鸟、凤凰、鸳鸾、青鸟、簧雀、鸣鸡、鹔鷞、鸹、鸨、鴐鹅、鸿、鹤、雁、鳬、鸣鸢、游鷮、大雀、鳞、龙、苍龙、飞龙、神龙、蛟、蛇、海鳞、鲸鱼、鼋、鼍、巨鳖、鳣、鲤、鱮、鲖、鲔、鲵、鲿、鲨、鲂、鳢、鰋、鲉、紫贝、耆龟、鲲、鲕、蜃、蛤、蟾蜍、蚳、蝝、蟋蟀,凡91种次,其中走兽38种次。

    赋中物类称作“名物”,是因为赋的铺陈本诸物类的称名,基于汉字的使用,反映人们对于物类的认识、观念和态度;
    且以赋作铺陈的语用需要,不尽实有之物,亦多重复之指,所以统计名物,当言“种次”。名物是汉语言文字的特指,物有其名,以字指代,故谓“名字”。《说文·口部》“名”用“自命”,从“口”从“夕”会意,以“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①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第56页。,从“冥”得声,推于万物称名。《管子·心术下》谓“凡物载名而来”②戴望:《管子校正》,《诸子集成》第5册,第222,221页。,《心术上》谓“名者圣人之所以纪万物也”③戴望:《管子校正》,《诸子集成》第5册,第222,221页。,《周礼·天官·庖人》“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④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61页。,名者指物,故谓“名物”。在古称名,初多单音,而以独字对应,故多一字一物。惟以汉语单音独字,便于双音即双字的组合,借助双字组合的机制,造就更多的名物。

    名物不仅是物之本身,而且是人们基于主观的认识、观念和态度对物的称名。在《上林赋》和《西京赋》中,例如猨又作“猿”“蝯”,《字类·犬部》谓猿“似猴,长臂”⑤乐韶凤、宋濂等编:《洪武正韵》,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3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5页。,善攀援树枝,盖取于其类善援;
    玃,《尔雅》称“玃父善顾……攫持人也”⑥郭璞注,邢昺疏:《尔雅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651页。,则取其物善攫;
    猱同“夒”“獿”“獶”,音从犬吠,本惊扰骇躁义,以为命名,视其扰扰,招人烦恼。猿善援、攫并其鸣声,都是物性使然。猿以臂长善援,人以臂长善射而称“猿臂”,《史记·李将军列传》就说“飞将军”李广“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⑦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872页。。人们对于猿臂长而善援,是抱着肯定和欣赏的态度。但玃善攫人,特别是妇女,却是可恨的行为;
    尤其夒、獿、獶,既以鸣声扰人称名,显见厌憎的态度。又如騊駼,《汉书·扬雄传·解嘲》作“陶涂”,颜师古谓“騊駼马出北海上……北方国名也。本国出马,因以为名”⑧班固:《汉书》, 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68页。,这种马并不知道自己因其产地得名,只是作为稀罕的良马为人求取,就如过去的“洋碱”“洋油”和今天的德国车,都为国人所好,反映崇洋的心理。

    有些名物并不存在,而是出于人们的想象虚构,这是由于赋的铺陈空间为广,所需名物为多,更是出于凭虚铺陈的需要。赋从来不是实录,那是史书的职责,赋则如刘熙载《赋概》谓“相如一切文,皆善于‘驾虚行危’”,所以为高,继者不及,盖“赋以象物,按实肖象易,凭虚构象难”⑨刘熙载撰,袁津琥注:《艺概注稿》,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2、462页。,除了子虚、乌有的假设陈词,名物的铺陈也非按实呈现。例如《子虚赋》写云梦之山,“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琘昆吾,瑊玏玄厉,碝石碔砆”⑩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19—120页。,不要当真此山之土实有如此丰富的色泽、此山之石确有如此琳琅的品类,只可相信司马相如的博物,在意中苦苦搜寻古今四方土石的物类,全部加予此山的摛写,唯一出于凭虚夸诞的需要。凭虚乃是赋体铺陈的本质要义和总体特点。

    虚造之物如《上林赋》中的穷奇,本是一个恶人。《左传·文公十八年》:“少嗥氏有不才子,毁信废忠,崇饰恶言,靖譛庸回,服谗蒐慝,以诬盛德,天下之民谓之穷奇。”⑪杜预注,孔颖达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862页。人民给这个恶人取了外号,谓之“穷奇”,也许是骂此人恶得出奇,犹“奇葩”之谓。但在《山海经·西山经》则为食人之兽:“又西二百六十里,曰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 郭璞注云:“似虎,蝟毛,有翼,《铭》曰:‘穷奇之兽,厥形甚丑,驰逐妖邪,莫不奔走,是以一名号曰神狗。’”⑫郝懿行著,沈海波校点:《山海经笺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66页。这真是一个四不像,莫可名状,不知所出,故谓穷奇。但它吃人为恶,在这一点上与少嗥不肖相同,也许先有此物之名,人们拿它来称呼这个恶子。《淮南子·墬形训》则说它“广莫风之所生也”,高诱注谓“天神也,在北方道”⑬刘安著,高诱注:《淮南子注》,《诸子集成》第7册,第65页。,由于不知其物所出,就干脆说它是风生之神。

