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介绍伊克巴尔作为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思想家的文化身份。作为一个诗人，他的身份有别于现代西方和中国诗人之处；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的身份有别于现代西方哲学家之处。他作为诗人、哲学家的身份受到他的文化传统的规定。认识到不同的传统文化下，相同的诗人、哲学家的身份之间的差异；进而更准确的认识伊克巴尔。
关键词：伊克巴尔 诗人 哲学家 身份
面对伊克巴尔，我们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怎样清楚准确地界定他复杂的身份?这是准确深入地理解伊克巴尔其人及其成就的第一步。伊克巴尔身份的复杂性，在我们深入讨论他的诗歌、思想及影响时，会经常给我们带来描述上的困难和理解上的困扰，因此，有必要首先把这一点理清楚。
毫无疑问，伊克巴尔首先是一个诗人。他从少年时代开始写诗，到1938年临终前编辑他最后一部诗集《汉志的赠礼》，他的诗歌创作活动持续了一生。他创作的诗歌作品数量惊人，篇什上千，结集出版的诗集有十一部。其中乌尔都语诗集3部，波斯语诗集7部，乌尔都语诗和波斯语诗合集一部。他的诗歌体裁广泛，涉及的主题众多，他对他生活的时代的重要问题的思考和关注都写入了他的诗歌中。他诗歌的影响深远，他是二十世纪上半叶南亚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作者简介：雷武铃，河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但是，深入思考他的诗歌和诗人身份，我们会发现他与我们头脑中通常意义上的诗人有着特别的差异。我们头脑中的诗人概念，一个来源是中国传统的诗人形象，另一个来源是欧美现代的诗人形象。这两个来源的诗人形象中，共同的、也是最重要之处是：诗人是用语言求美，用语言创造美的。诗人的事业是致力于诗歌美学的创新。特另4是对于现代诗人来说，诗歌观念上的思考和创作上的创新几乎成了衡量诗人的唯一标准。诗人与其他身份的区别更明显，更有了专业色彩。在这种观念下，我们一想到诗人，或者我们一看到诗人一词，联想到的就是这样的形象。当用这样专业色彩很重的现代西方的诗人观念来看伊克巴尔，就会出现严重的差错。甚至会认为他的诗歌成就很低，他的诗人身份可疑。因为他不仅不在诗体方面致力于创新和革命，反而致力于使用传统的诗歌形式。他思考和关注的问题也不是诗歌形式、诗歌内部的问题。他对与他同时代的西方诗歌几乎毫无认识，对诗歌本身相关的问题：比如诗歌史在他当时的时代面临的问题没有考虑，对当时的世界艺术潮流和观念也不关心。他关注的是诗歌之外的思想、社会、宗教与政治问题。也就是说，对于他作为诗人来说，他最关注的是诗歌的内容，诗歌的形式几乎不成其问题。而现代诗歌的教条宣称的却是：“表达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表达”。就像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样，再好的旧体诗诗人也不被称赏，因为他们没有诗歌形式和诗歌美学上的创新。