    又如蛩蛩,也是取自《山海经》,《海外北经》谓“(北海)有素兽焉,状如马,名曰蛩蛩”,郭璞谓“即蛩蛩钜虚也”①郝懿行著,沈海波校点:《山海经笺疏》,第214页。,《广雅·释兽》也说“巨虚……马属”②王念孙著,钟宇讯点校:《广雅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90页。。刘向《说苑·复恩》:“北方有兽,其名曰蟨……食得甘草,必啮以遗蛩蛩巨虚。蛩蛩巨虚见人将来,必负蟨以走。”③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6—117页。这是蛩蛩巨虚“复恩”的行为,可见它是义兽,葛洪《抱朴子·博喻》则谓“蛩蛩之负蹷,虽寄命而不得为仁义”④葛洪:《抱朴子》,《诸子集成》第8册,第167页。。“巨虚”一作“距虚”。《文选·司马相如〈子虚赋 〉》“蹵蛩蛩,轔距虚”分作二处,实为互文,李善注引张揖谓“蛩蛩,青兽,状如马,距虚,似驘而小”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0页。,竟作二物,昧于赋家本意。清赵翼《初用拐杖》“蛩蛩负駏虚,踸踔逐茅狗”⑥赵翼:《瓯北诗钞》,上海:商务印书馆 ,1936年,第85页。云云,则将蛩蛩负蟨误作负駏虚。实际上蛩蛩就是距虚,本为一物,不能自我背负。称其“蛩蛩駏虚”,“蛩蛩”当是对駏虚的形容。《楚辞·刘向〈九叹〉》“志蛩蛩而怀顾兮,魂眷眷而独逝”,王逸注谓“蛩蛩,怀忧貌”⑦王逸:《楚辞章句》,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355页。,设如此义,那么駏虚也是怀忧之物,必是愁眉苦脸的形状。对于动物学家而言,这样的推想当然是不科学的,但在赋家,却正以传言想象之物,才能成就凭虚的夸诞铺陈。明谢榛《四溟诗话》卷2谓“汉人作赋,必读万卷书,以养胸次”,盖以“《离骚》为主,《山海经》《舆地志》《尔雅》诸书为辅”⑧谢榛:《四溟诗话》卷2,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75页。,取于《山海经》者,率多虚诞不实,适见博物,恢奇诡谲,才堪耸动读者,盖赋本资虚饰,览者必有预期⑨易闻晓:《汉赋“凭虚”论》,《文艺研究》2012年第12期。。

    而且赋的名物铺陈是以文字所指呈现物类,当然不是像牧羊一样清点实数,文字表示的名称对于物之指称具有不同的依据,或一物多名,多名指称一物。赋的名物铺陈就是称名的呈现,汉语一字一物或二字一物,赋家博物,在于识字之多,赋中铺陈,也是名物字或字组的罗列,这是“字本位”的语用操作⑩易闻晓:《赋用联绵字字本位语用考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在赋体创作上,“字本位”是根本的,也是赋体铺陈的要义。例如《上林赋》玃、素蜼、獑胡、蜼、蝚、玄猨都是猨类,以我们现代的语汇,就只能说出大猴、小猴、白猴、黑猴之类,这固然显示单音独字组词的高度灵活性,但以识字之少,却与汉字博物之指全无关涉。而古人识字多,《汉书·艺文志》谓汉萧何草律,规定“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⑪班固:《汉书》,第 1721 页。,何况赋家铺陈,尤需博识。

    在《上林赋》的名物铺陈中,玃取于猨类善攫,胡、猴通转,蝚即猱,同夒、獿、獶,古人以虫为万物大类,故从“虫”作“蝚”,亦如猨作“蝯”、玃作“蠼”。在下层级的分类则猨属都是长脊类,那么玃又作“貜”,猱亦作“”,在古人造字,乃是出于不同的分类层级观念,在赋家铺陈用之,则是多识字的博物之知。而蜼在猨类,则“似猕猴而大,黄黑色,尾长数尺,似獭,尾末有岐,鼻露向上,雨即自悬于树,以尾塞鼻,或以两指”⑫郭璞注,邢昺疏:《尔雅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651页。,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卷9说它“常仰视天,雨则以尾窒鼻,南人呼为倒鼻鼈”⑬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355页。,这个不堪的绰号显示此物下雨时的窘况,只有识字多而博物的读书人,才能体味此中的物趣。而獑则以毛色称名,《说文·虫部》“蝯”字朱骏声《通训定声》谓“蝯之白腰者为獑”⑭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武汉:武汉市古籍书店,1983年,第724页。,尤见古人汉字指物的具体细致,如果用现代汉语表示,就是“腰上有白毛的猿”,孰知本有一字所指,识其字即识其物。至于獑、胡并称,则以汉语单音独字形成双音二字的组合,这种双音结构对于单字组合具有规范的作用,通过递相祖述形成稳定的组合形式,让人们觉得“獑胡”本是一物之称,实际上本是双音结构形成的临时组合。素雌、玄猨的双字组合更是十分便利,随便也可由此增加“白猨”“赤雌”的称名。但在赋家,却必须多识单字以为铺陈,往时某作《相如盛览问对赋》叙古黔猎“幼曰豵,大曰豜,肥以豨,毫者豲,豥蹄白,余者黔,豱头而短,豯未及年,豟硕而壮,豮获可阉”①易闻晓:《会山堂初集》,济南:齐鲁书社,2015年,第61页。,庶几惬素,若以现代白话称之,则仅可言大猪、小猪、肥猪、豪猪、黑猪、白蹄猪、头短的猪、未成年的猪、阉割过的猪,倘若以此作赋,岂不令人喷饭?

    赋本铺陈,总以显示与炫耀表现为颂的功用②易闻晓:《论汉代赋颂文体的交越互用》,《文学评论》2012年第1期。,故自汉人视赋为颂,如《汉书·贾邹枚路传》“皋……为赋颂”③班固:《汉书》,第2366,2790,3575页。、同书《严助传》“作赋颂数十篇”④班固:《汉书》,第2366,2790,3575页。,《前汉纪》“雄好赋颂”⑤荀悦等撰,张烈点校:《两汉纪》,北京:中华书局 ,2017年,第515页。,及《文心雕龙·情采》“辞人赋颂”⑥刘勰著,范文澜注 :《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38页。云云,都是赋颂不分。从赋体尤其是大赋的创作来看,作者赋一题如《上林》《西京》,必就上林、西京极尽夸饰,宫殿一定壮丽无比,草木必然珍奇毕聚,飞走更是品类不穷,没有人会故意将苑囿或京都写得不堪,哪怕作为南都的南阳并非侈丽,张衡也以家乡的自豪一样尽力铺陈。赋体本有颂的功用,晚清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具有精要的论断,要在“赋体颂用”,盖“不出于颂扬,则行之亦弗庄”⑦林纾等:《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49—50页。,而且表现为才学的自我炫耀。赋家凡赋一题、一物、必将倾其才学毕力摛写而后快。赋家作一赋,就是一次自我膨胀的心路历程、一次才情学问的自我炫示,毋宁说是自我的颂扬,凡赋题之容涵、篇幅之巨大、名物之富和辞藻之盛,都是自我颂扬的表现。正如上引王芑孙训“赋”为“富”,钱少不能炫富,多金而吝则是财奴,只有钱钞布列,延绵千里,才是真正的富豪;
    赋家作赋,也从不矜持,名物鳞次,语词栉比,鸿篇巨制,数千余言,一气铺陈,才是真正的大赋。

    汉代赋论从《诗》学本位出发,也肯定赋的颂扬功用。班固《两都赋序》足为代表,假设“赋者古诗之流”,推原于“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及汉武、宣之世,乃兴乐府,“兴废继绝,润色鸿业……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抑亦雅颂之亚也……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⑧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1—22,682页。。其赋《两都》而序以称《诗》,推为赋源,就是强调赋的《诗》学本位。自成、康以至武、宣,“盛世文章”的观念隐含颂扬的意识,这是“润色鸿业”的要义。固然《诗》六义之风、雅归于讽喻,对于政治具有规谏的现实功用,在讽、颂之间,汉代《诗》学如《诗大序》却重在前者。对于赋体创作的批评,班固赋论也惟在讽喻的方面,由于赋本出于颂扬,讽喻的缺失就是必然的。班固《典引序》批评司马相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⑨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1—22,682页。,其铺张鸿藻,本出颂扬,相对于讽喻的现实功用来说,这是无用的浮辞。《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也说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终归节俭,不害讽谏⑩司马迁:《史记》,第3073页。,在“虚词滥说”的巨丽铺陈中,这种“讽谏”微不足道,对于览者很难发生作用。对此,作为赋家的扬雄深有体会,“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但为赋者“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而“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⑪,在写作和诵读,这样的“曲终奏雅”往往是无力的。

    在《诗》学本位要求赋的创作,扬雄和班固都胶着于讽喻之义,但赋有颂扬之用,与《诗》学讽喻要求⑪ 班固:《汉书》,第2366,2790,3575页。相左,为了防止“虚词滥说”的夸诞之弊,就只能缩减“丽靡之辞,闳侈钜衍”的铺陈,势必导致篇幅的缩短、铺陈空间的缩小和名物词语的减少,这在扬雄《长杨赋》及班固《东都赋》、西晋左思《魏都赋》中都有突出的表现。扬雄《长杨赋》收入《文选》赋畋猎一类,主题却是批评畋猎,不是子虚、乌有的夸诞或枚乘《七发》吴客、楚太子本无其事的虚构,而是胶着于今上本年长杨之猎这件具体实事,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说圣主养民,施以仁义,而今年之猎实在扰农,且人君宜玄默澹泊,今则“远出以露威灵”,是以“蒙窃惑焉”,这已表明批评的态度。然而明知其正确的翰林主人却取笑他“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而以一个谙熟本朝历史的儒生学者身份历数强秦民所不堪,汉高祖奉天而战,不遑“娱乐之游”,文帝“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也无丽靡之乐;
    逮武帝除匈奴等四方之乱,“碎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驱橐驼,烧熐蠡”,如此的铺陈,极似相如赋中的畋猎场面,实际上武帝强兵,也好畋猎,这是暗指游乐。而“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平不肆险,安不忘危”,故亦“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6—138,136页。,似是继缵武功,实际上只是逸乐,何可与武帝同日而语!但借武帝以讽今上,就不能明言武帝游乐,倒不如子墨客卿的正面批评来得直接,对于武帝和成帝都是适合的。不同于《子虚》《上林》极尽铺陈而曲终奏雅,天子览之将终也还飘然自得,而是自始至终的说理予人不悦,也许确能起到讽喻的作用,但主物的长篇铺陈却已缩短为不足1 500字的主事议论,必然导致名物和语词铺陈的缩减,号称“羽猎”的名赋,就只有“扼熊罴,拖豪猪,木拥枪累,以为储胥”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6—138,136页。等寥寥略写,其中动物之类,也只有狡兽、窫窳、虎、豹、熊、罴、豪猪、封豕、狖、玃、槖驼、麋鹿、狐、菟、票禽、瑇瑁、虮虱、蠭、蛾共20种次、走兽14种次而已,而且大多用于帝王仪仗和欢娱场面的描写,这与《长杨赋》的赋题实不相称。

    扬雄《羽猎赋》也是以颂为讽,畋猎及名物的铺陈也被主观克制,其中动物也仅有35种次、走兽16种次,作为《文选》畋猎赋的名篇,更是名不副实。除此两篇外,号为扬雄四大赋中尚有郊祭二赋,《甘泉赋》也不足1 500余字,《河东赋》则不及500字,后者与大赋巨制相去甚远,只能称为“大题短制”,虽体为大赋而篇幅为短,不能展开铺陈,有悖大赋体制之本。二赋亦主讽谏,盖帝王郊祀亦如游猎,劳民伤财而已。郊祀赋的仪仗场面,也需名物铺陈,但《甘泉赋》动物只有16种次,《河东赋》则仅4种次。究其缘由,惟在扬雄作赋的讽谏意识,有悖赋体颂用的体制要求,恒在讽颂之间,存在深刻的紧张。本来扬雄少好辞赋,悦相如,“每作赋,常拟之以为式”③班固:《汉书》,第3515页。,早岁《蜀都赋》之作,必是模拟司马,铺陈巨丽,名物众多,共有动物78种次,走兽类34种次。而四赋都作于入都之后,旨在讽谏,不复《蜀都》但事铺陈,而晚年自悔作赋,竟以“壮夫不为”,益坚“赋可以讽”,然犹“不免于劝”④汪荣宝撰,陈仲夫点校:《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5页。,反映赋体颂用的创作实情,其于赋体铺陈之义,必有欠焉。