纠正这种差错，就要认识到作为诗人的伊克巴尔，他属于—个特别的诗人传统。它不同于中国传统的诗人，更不同于西方现代的诗人。这就是穆斯林世界的苏菲诗人传统。伊克巴尔的诗人身份只有在苏菲诗人传统中才能得到更准确的理解。苏菲诗人，以大诗人鲁米(莫拉维)为例，首先是作为伊斯兰信仰的实践者、精神修炼者。他们写诗，不是为了创造诗本身的美，而是要借助诗歌的美宣传伊斯兰信仰，宣传苏菲的宗教观念。对他们来说，诗歌语言、诗歌形式的美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宣传他们的宗教思想。这些大大小小的苏菲诗人遍布于波斯和南亚的伊斯兰传播史上，遍布于波斯和南亚的普通穆斯林民众之中，对这些地区的穆斯林的宗教精神生活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这样的诗歌，有着极广泛的民众基础，其形式也是民众所熟悉的。这与那种精英化、专业化、强调诗歌的本体与独立性的诗歌是很不相同的诗歌传统。
因此，当我们称伊克巴尔为诗人时，他这个诗人的含义比我们通常的诗人含义要更复杂一些，或者说，要陌生—些。我们传统的诗人，西方现代观念中的诗人，更纯粹一些，更精英化、专业化一些，他们所关涉的也是诗歌的内部问题，也就是“使诗歌成为诗歌”的诗歌本体问题。而伊克巴尔作为一个诗人，在他所在的传统中，诗人的身份并不是纯粹、单一的专业性诗人，而是从属于—个更大的精神领域，从属于包含人的精神生活的各个方面的宗教认知。这样的诗和诗人，其诗歌本体问题只是他的诗歌和诗^身份的—个部分，甚至是很小的部分，他更多的涉及其他相关的问题。诗人伊克巴尔并不是单纯的诗人，是含义更为丰富意义上的诲人。
除诗人之外，伊克巴尔的多重身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是他的哲学家身份。在《伊斯兰哲学史》中，他被列为20世纪最重要的伊斯兰哲学家而占有专门的一章。对伊克巴尔的研究，无论是在巴基斯坦，还是在国外，非常大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哲学思想方面。甚至可以说他在哲学方面的影响要远远大于他在诗歌方面的影响。特别是在巴基斯坦之外，人们即使研究他的诗歌，也是更关注他诗歌中所表达的哲学思想。他因此被称为是“诗人哲学家”。事实上，哲学家和诗人在他身上可以互相修饰，也可以称他哲学家诗人。但作为哲学家，他与同时代的西方哲学家也有着极大的区别。而哲学家一词给人的想象正是来自西方的那种学院化、职业化、专门化的形象。20世纪西方哲学，无论是英国的分析哲学，还是欧洲大陆的现象学、存在主义哲学，似乎都有了一种很高的“专业门槛”。而伊克巴尔的哲学思考立足于他所置身的现实问题，似乎显得业余，不那么严格的局限于学科分割的界限，也不限于所谓哲学前沿问题。他思考的似乎是更古老、更根本的问题。比如：知识与信仰的关系，哲学理性与宗教启示的关系，主观认识与客观事实之间的关系，时间、空间与事物的存在与认识的关系等等。这些问题在西方现代历史开始时似乎就解决了，现代西方文化和社会正是奠基于这些认识之上的。但在伊克巴尔所处的文化语境中，他觉得需要重新进行奠基，才能使自己所处的文化进入新的历史时期。他并不完全认同西方已经确立的哲学基础，他对西方哲学进行了广泛的批判，以期在自己的文化语境中进行跟西方现代进程中相似的、但结论不同的哲学革新，为伊斯兰世界的社会发展确立认识论起点。伊克巴尔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还在于他试图建立一个囊括整个存在的图景：从无机物到生物界，到人类社会，到人类的心理感觉和精神活动，到宇宙的运行规律，到真主的最神秘的存在，这样一个包括从最精微到最宏大因素的全景图。这样的哲学努力似乎在现代的学科分立之前的百科学者阶段才会有，而现代哲学已分为更精细的局部问题。在康德之后，涉及价值判断的学科与实证学科之间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有了各自的领域和方法。但是，伊克巴尔的哲学中却充满了对进化论、相对论、精神分析学等等自然科学的探讨，并试图把这些发现杂糅进他建立的关于整个世界的图景之中。这使他的整个哲学显得非常芜杂、庞大、而又随意跳跃，不像西方同时代哲学家