    在都城赋中也有同样的表现,班固《两都》、张衡《二京》和左思《三都》之制,都本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也以主客问答逐层否定推动二赋或三赋一体的连续赋写,《东都》《东京》《魏都》乃是本诸礼制分别对于《西都》《西京》和《蜀都》《吴都》侈靡的否定,因此都较前赋为短,铺陈有所减弱。《西都赋》共有动物37种次,其中走兽类15种次;
    《西京赋》动物共99种次,其中走兽类41种次;
    《蜀都赋》动物共65种次,走兽类23种次;
    《吴都赋》动物共130种次,走兽类43种次。但《东都赋》动物仅15种次、走兽9种次;
    《东京赋》动物54种次,走兽13种次;
    《魏都赋》动物32种次,走兽6种次。在司马相如,则《上林》反比《子虚》铺陈弥甚,只在结尾略示讽谏,而班、张、左则以一赋充当前赋的否定,以此加强讽谏,却减弱了铺陈。只有张衡《东京赋》尚且具有巨丽的名物铺陈,他的高明,是在《西都》铺陈侈丽,《东都》则极力铺陈可以肯定的内容,都使《二京》获得巨丽的展现。

    大赋本以题目之大、篇幅之长容纳较多的名物,但如扬雄《河东赋》大题短制而名物极少,东汉已还,这种情况浸以常见。如蔡邕《汉津赋》题名为大,可如晋郭璞《江赋》那样长篇铺陈,却仅220字及蛟龙、灵蚌、鱼、龟4物,已失大赋铺陈之本。此赋或有残缺,但今存两段,前段写汉水而止,未再铺陈,后段即写“游目骋观”,知其并非长篇。又如三国魏杨修、卞兰同作《许昌宫赋》,并极短,后者只有飞凫、翔龙二物。凡此大题,本有巨大的容涵,例如许昌宫,凡宫中殿宇、雕梁画栋、玉砌红栏,乃至宫中陈设,小至银屏金枕、犀箸玉杯,以及庭中草卉,牡丹芍药、月季蔷薇,都可极尽铺陈,只是人情懒惰,畏难草草而已。大赋的创制乃是十分艰苦的过程,《西京杂记》卷2言相如作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①刘歆撰,葛洪集,向新阳、刘克任校注:《西京杂记校注》,第91页。,《文心雕龙·神思》说“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②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94,602页。,非有鸿博之学、沉潜之功、闲晏之时不克为之,亦非身缠俗务、心怀竞进可以成办。但看六朝以下,赋篇短小,诗赋交越,唐代以降,诗盛赋衰,不仅作者趋易,亦且读者畏难,后来的结果实有起于更早的原由;
    而汉代赋盛,则以经学沾被,根于学问,成于艰辛,乃是最为深刻的内在原因。

    汉代大赋为盛,而以《离骚》为代表的屈宋楚辞在汉代衍为骚体赋。《离骚》等屈宋楚辞率多述情,与《诗》无异,而且都藉物象,多在草木,自来论者,咸称比兴。王逸《离骚序》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
    恶禽臭物,以比谗佞;
    灵修美人,以媲于君;
    宓妃佚女,以譬贤臣;
    虬龙鸾凤,以托君子;
    飘风云霓,以为小人。”③王逸:《楚辞章句》,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1册,第14—15页。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亦云:“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④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94,602页。这都是站在《诗》学经义的本位评论《骚》及汉赋。《离骚》及屈宋楚辞托物述情,宋玉《高唐赋》承接《离骚》而赋物弃情,汉大赋承之,骚体赋则保留《骚》及楚辞述情的传统。但屈原不是“依《诗》制《骚》”,《离骚》托物述情,也不必“依《诗》取兴”,例如《诗》二南草卉若荇菜、卷耳、芣苢等等,或指都非《离骚》所自⑤陈桐生:《楚辞学的新思路——从“离骚之文,依诗取兴”谈起》,《中国文学研究》1992年第1期。,但根本在于人有情感而抒之,乃是人生常态,不必《诗》的文学表现。在《诗》之前,人们必曾歌哭啼笑,在《诗》之后,人们也一定悲忧喜乐。在我们尚能看到的先秦文字中,例如《墨子》《庄子》《孟子》《荀子》的激愤,并不采取《诗》四言的咏唱方式。《骚》论或赋论攀援《诗》义,都在《诗》《骚》述情讽喻的内容比附,实际上这些内容只是通过《诗》《骚》的形式表现才称《诗》《骚》,没有形式的表现,任何内容都是一堆“质料”。人们以各种形式观察这个世界,这些“质料”被赋予不同的意义,任何科学的形成是这样,文学对于世界的反映也是如此。就俄国“形式主义”诗学看来,在诗的创作中,形式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形式指一切将指材料(内容)予以‘形式化’、从而构成文学文本所有方法的总和”⑥李广仓:《结构主义文学批评方法研究》,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8页。,这当然不是否定或轻视作品的内容,而是强调形式对于内容表现不可或缺阙的作用。《诗》《骚》述情讽喻而称《诗》《骚》,本质上乃是指谓《诗》《骚》的形式,包括篇幅、篇章、句式和名物、语词等各个方面,这才是《诗》《骚》为体的根本所在。无视《诗》《骚》异体的一切方面,只就述情讽喻的内容进行比附,就失去了《诗》《骚》体制比较的意义。《诗》《骚》不同,就是体制之异,尤其是语言的表现,“对于屈辞而言,文本几乎是唯一可资阐论的资源……没有人能够在屈原诸作中找到《诗》的形式影迹甚至片言祖述”⑦易闻晓:《楚辞与汉代骚体赋流变》,《武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晚清姚华《论文后编》云:

    楚隔中原,未亲风雅,故屈原之作,独守乡风,不受桎梏,自成闳肆,于《诗》为别调,于赋为滥觞。①姚华:《弗堂类稿》,台北:文海出版社,1974年,第29—30页。

    《离骚》正以长篇巨制、散语长句和楚物、楚语异于《诗》的形制、篇章、造句、名物、语词,显示“未亲风雅”、出脱《诗》之“桎梏”而“独守乡风”“自成闳肆”的“别调”异彩②易闻晓:《楚辞与汉代骚体赋流变》,《武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骚》不承《诗》,在体制形式和语言表达上未见案《诗》之迹,《诗》《骚》异体,乃是讨论二体述情托物和比兴问题的前提,而且《骚》及楚辞述情所资名物远多于《诗》,乃是我们关注的要点。

    《诗》之名物,多在比兴。朱熹谓“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③朱熹:《诗集传》,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4页。。比兴取于物象,在《诗》四言分章合乐的体制中,一章之内的比兴物象一般是单个的,即使有比的排列,例如《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④郑玄注,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322,357,325页。,每一比喻也只在暂时性和片断性的功用。单个之比如《魏风·汾沮洳》第二章:“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⑤郑玄注,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322,357,325页。“美如英”只是比喻“彼其之子”,喻体与本体具有固定的对应关系,这种关系是封闭的,在一章内并不具有整体的作用。兴如《卫风·氓》第四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⑥郑玄注,孔颖达正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322,357,325页。首韵二句起兴即止,也是暂时性和片段性的,后面就是人事的叙述。而起兴之后“敷陈其事而直言之”,当然是赋。但“敷陈其事”需要较多的诗句,在结构上相对完整。《诗》篇一章往往具有较为完整的叙述,整体上是赋。赋在一章是整体性的,包含比兴的片断之用。《汾沮洳》和《氓》两章分别作为赋的整体,包含“美如英”之比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之兴,不能从一章之内分离出来,否则一章“敷陈其事”就不完整。《卫风·硕人》一章连用四个比喻,但都是赋写其人,所以朱熹注谓“赋也”⑦朱熹:《诗经集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6页。。这种比的连用在《诗》只是特例,而普遍的情形,乃是比在一章的单个运用,由于重章叠句的对应,整体上《诗》篇名物亦寡。但“敷陈其事”包括比兴之象,从文学“形象性”的本质来看,赋必然不主枯乏的陈说。旧题释皎然撰《诗议》说赋比兴云:

    赋者,布也,象事布文,以写其情也……比者,全取外象以兴之……兴者,立象于前,后以人事谕之。⑧张伯伟:《全唐五代诗格校考》,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95页。

    皎然《诗式·用事》谓“取象曰比”⑨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31页。,《诗议》不免混同比、兴,论兴略同朱说,唯释赋谓象事写情,不仅朱子所谓“敷陈其事”而已,盖述事亦含物象,整体上是借物抒情。《易·系辞下》:“是故变化云为,吉事有祥,象事知器,占事知来。”⑩王弼注,孔颖达正义:《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第91页。“象”与“知”对,都指行为,《易》卦以象推知事理,本之卦象,是为有形可视的符号,在文学的表述,就是物事之象。赋述事而含象,包括物类比兴之用。这一点是重要的,《诗》的“表现手法”是赋包比兴,但由于句式、篇幅之短和重章叠句的合乐咏唱限制了“敷陈其事”的功能,总体上乃是合乐抒情的重复咏唱。只有出脱音乐和四言重章叠句的体制之限,赋的“敷陈”本义才能获得自由的展现,在骚体与赋,正在名物和语词的铺陈。

    不同于《诗》四言重章叠句合乐咏唱的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离骚》及《九章》等楚辞篇章怨怼激发,只有虚字连带的散语长句和一顺铺展的长篇,才能尽情抒发⑪易闻晓:《楚辞与汉代骚体赋流变》,《武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其迥异于《诗》的句式和篇章容纳远多于《诗》的众多名物,在《离骚》等篇以抒情主体的行为带出呈现。《离骚》前半小段草木类名物的呈现如次: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中洲之宿莽……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①王逸:《楚辞章句》,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1册,第17—25,77—79,89—91,203页。

    这只是《离骚》前半的一小部分,却也名物众多,层出不穷,不是《子虚赋》“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藭菖蒲,茳蓠蘪芜,诸柘巴苴”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0页。那样的自然呈现,而是作为抒情主体行为所施的对象,以“扈、纫、佩、搴、揽、滋、树、畦、掔、结、贯、矫、索”的连串行为带出,成为抒情述志的藉托。但客观上是众多物类呈现诉诸读者的视觉,缤纷暗霭,披离郁茀,正是宋玉《高唐赋》等弃情留物,才开启了汉大赋的名物铺陈。尽管《离骚》草木名物用于述情的寄托,确如王逸所谓“善鸟香草,以配忠贞”,但不是“依《诗》取兴”,并非像《诗》中比兴那样具有本体和喻体的紧密对应关系。在《离骚》中,比兴的主体即高洁的主体人格精神是隐含的,所有香草作为喻体也只显示类从的指向,不是主体、喻体一一对应的简单比兴,而是成为整体的象征,象征的意义隐含在整个文本的背后,而文本所呈现的则是群芳馥郁的氛围,远非《诗》中比兴取象为寡、仅当暂时和片断之用可比。或以《离骚》名物所取,在楚国“巫文化”另有其源③陈桐生:《楚辞学的新思路——从“离骚之文,依诗取兴”谈起》,《中国文学研究》1992年第1期。,但巫以芳草荐神,也是取于楚物,惟以《骚》及屈宋楚辞“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词”④黄伯思:《宋本东观余论》, 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44页。,形成迥异于《诗》的楚辞形制,才是《诗》《骚》异体和比兴不同的根本所在。在《九歌》诸篇,众多楚物的铺陈用于气氛的烘托尤为明显,例如《湘夫人》一段: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盈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搴汀洲兮杜若。⑤王逸:《楚辞章句》,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1册,第17—25,77—79,89—91,203页。

    这是所有楚辞篇章中草木类名物最多的一段,总体上是以湘君作为抒情主体带出众多名物,但《骚》直用抒情,《九歌》则只示湘君的行为,他以复杂的操作撷取群芳,为迎接湘夫人营造幽美的氛围,氛围的呈现就是目的,抒情主体似乎隐去,读者只是感受一种凄美的氛围。又如《山鬼》的片段: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⑥王逸:《楚辞章句》,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1册,第17—25,77—79,89—91,203页。