—样思考问题集中深入、体系精密严谨。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他的哲学思考不仅常常和自然科学混为一体，也跟神学问题互相渗透。他所有的哲学思考都服从于自己对伊斯兰教信仰的维护，都指向对真主存在的确认，都归于对伊斯兰教的赞美。他自己也认为他一生的所有努力都是围绕着对伊斯兰教的真义的沉思。他说：“我把一生最好的时光奉献给了对伊斯兰教的深入研究。研究它的法律和政治，它的文化，它的历史和它的文学”。
因此，当我们说伊克巴尔是哲学家和神学家时，他不是哲学家和神学家这两个西方来源的词汇所指的那种学科色彩分明、专业化特点突出的哲学家和神学家。而是有他自身所在的伊斯兰教文化背景中的哲学家和神学家。在这一文化传统中，哲学、神学、自然科学、律法政治都经常融汇在一起，未予截然划分。就像用哲学家一词来指称中国的新儒家代表人物一样，用知识分子一词指称中国古代的“士”或“文人”一样，这种指代之间是有很大的意义空隙的，不是完全一致的。
同样，伊克巴尔还是一位社会政治思想家。他最早提出印巴分治的政治构想，并推动这一构想被更多的南亚穆斯林接受。他因此被称作巴基斯坦的奠基者之一。基于伊斯兰教信仰，他对现代国家民族主义思想展开了严厉的批判。他提出了适应现代社会的创制思想，提倡建立合乎伊斯兰教精神的现代民主政治制度。对妇女地位，对经济上的社会主义，他都在合乎伊斯兰教根本精神的前提下，进行了新的论述，以促进穆斯林世界的现代转型。他对穆斯林社会的保守与落后作了深刻的批判，甚至斗争。他希望唤醒他的同胞，在坚持信仰的同时认识到世界的变化，积极投身于时代的变革中，担负起振兴伊斯兰传统的责任。他的理想是通过革新使伊斯兰教重新焕发生机，使穆斯林世界在整个世界政治版图中，恢复原来的光荣。
现在，我们看到伊克巴尔是一个诗人、哲学家、神学家、社会政治思想家。他这些身份在他身上不是简单相加，而是互相渗透、彼此缠绕、纠结成为难以截然分割的一个整体。这些领域在西方观念中是彼此分割的，互相有着森严的壁垒，甚至是对立的。比如在诗歌和哲学之问，诗歌和社会政治运动之间，等等。要理解这点就要理解他的伊斯兰传统文化的背景，理解他当时所处的伊斯兰文化所处的历史阶段和他置身其中的社会现实。在伊斯兰文化传统中，这些身份经常是融合在一起的，各种知识领域也没有出现西方文艺复兴之后发展出的严密的学科独立和分工。伊克巴尔自己对此也有认识。他对西方的批判中的一个重要观点是：西方是分裂的，精神和物质分裂，科学和宗教分裂，学科分裂，这是分析性思维的局限；而东方伊斯兰是综合性的，讲求世界的统一。在他身上具体的体现了这种综合。他在思想上也力求这种综合与统一。这种综合性是不同领域的议题和思考互相渗透，而不是明确分离。我们在面对伊克巴尔时首先要认识到：他不是西方观念中单纯的诗人、哲学家、神学家、政治思想家。他是一个各方面修养都非常高深的伊斯兰知识分子，一个综合的思考者，一个兼具各种才能、对各知识领域都有兴趣、意图对世界做出整体认识的人。他有着虔诚坚定的信仰，同时对最新科学充满兴趣和热情，对现代物理学和心理学他都热心关注。他是西方现代社会学科分工之前的那种博学的知识分子。他有那种思想家的长处，也有其短处，兼具了各种矛盾和缺陷，各种含混与杂乱。他身上的这种长处和短处都是我们今天严格的社会分工和学科分工的社会中所难以具备的。因此，这也是他让我们难以认识的主要困难所在。在谈论他的任何一个方面时都应该想到他的其他方面。他的诗歌不是一般的现代观念中的以满足审美需求为主要目的的诗歌，他的诗是主要服务于自己对社会、宗教和对历史的认识的表达。而他的哲学电渗透了他的宗教信仰、诗歌的想象与激情。
由于我们使用的大多数术语和名词都是来自于西方的文化语境或我们自己的文化语境，当我们用这些名词和术语去指称伊斯兰文化语境传统中的伊克巴尔时，就会经常出现词意的偏移、含混、近似和误差，并由此带来想当然的误解，这正是本文把这一问题提出来的缘由之所在。