    前四句还是施动主体带出名物,接后则完全变成环境的描写,石的存在和葛的生长、猨鸣木落,都是物类的自然呈现,形成幽冥的氛围,烘托山鬼的情思,尽管究归言情,但已不是《离骚》主体施动的直抒情志。在此显示名物铺陈由主体抒情向自然环境烘托的过渡,这一过渡是重要的,自宋玉《九辩》到汉代骚体赋以至六朝抒情小赋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变成更为蕴藉的体物描写。宋玉《九辩》数语抒情,完全变成环境的烘托: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雁雝雝而南遊兮,鹍鸡啁哳而悲鸣。⑦王逸:《楚辞章句》,黄灵庚主编:《楚辞文献丛刊》第1册,第17—25,77—79,89—91,203页。

    汉代骚体赋中不多的名物呈现,大都采取这种环境烘托的方式。只是《离骚》等屈宋楚辞主情,“情感的抒发是根本性的,其中所涉理、事被激越的情感驱使裹挟,篇章结构都随情感的抒发展开”⑧易闻晓:《楚辞与汉代骚体赋流变》,《武汉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汉代骚体赋虽仍主情,但以理性思考为主,抒情为事理所摄,不像《离骚》及屈宋楚辞广托名物,而是名物为寡,变成说理抒情的直接表达。例如班固《幽通赋》1250余字,达到大赋的篇幅,主要表达对于宇宙、历史、人生诸问题的思考,如此一篇大赋篇幅的作品,却只有麟、虎、猿、蝉、龙、龟、鵩、凤等极少名物,草木名物则仅“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数语,不能烘托气氛。又如蔡邕《述行赋》1 150余字,却只有虺、熊两个动物,通篇展开议论,统摄情感的抒发,叙述人事和历史,已经不是主物的赋体,而是叙事为本,可以视为骚体的变种。但文主事,诗主情,赋主物,乃是三体的重要区别,骚体赋的这种变异并不改变赋主物的体制本质特点。直到西晋潘岳《西征赋》5 142字,比号称“长篇之极轨”①刘志伟主编:《文选资料汇编·赋类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3页。的张衡《西京赋》4 770字还要多,却也只有白虎、熊、狐、兔、马、戎马、犬、鷩雉、凤、鲸、鹭、凫、鸿、玄燕、鹊、鸡、白龙、龙、蛇、青鲲、頳鲤、华鲂、素鱮共23种次名物,其中用于环境氛围的烘托,止以“鷩雉雊于台陂,狐兔窟于殿傍”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54,223页。而足。

    尽管汉代骚体赋总体上转向就事说理,但也在叙事议论中抒发情志,保留了《离骚》和屈宋楚辞的抒情传统。及东汉张衡《归田赋》等回到抒情为主,托物连类又成为主要的表现方式。此赋第二段和第三段云: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
    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
    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魦鰡。③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54,223页。

    这占据全赋一半的篇幅,除去首段引言、末段总述,此二段就是全赋的主干,观其名物类聚,飞走众多,固以物类铺陈为主,用为烘托环境,表达欣乐之思。而且篇幅为短,出脱汉代骚体赋的长篇叙事说理,专以托物言情,体制轻灵,造语流美,影响魏晋以降抒情小赋。例如曹植《节游赋》“于是仲春之月,百卉丛生。萋萋蔼蔼,翠叶朱茎。竹林青葱,珍果含荣”④韩格平等校注:《全魏晋赋校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32页。,与张衡《归田赋》的意绪和造语都很相似,显然受其影响。但魏晋以降更多的是体物之赋,仍然借物言情,只是一赋一物,如傅玄《李赋》、成公绥《木兰赋》《柳赋》、夏侯湛《芙蓉赋》、鲍照《芙蓉赋》、沈约《高松赋》、江淹《青苔赋》、萧子晖《冬草赋》之类,都以题材愈小、篇幅愈短、由物类铺陈转向“至小无内”的体物描写,反映铺陈的减弱和赋体的演变。

    从赋体主物的体制特点来看,飞走类名物乃是唐前赋铺陈描写的主要内容,这些铺陈内容反映题材的分布,关涉畋猎、都城、鸟兽及宫殿、乐器等方面。尤以畋猎、都城二类,交相错互,《文选》分类如此,而赋文铺陈如彼,当辨其详,庶几明其体要。《文选》第7卷赋丁有三个子目,分别收入一赋,郊祀收扬雄《甘泉赋》,耕籍收潘岳《籍田赋》,畋猎上收司马相如《子虚赋》。相对于都城赋,郊祀、耕籍、畋猎都述郊野,也许以此并入一卷。但畋猎与郊祀、耕籍内容大不相同,而且接下两卷都是畋猎,这样的分类并不明晰,尤其《子虚》《上林》本为两赋相联,却分在二卷,尽管上下相接,但排列体例颇觉龃龉。第8卷畋猎,收司马相如《上林赋》、扬雄《羽猎赋》。第9卷畋猎下即赋戊,收扬雄《长杨赋》、潘岳《射雉赋》。兹就文选分类考察畋猎赋的名物铺陈,看其名物铺陈与题材的关联。

    《子虚赋》固然专述畋猎,全文1 500余字,首为引文,言楚使子虚使齐,从王畋猎归,对乌有夸说云梦之猎。次以概说齐王畋猎,“列卒满泽,罘網弥山,掩兔辚鹿,射麇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乌有乃问楚畋。第三段子虚对齐王问,不直叙畋猎,而是先夸云梦地理形胜并其中土石草木飞走,最后略云:“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鼈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棃梬栗,橘柚芬芳;
    其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
    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在此,神龟蛟鼍、鹓雏孔鸾等动物并非狩猎的对象,而是作为物类生生的存在,与草卉一起呈现自然的物态,用夸物产之盛,可以视为畋猎描写的环境铺垫。只有第四段才是详写畋猎,“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陶駼,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仅此才是畋猎血腥场面的描写。第四段首先继写夜猎,从猎兽转为射禽,“揜翡翠,射鵕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鴐鹅,双鸧下,玄鹤加”,旋即转入猎后游乐场面的铺陈,“怠而后发,游于清池”,铺陈盛大的仪仗,“浮文鹢,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在如此盛大的声势中,鱼鳖水虫之类悉为惊吓,却不是受到猎杀。第五段写畋猎游乐之后,“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怕乎无为,澹乎自持”,从而对齐王自夸略表讽刺,而乌有更夸齐王之猎为结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0—121,125—130页。。尽管主题是畋猎,但凡此一篇数段,直接的畋猎铺陈只有500余字,不足全篇三分之一,而写畋猎前的环境和畋猎后的庆祝场面,却有600余字,其中名物,包括飞走甲贝、花草卉木,都是作为物类自然的存在,与畋猎并不具有直接的联系,如果畋猎赋缺乏其铺衬,也还可以作为独立的主题展开铺陈。这显示物类尤其是飞走在大多数赋篇的存在状态,乃是“包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总体和普遍的呈现,并不仅仅指向畋猎的主题。

    尤可注意的是《文选》名标畋猎赋的赋篇,实际上并非以畋猎为主题,其所以列为畋猎一类,惟因题目所示,因题分类,乃是《文选》收赋的原则,只是我们不能蔽于赋题而不明其实。扬雄《羽猎赋》《长杨赋》作为《文选》所收畋猎赋的主题代表性,却遮蔽了畋猎铺陈极少、名物所存不多的真实,这在上文已有论述。司马相如《上林赋》与《子虚赋》实为一体,固属畋猎,但畋猎在其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第一段接续《子虚赋》,假托亡是公对子虚、乌有夸诞楚、齐畋猎提出批评;
    第二段写上林苑整体形胜,灞浐、泾渭贯穿其中,水势汹涌,水中鳞甲、水上飞羽甚多;
    第三段写其中之山,形容描写,极尽夸饰,山中草卉,“离靡广衍……吐芳扬烈”;
    第四段写“周览泛观”,其中有兽,其南则㺎旄貘犛、沈牛麈麋等,其北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等等,并前段水族飞禽,都非猎取的对象,而是物类衍生的自然状态;
    第五段写“离宫别馆……重坐曲阁”,俨然宫殿之赋,其后如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汉末魏何晏《景福殿赋》实肇于此;
    第六段写宫观苑囿中的花果树木,翠叶紫茎,红华朱荣,应有尽有;
    第七段又写宫观苑囿中“玄猨素雌,蜼玃飞蠝”之类,自然自在,“栖息乎其间”;
    第八段约500字才真正切入畋猎的描写,“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的仪仗逶迤,显示苑囿阔大,不在宫观之内,而是远离于此的原野山林,此中的飞走都是被搏击格杀的猎物,等待它们的将是惨痛嚎叫的血腥遭遇;
    第八段继写畋猎后的庆祝歌舞,“荆吴郑卫”的“靡曼美色”,“芬芳沤郁,酷烈淑郁”;
    第九段已是曲终奏雅,既而“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有以悔悟游猎,而以恤农悯人为本;
    第十段写天子兴礼乐,并前九段夸饰,都是亡是公针对子虚、乌有虚夸更甚的夸诞铺陈,“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于是二子愀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廗”,认识到畋猎侈靡,自我的否定就是对天子的规谏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0—121,125—130页。。总观全赋并《子虚》相合,畋猎虽是诗二赋首尾贯通的主题,但在《上林赋》2 800多字中,真正的畋猎描写却不足五分之一,如果不是二赋贯通的主旨和“曲终奏雅”而“归之于正”,整个《上林赋》就是一篇十足的苑囿赋,它的题名原本如此,《文选》归于畋猎,实有不当。

    《文选》赋畋猎类中尚有西晋潘岳《射雉赋》,不同于其他畋猎赋铺陈狩猎的宏大场面和众多的飞走名物,而只就射雉一物抒写个人的轻松愉悦,其物色的描写也出于主观的角度,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是物我交融,而不再是汉大赋的物类纷呈,实际上近于《文选》鸟兽赋,即贾谊《鵩鸟赋》、祢衡《鹦鹉赋》、张华《鹪鹩赋》之类。无论从专写一物、融物于我意,还是从造语的规整、遣词的浅易、句式的流畅等方面来看,潘岳《射雉赋》与此类更近,而与《上林赋》《羽猎赋》《长杨赋》等相去甚远。这些大赋不仅旨在畋猎场景和名物的极尽铺陈,也更在于讽谏畋猎的主观创作意图。在《射雉赋》中,不是畋猎所需盛大的仪式、车马的盛容、壮阔的苑囿、夸张的声势,而只是他一人涉猎的快乐:

    涉青林以游览兮,乐羽族之群飞。聿采毛之英丽兮,有五色之名翚。厉耿介之专心兮,奓雄艳之姱姿。巡丘陵以经略兮,画坟衍而分畿。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9,140,28—29,479,479页。

    作者自己也像摆脱羁绊的飞鸟,获得张衡《归田赋》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那样的欢悦。此中的飞鸟,与其说是射杀的对象,不如说更是惬意的生存,衬托作者的轻松愉悦,“萧森繁茂”的物类衍生,“婉转轻利”的快乐鸣叫,“或蹶或啄,时行时止”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9,140,28—29,479,479页。的自在自得,传达一种万物生生的喜乐情调。《射雉赋》的题名是被《文选》收入畋猎赋的原因,但专赋一物而见作者之情,则显示畋猎赋由大赋铺陈趋向体物描写的转变。

    而在另一方面,《文选》都城、器乐、宫殿之赋却也包含畋猎的内容和众多的飞走名物,汉魏晋赋中,畋猎乃是普遍的题材,飞走名物更是所有赋体赋作的普遍赋写对象,或是众多飞走的铺陈,或专赋一物,表明赋体主物的本质特征。都城赋一般先写地域形胜,则其近郊必有山林原野、宫殿苑囿;
    都城为天子所居,其讲武游乐,也必在郊野,反之如《上林赋》《甘泉宫赋》也写城郊,毫无疑问,都城、畋猎、宫观乃是汉魏晋大赋交相互越的普遍题材。例如班固《西都赋》第一、二段综写长安地理形胜、周边环境,包括周遭山水、城内街市、四郊五陵以及原隰、物产、建筑、士女,第三、四段详写宫室苑囿、官署及其中土石草木,第五段即写畋猎,第六段写畋猎后的游宴。写畋猎则“鸟惊触丝,兽骇值锋,机不虚掎,弦不再控,矢不单杀,中必叠双,飑飑纷纷,矰缴相缠,风毛雨血,洒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厉,猿狖失木,豺狼慑窜”;
    写游宴则“玄鹤白鹭,黄鹄鵁鹳,鸧鸹鸨鶂,凫鷖鸿雁,朝发河海,夕宿江汉,沈浮往来,云集雾散”③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9,140,28—29,479,479页。。畋猎而后游宴,是模拟司马相如《上林赋》的写法,总体上都可以看作畋猎的铺写。在《西都赋》,畋猎和游宴作为最后两段,乃是前四段铺垫推重的结果和全赋的重点。从这个角度上看,《西都赋》实际上就是一篇畋猎赋。其他都城赋也有类似的情形。张衡《西京赋》也与《上林》《西都》结构基本相似,所写内容也基本相同,只是展开宫室、市廛及市民游乐的铺写,极尽铺陈夸饰之能事,《上林》《西都》发而未极者,此则详之,而于畋猎及猎后游宴扩展至三段达1 500余字,比名标“畋猎”的扬雄《羽猎赋》和《长杨赋》,畋猎描写体量远多,倘若独立出来,实比扬雄二赋更加符合“畋猎”的主题;
    如果按照将《上林赋》列入“畋猎”题材的标准,《西京赋》也是不折不扣的畋猎赋。在左思《三都赋》中,畋猎也是必有的内容,《吴都赋》中的畋猎铺陈也有三段,达到960余字。

    此外则乐器、宫殿之赋,也不乏飞走名物的铺陈。音乐赋中主要是飞禽,一般都是在乐器制作取材的生长环境,以及乐器演奏感动物类。这来源于枚乘《七发》写琴一段,制琴以桐,桐的生长环境适可展现赋家极尽才学的摛写: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遡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④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9,140,28—29,479,479页。

    这真是无中生有的凭虚夸说,制琴用桐,只是一木而已,但作为赋的夸饰,却一定要写桐树的奇异及其生长环境的无比奇特,这桐树远离尘世,吸取天地阴阳之精华,饱含风霜雨雪之滋润,浸淫珍禽异鸟之鸣声,得之不易,非经千难万险,不克成办,只有这样的材质,才能奏出天地之籁,感动天下万类,是以“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蟜、蝼、蚁闻之,柱喙而不能前”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39,140,28—29,479,479页。。《七发》的这种写法,在西汉王褒那里就转为专赋一器,这就是洞箫,“原夫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箫声清和,宛转低回,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必以其器材质使然,这是中国民族音乐妙合自然的秘密,西洋铜管华美高难,但金声裂云,总也不似箫笛之声,丝丝春雨,如入柔肠。箫笛之声乃是其材质得于天地雨露风云的精华所在:

    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猨悲啸,搜索乎其间。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44,246,250,125,170页。

    箫干吸收了天地的精华,伴随禽鸟的鸣唱,古人一定相信这是箫笛发声清雅的本原。至于巧匠为琢、能工所吹,则发其材质之自然、顺其本有之天籁、感动万类于天壤,“是以蟋蟀蚸蠖,蚑行喘息,蝼蚁蝘蜒,蝇蝇翊翊,迁延徙迤,鱼瞰鸡睨,垂喙䖤转,瞪瞢忘食”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44,246,250,125,170页。。东汉马融《长笛赋》是音乐赋最著名的作品,对于长笛所取之竹的环境描写具有更多的铺陈,其生长的所在,也是十分险峻,猨蜼鼯鼠、寒熊特麚、山鸡壄雉,栖息其中;
    这竹子的材质,乃“固危殆险巇之所迫也,众哀集悲之所积也”③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44,246,250,125,170页。。西晋嵇康《琴赋》也有类似的描写。而在宫殿赋,则与都城、苑囿赋相通,《上林赋》也有宫观的描写,当是宫殿赋所本,如 “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青龙蚴蟉于东葙,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云云④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44,246,250,125,170页。,飞走物类用于形容建筑装饰的描写,在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衍为“飞禽走兽,因木生姿”的铺陈:“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舋而轩鬐。虯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虵蟉虯而绕榱。白鹿孑蜺于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侧,猨狖攀椽而相追。玄熊舑舕以龂龂,却负载而蹲跠。”⑤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244,246,250,125,170页。如果我们并不刻意于“主体”与“喻体”的对应,在此众多名物的类聚就唤起我们对于汉魏晋大赋的整体印象,那是物类的泽薮、博识的文渊、字类的玉府,昭然显示赋体主物和赋资炫耀的体制特征,足令览者口服心折,慨乎赋盛不再也已!

    猜你喜欢物类名物文选七绝•兄弟赞美诗(二首)当代作家(2022年7期)2022-07-13画与理文萃报·周二版(2021年32期)2021-09-13画与理文萃报·周二版(2021年8期)2021-03-02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教你写物类文章新世纪智能(高一语文)(2020年5期)2020-07-24画与理文萃报·周二版(2019年46期)2019-09-10画与理文萃报·周二版(2019年38期)2019-09-10“瓟斝”与“点犀”新解*——兼论中国典籍中名物词的英译红楼梦学刊(2019年2期)2019-04-12歇后语知多少学苑创造·A版(2017年12期)2018-01-17鲍童智辩田大臣小学教学研究·新小读者(2017年11期)2017-12-26——评杜朝晖《敦煌文献名物研究》">继承传统训诂研究法拓展名物研究新路径
    ——评杜朝晖《敦煌文献名物研究》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3期)2014-04-01

    推荐访问:交互 题材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